第17章 花奴
結契,即契兄弟,契姐妹,簡而言之,同性結成配偶。
兒女私情,皇帝不便摻和,也不好將表妹撇下不管,幸而,皇后在此。皇帝雖不喜皇后,此種事情,唯有交由她最為妥當,隨意叮囑幾句,臨走時又抓了抓唐瀠的小腦袋,以示父愛。再將宮人遣退,正殿內只剩三人,皇后淡淡瞥了一眼唐瀠,示意她自去入睡,唐瀠嗅到了一股濃濃的八卦味道,不依,站在皇后眼前,雙手背在身後,扭扭捏捏地踢踢左腳蹬蹬右腳,身子左搖右晃,無聲的撒嬌。
皇后:「幾近亥時,該歇了。」
唐瀠抬頭,皇后正垂眸看著她,一副不由分說的模樣。向來,流程便是如此,先眼神示意,再言語提醒,若犯倔,該吃苦頭了。唐瀠也不知從哪兒借來幾分恃寵而驕的勇氣,大抵是自覺有表姑在,母后不會使自己於外人面前丟了面子。她指了指殿內的漏壺,很有底氣地向皇后道:「滴漏未至,母后——再容兒留一會兒,眼下也睡不著呢。」
唐瀠將余笙看作外人,余笙卻自來熟得很,她彎下腰身將唐瀠抱起來,抱著她轉了幾圈,眉眼彎彎道:「亥時尚早,急甚?你阿娘自小被管得嚴,這會兒遭罪的又是你了。」
「亥時人定,入睡早於身體大有裨益,你莫教壞她。」皇后見余笙將唐瀠抱著轉了好幾圈仍未停歇,憂心孩子頭暈,上前去接,「阿笙,你放她下來。」
余笙兒時最喜歡大人抱自己轉圈,便以為小孩兒都如此,哪知唐瀠在她懷裡,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皇后,分明與皇后只隔了一條胳膊不到的距離,莫名生出「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意味。皇後上前來接,唐瀠伸長胳膊去夠,又向余笙甜糯糯地哀求道:「表姑,我要母后抱抱。」
余笙:「……」你們母/女倆不是鴛鴦,我也不是棒,這怎麼心裡有點兒內疚呢。
余笙無奈,只好放手,回想往昔兩小無猜的種種,忍不住吐槽道:「阿嫂,多年未見,你如今竟這般護犢子。」
唐瀠摟住皇后的脖頸,與適才被余笙抱著轉圈不同,眼下是十分依戀十分不舍的狀態,緊緊地摟著,腦袋伏在皇后的肩上,鼻間滿是皇后疏冷的香氣。皇後為她整理散亂的衣襟與髮絲,確實未至亥時,皇帝今夜雷霆震怒,孩子心生畏意,睡不著合乎常理。皇后抱著她,向坐榻走去,與余笙道:「我女兒,我不護她護誰?」
余笙跟隨在後,她也是被出雲從小寵慣長大的,皇后這麼一說,她雖待字閨中也能想明白幾分,明白歸明白,大抵她這輩子無從體會為人母的滋味,但是,她甘之若飴。小小的失落轉瞬即逝,余笙心想,若是阿玉喜歡孩子,她們大可領養一個,小七於阿嫂而言也是過繼女,母/女倆如膠似漆,感情甚好,未必比親母/女差呢。
皇后與余笙同是金陵人,兒時常玩在一處,算得上兩小無猜。皇后出嫁前,余笙是喚她阿禕的,出嫁后,迫於輩分,不得不喚她阿嫂,其實二人年紀相差不大。江南水鄉滋潤溫養的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舉手投足間皆是風情,皇后與余笙卻又有不同。余笙,像是溽暑未去金陵穹宇上掛的火紅驕陽,皇后,則是大雪紛飛金陵冬日裡的和煦暖陽。
