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太傅

5.太傅

本要走兩步進裡屋收拾自己東西的,可裡間人手腳過快該疊放的已經疊放好,連該洗的衣服也被搭在胳膊上一副立馬要出去洗的樣子,穆清心下嘆息,也就沒有強去將衣服拿過來。

這世上最不能誠惶誠恐的這樣伺候她的,就是眼下的這人了。

只可惜,就算你認為你和我默契到心照不宣地步,你畢竟不是我,你也不知道我心裡究竟想什麼,沒準我伺候你不因為其它,就只是因為我願意我想那樣呢,咯,只可惜。

剛剛將屋裡擦洗一遍的人這時候已經拿著衣服出去洗了,穆清偶瞥一眼看見自己的小衣被放在水裡搓洗,終究是有些慌亂難堪,雖是丟棄了很多東西,可大家族養起來的東西哪裡能夠你說沒了就沒了。

索性想要裝作看不見,攤開孩子們交上來的述論,將將看幾個字,日頭恰好就照在案前,該是又到了吃飯的時候,遂起身去廚房。

你看,生活所有的真實感就來自穿衣吃飯,這是無法抗拒的事情,儘管在穿衣吃飯上穆清終究是少了些天賦和上心,可她還是耐心的適應這種生活,這是生活給她的變化,眼下她若尋常婦人一樣,也是為了一日三餐要操心,過的再再普通不過的尋常人的生活,高牆庭院,已經是前世遺夢。

穆清進了廚房,院里洗衣服的人看一眼廚房裡的人再看一眼手裡的衣服,莫可奈何的抿起嘴,然三兩瞬之後就又恢復,緊著手裡的活兒趕緊幹完去廚房,他怕廚房裡的那位在吃飯上失了耐心。

因了野夫中飯不精緻也還算可口,飯罷兩人就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屋裡這頭窗戶前的大積案是她的,那頭窗戶前的塌是野夫的,兩個人誰也不言語,她是永遠的歇不下來,野夫出去一個月了這兩天也該是忙活的時候,一下午的時間轉瞬即逝。

「啪嗒」大開的窗戶被黃昏的風吹了個趔趄撞在窗欞子驚醒了一直伏案的人,穆清回神,屋裡靜悄悄的,也不知塌上的人何時已經出去了,伸了個懶腰起身,從架上抽了本書出門。

正是金烏將沉的時候,因了晚風的緣故,天邊那通紅的雲彩跟騎著天馬似得一忽兒從這裡掠過一忽兒從那裡掠過,於是漫天就是層層疊疊的紅白藍,紅白藍里又互相交映出其它色兒,整個天空一時間色彩豐富美極了。

就那麼抬眼在檐下看了兩眼,堵著的心緒也舒暢多了,於是舉步往出走。

出了偏院沿著小路繞過一大片竹林,石桌前面坐著的人讓穆清緊了兩步上前。

「來了。」

「嗯。」

坐石桌前先開口的人是個鬍鬚極茂盛的老人,著一身對襟夏衫,單一看看不出年齡,這老人眼睛精亮氣色極好,約莫精神矍鑠是說他的,頭也沒抬招呼了一聲繼續看天那頭的景。

穆清於是也不言語,坐下之後照例燒水洗茶過茶泡茶,然後兩人一人一杯最後開始自己看自己帶過來的書。

穆清不說話,坐著看天的老人也不說話,只兩人一個看天一個看書,間或喝一口茶,旁的動靜兒就都沒有了。

「先生,這易拔修訂的《周官總義》考究的一塌糊塗。」一老一小在竹林吃茶看書亦或看天好半天,小的那個終於開口了,卻是直斥別人修書一塌糊塗。

「哦?」老的那個回個單字,每每在小的這樣的時候就覺出幾分興味來。

「惟《泰和大典》尚載天官、春官、秋官,今散見於《泰和大典》者,地官、夏官適當闕帙。其餘四官,首尾頗為完具。易祓《周官總義》三十卷、毛應龍《周官集傳》十六卷,《集傳》早於《總義》,前者言明地夏二官實缺,又怎會在《總義》里看見。」

「說不定是毛氏考究不慎呢?」

「怎麼可能,毛氏一生以治學嚴謹於世,他所著《龜山集》連先生都誇,反倒是那易拔后書《安石卷》儘是些華而不實沽名釣譽之作,倘若他這《總義》還有一二分可取之處,旁的那真是一眼都不需看了.」

「看了《龜山集》?」

「嗯。」

「好,那就是易拔修書一塌糊塗。」老的那個慢悠悠喝口茶,然後這麼說。

「……哦。」穆清訥訥的應了,看老先生一眼,原本指著先生有什麼高見,誰成想人家給了個這樣的反應,近兩三個月老先生總是聽她說完話就給這樣的回應,完全不若先前兩人十句話里有七八句是老先生說的,她只有聽得份兒。

「怎麼?」老先生見穆清訕訕的還有話說的樣子,就又問了一句。

「……沒有了。」

「有話就說。」

「……」

如此老先生就朗朗大笑,穆清莫名,總覺著老先生為人一生嚴謹正派,只每當和自己論書的時候就有些個不那麼正派,總有種自己被耍著玩的感覺。於是就鬱郁的,看一眼老先生,又看一眼自己手裡的書,再抿一口茶,眼睛來來回回,看著就彷彿暫時從原本的她脫離出來了,不那麼老成苦心操勞。