兩人坐在榻上談事,唐瀠手托下巴靜靜聽著看著,她從余笙那兒知曉了自己為何每每於母后眼前現出弱勢。無需眼神多麼凜冽,無需言語多麼強勢,也無需長幼尊卑的托襯,再尋常不過的言行舉止,也能使人乖乖服帖順從。大抵是源於腹有詩書氣自華,也大抵是與個人經歷有關,唐瀠之所以賴著不走,比起聽表姑的感情八卦,她更想從二人的對話中得知些許母后的過往,不知為何,她尤其感興趣,好似,她將它們當作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有所或缺,便心有不滿。
然而,美夢落空,唐瀠聽到的是一出離家出走的鬧劇。
余笙欲與薄玉結契,出雲不允,反迫她擇一郎君出嫁,余笙便逃出金陵,繞道至海州與薄玉□□。沒幾日,出雲遣人追至,余笙又輾轉入京,央帝後代自己下聘提親不過玩笑話,再如何出格,此關卡也繞不過出雲,她早晚得回去面對。好歹,能藉機避過那些素未謀面的郎君,她還想,在太醫院謀一官職,來日調任至海州,也好名正言順與薄玉朝夕相對。
大抵是出雲從小嬌慣她,余笙從未受過如此拘束,想不通,言語間便生了許多埋怨:「阿娘糊塗,阿玉雖是女子,論起擔當抱負,哪裡比男子差了?」
皇后:「姑母謹慎周密,何時糊塗過?她出身高貴,你又是她獨女,放眼天下,只怕無一人能入得她眼堪為女婿。」
余笙更為不解:「既如此,她何必為我擇郎君?左右我嫁誰她也不滿,嫁給阿玉又如何了?」
余笙越想越惱,氣得秀眉上挑,皇后好笑她出嫁之齡了還這般孩子氣,牽過她的手來撫慰道:「結契一事,自世宗起,百年不到,民間本來對此事頗有微詞。姑母雖素來不懼自己名聲好壞,到你這兒卻不得不多些顧慮,為人母,心意皆在於此。且,薄玉其人,我見過幾次,接觸不深,但你說好,想來便是極好。然,她領海州衛,海州何地?若有倭患,必有兵災,戰場上刀劍無眼,她陣前廝殺,姑母豈放得下心?」
「阿玉若故去,我自會隨她,哪需她擔心?」余笙直言。顯然,此事她是考慮過的。
余笙此言透露出生死相隨永不捨棄的果決,彷彿再不是兒時那個磕碰泣淚的嬌弱小娘子,皇后不由微怔,隨即蹙眉沉聲:「鳶奴。」
鳶奴?唐瀠詫異,余笙正好向她這兒投來幾寸目光,甚為不好意思,余笙輕咳幾聲,通明的燭火中顯而易見耳垂通紅。她垂下腦袋,向皇后嗔怪道:「已成人了,阿嫂莫要喚我小名。」
哦,這是小名,古代醫療條件差,兒女早夭的很多,為使兒女身體康健,父母常取卑賤小名喚之,譬如唐高宗李治便有雉奴的乳名。唐瀠自己是沒有小名的,「瀠」字取得本不慎重,她前世的名字也非父母望女成鳳精心構思,她不在乎,母后喚她「小七」就很好聽,母后喚她什麼都很好聽。只是,唐瀠好奇,母后的小名為何?
唐瀠換了另一隻手托下巴,看向皇后。皇后瞥了余笙一眼,這一眼卻極為嚴厲:「你也知你成人了,說的什麼混賬話,姑母生你養你,你若出事,她形銷骨立也是輕的。姑母是你阿娘,血脈相連,能與我說的道理為何與她說不得?撒嬌也好,莊重也好,總能尋到對付的方法,你逃離金陵,事情不了了之,如此便不糊塗?」
唐瀠的目光里滿滿的崇拜,母后氣場全開,她好喜歡!而且,母后說得極有道理,出櫃這種事情,逃是逃不開的,尤其古代極重孝道,也不能說和父母斷絕聯繫就能斷絕聯繫。
逃不開,唯有想辦法解決了。余笙低聲認錯,又晃了晃皇后的手腕,語氣幾近哀求:「阿嫂,小時阿娘總誇你聰穎,你為我想想法子可好?」男人,她是打死不嫁的,阿玉,她是打死也要娶的!
皇后被她晃得頭疼,又捱不過她甜得發膩的聲音,禁不住揉了揉眉心,嘆氣道:「待明日再說。適才我已命人收拾了一處偏殿,你且去那兒歇歇。依你之言,要在燕京久住,太醫院附近合適的民居我也替你打聽打聽。兒行千里母擔憂,你今夜便修書一封,遙寄金陵,說你在太醫院謀職,有表哥阿嫂照料,使姑母放下心來。」皇后考慮周到,余笙的離家出走隻言片語間變成赴京謀職,燕京這兒,出雲不便過來,逼婚也就沒了著落,拖是能拖一年半載的,長了不行,還是需深思熟慮。
大抵也是覺得經年未見,一碰面諸多拜託甚是不妥,余笙難得客套起來,她隨皇後走出殿門,揉了揉唐瀠的小腦袋,笑說:「小七睡哪兒我便睡哪兒,何需麻煩?」
唐瀠:……求問大人為啥都愛摸小孩兒腦袋?不知道摸腦袋,以後會長不高嗎?哭泣……本來就高矮難料了……
唐瀠心裡正吐槽,覆在自己腦袋上的手換了一隻,這隻手掌心輕軟,又溫暖,唐瀠知道這是母后。她不吐槽了,七扭八歪地去蹭皇后的掌心,又希望自己長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待成人了,母后就不會這樣總摸自己腦袋了。
皇后摸著唐瀠的腦袋,感受著小孩兒對自己濃濃的依戀,她向余笙淺笑道:「小七是與我睡的。」唐瀠自幼身體羸弱,她憂心宮人照顧不周,夜裡踢被夢魘需有人陪伴,是以向來與她睡在一處,母女二人,也不覺有何不妥。
唐瀠默默點頭,對對對,我是和母后在一起睡的,表姑你不要來打擾。
「……」偌大的未央宮又不缺寢殿,何以至此。余笙矮下腰,不摸頭了,捏捏她的臉蛋,「小七啊小七,表姑三歲就自己睡一屋了,你要黏你阿娘到何時?」
反正童言無忌,唐瀠腆著臉皮答說:「黏我阿娘一輩子。」
皇后輕笑一聲,不置可否,眉眼卻極是歡喜的。余笙輕拍她腦袋:「不害臊。」這麼小的年紀,說起情話來一套一套的,將來怎麼得了?
繞過一條游廊,忍冬將余笙引去偏殿就寢。
宮人手提宮燈,暖黃的燈火伴隨一路,映在地板的木紋上,像泛起了層層波光。皇后牽著唐瀠,小小的手掌包在掌心中,讓她感到溫暖,感到堅定,感到僥倖。唐瀠忽然問她乳名的事,皇后不以她無知而不肯答,笑了一下:「有的,母后也有乳名。」
「初生伊始,曇花一現。」皇后垂眸,看向唐瀠,「曇花稍縱即逝,其意不好。你阿婆,便喚我『花奴』。」
皇後年幼時,也是隔三差五地生病,只是到底比唐瀠好些,乳名解災,皇后猶覺不夠。報國寺的了塵大師閉關多年,不知幾時出關,她是想帶著唐瀠過去,到佛祖靈前寄名,聊以鎮厄。尚未有盼頭的事,她向來喜歡藏在心裡,是以並未告知唐瀠。
「花奴?」唐瀠歪歪腦袋,想了想,曇花乃月下美人,花奴這個名字念起來口齒生香。她望著皇后,由衷贊道,「兒喜歡這個名字,阿婆取的?想見見阿婆。」
唐瀠被皇后牽著,這一瞬,她清楚地感覺到皇后的指尖涼了幾分,連聲音也低沉下去:「你阿婆……故去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