「老爺,韓大人來了。」竹林外邊轉進來小廝傳話,穆清神色一整,立時就安靜下來,彷彿生氣也少了些。

「讓他在外面等著。」原本看穆清一本正經說誰誰不好誰誰好好玩兒的老先生頃刻間也是收了笑意,彈了彈衣襟起身,穆清已經從竹林那頭的小路拐出去了。本是要進竹林的人聽見老先生的話腳步一停站定,抬眼見一勻稱身條的女眷背影稍縱即逝,來人納罕,看背影那是個年輕女眷,顯然方才陪著先生的是這年輕女眷。

老先生理好衣服信步走出竹林,花園裡背身站著的赫然是當朝皇帝最信任的人,戶部侍郎韓應麟。

「太傅大人。」韓應麟聽見腳步回身見從竹林里出來的老先生,趕忙行禮,見老先生一言不發沒有回應頗為無奈,知道新皇上位兩年這老先生氣還沒消。

「韓大人光臨寒舍所為何事?」

「先生喚學生名就好。」韓應麟說話,得了老先生重重一句「豎子」之後也就沒有強求只能越發恭敬。

能讓韓應麟這樣的還被叫做太傅大人的,當朝就只有一個,況且教過皇帝的也只有這一位,那就是兩朝大儒張載。

張載其人,天下讀書人的楷模,他圈過的書,但凡讀過幾年聖學的無不奉為圭臬,恨不能從他圈過的字縫兒里品出他所學之一二。為人正派剛正不阿,尤其被天下人稱道的是新皇上位請他出山為官時傳其當面大罵聖上扔聖旨拂聖意甩袖離去,皆因皇帝逼宮上位屠殺□□言不正名不順逆天而為,太傅不肯為虎作倀等等,被傳頌更廣的是太傅甩袖離去皇帝竟然沒有發怒只因懼怕太傅滿天下的學生之口舌,由此可見張載的影響,於是天下讀書人就越發對其恭敬起來,甚至有好些個學生在家裡張貼一張聖賢畫像,一張張載畫像。

當然事實遠不是傳言那樣,但確乎有皇帝請張載為太傅張載拒不受一事,只是他是客客氣氣的拒絕的,皇帝客客氣氣的沒有照辦依舊封其為太傅,賜皇城根兒底下太傅宅一座,張載再沒有拒絕,客客氣氣的接受了皇帝賜封,沒罵皇帝,只是不待見同樣是他親自教過的學生韓應麟幾個,有時候心情好起來皇帝的問道會回個摺子,大多時候心情不好起來宮裡來的摺子就堆積的土都要幾寸厚,皇帝全由著他,皇帝五歲時候能進大本堂學習是因為張載的緣故。

皇帝的性子,不能容忍別人的忤逆,但是對於張載卻是出乎意料的有耐心,依著沈宗正的說法,估計少年時的皇帝把張載劃到跟野狗差不多等級的份兒上了,對於跟野狗等級差不多的東西來說,皇帝的耐心總是特別好,他們幾個都還沒有野狗的等級高呢。

若說滿天下誰說的話能讓皇帝聽一兩分的話,太傅張載便是一個,其餘還有兩人,哎,那兩人,不提也罷。

早上沈宗正同韓應麟央了讓韓應麟想想辦法,韓應麟思來想去覺得找張澤是最靠譜的一個了,旁的另兩個人找來無非就是一頓雞飛狗跳打著皇帝聽話,想來就頭疼的厲害,遂這會兒韓應麟來找張載。

對於張載的態度,韓應麟已經習慣了,畢竟從高祖開始天下重文輕武,讀書人的地位就極高,至於張載這種人,地位就更高了,雖然新皇上位這種風氣有所扭轉,但是遺風猶存,老師心氣不順罵個學生簡直再正常不過了,好歹張載還是個識時務的,這樣一個滿身都是學問又沒有老學究酸腐氣的一個人罵兩句也就受著了。

韓應麟被罵了豎子,也自顧自的說話,他沒說皇帝一年一回鬧騰要大選怎麼個勞民傷財,只說皇帝年年這樣來一回是滿天下的在找人,大有一副找不著人就永遠往下找的勁頭,至於找的原因和找誰他是沒有說的,只讓張載進言勸皇帝兩句云云。

韓應麟是知道張載了解皇帝的,大道大義對於新皇來說狗屁都不是他也就省的跟太傅說了,老老實實說了那許多,至於內里隱情卻是省去了,老先生已經對新皇上位意見極大,若是再說新皇在後宮搶佔了母妃還一副誓死不罷休這些,他怕下回老先生真上頭寫摺子罵皇帝去。

韓應麟敘敘說了良久,就算隱去了皇帝所找之人的名姓身份可這件事兒總的來說還是荒唐至極,新皇上位戶籍登記極嚴,甚至各個地方山頭的土匪都被強行圍剿登記了,各城門出進簡直按照戰時那樣森嚴,天下人只當新皇是在尋找前太子蹤跡,萬沒想到竟是為了找個女人,他這些隱晦的也說了兩句,說完良久,老先生一句話沒說。

這個時候已經暮色四合,晚風吹得不遠處的竹林一陣」簌簌」作響,韓應麟看一眼老先生臉色,料想的大罵沒有,卻也看不很分明老先生到底是何神色,良久之後,得了一句「我試著寫兩句吧。」

韓應麟意外,謝過老先生,臨走時候心下一閃本欲再問一句,想了想打住了,再三謝過老先生然後出門。

自古皇帝的家事外人站的越遠越好,這是真理,哪怕勞民傷財。韓應麟知道張載在這方面比他懂,他該是絕對不會應這差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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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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