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宋秀兒冷哼道:「居然說小姐是外人。若不是小姐替兄充軍,官哥兒不一定能生下來呢,真是過河拆橋。小姐,你現在要好好替自己打算了,道衍和尚雖是你的義父,但畢竟方外之人,管不到紅塵俗世,姚家並非長留之地。」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後路已經留好了。」姚妙儀拿了一粒葡萄塞進宋秀兒嘴裡,「這兩年來,你在姚家受了不少委屈吧。」

宋秀兒疼惜的摸了摸姚妙儀手上的薄繭,小姐臉上的皮膚都粗燥晒黑了,可想而知在軍營里的磨難,心疼不已,說道:

「再苦能比小姐在戰場上救死扶傷累么?我其實還好,小姐臨行前把我託付給姚家,他們對我還是不錯的。」

「平日做些雜事,帶一帶官哥兒。他們吃雞,我雖分不到雞腿,但至少有個雞翅,對於半仆半主的人來說,真的是很好了。就是姑太太時常回娘家打秋風,作東作西的,每次都要擺譜,刺我幾句,要我給她捶腿敲背。」

宋秀兒頓了頓,諷刺一笑,「連老爺夫人都被她數落的抬不起頭來,我這點委屈算得了什麼。」

姚妙儀拍了拍秀兒的手,「我回來了,她就別想再欺負你。」

秀兒是宋校尉之女,宋校尉是為了救她而英勇就義的,但是姚妙儀迫於各種壓力,一直沒有向秀兒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

宋秀兒也不想提這些令人厭煩的雞毛蒜皮,她崇拜的看著姚妙儀,「小姐,你到底是怎麼把高麗參塞進姑太太的衣袖裡?我站的那麼近,都沒看清呢。」

「其實是個障眼法。」姚妙儀嘻嘻一笑,攤開左手,上面空空如也,往秀兒頸脖后一抓,「看清楚了,就是這樣。」

再次攤開手,掌心赫然有一粒葡萄。

宋秀兒拍手叫好,虛心求教,洗澡水微涼的時候,她已經掌握了竅門。

姚妙儀又示範了一遍,「關鍵是手要快,心要穩,多練習。熟能生巧。」

宋秀兒嘆道:「小姐真厲害,有醫術這門技藝傍身,還會雜學。你和相比,我就是個棒槌。」

其實宋秀兒很聰明,一學就會。只是她幼年時被繼母虐待,養成逆來順受、自卑膽小的性格,後來差點成了揚州瘦馬,淪落風塵,就更沒自信了。

姚妙儀扯開了話題,笑道:「其實和義父比起來,我是小巫見大巫了。他的雜學才厲害呢,江南第一高僧智及禪師是他的恩師;領袖道教的張天師是他的好友;在儒林之中,吳中四傑,北郭十友都是他的朋友,時常開文會寫詩應答,詩文雙絕;就連這個障眼法都是他教我的。」

「而且道衍和尚很溫和,從來不生氣、給人不痛快,真真的佛口佛心。」宋秀兒感嘆道:「一母同胞的龍鳳胎,怎麼姐弟差距如此之大呢。」

「龍生九子,還各有不同呢。」姚妙儀隨口說道,心頭卻掠過兩個龍子的身影。四皇子朱棣是個冷淡的性子,似乎只對征戰有和權柄有興趣,像極了洪武帝。

而朱棣另一個像洪武帝的地方,就是多疑,在軍營最後幾個月里,姚妙儀本能的感覺朱棣在各種方法試探著自己,打聽底細。

而五皇子朱橚性情溫和,妙手仁心,只想著治病救人,對自己深信不疑,一副菩薩心腸,果然是龍生九子,各有所好。

洗去一路風塵,姚妙儀打了個呵欠,宋秀兒擦洗涼席,準備入睡,突然有客來訪。

訪者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子,江南出美女,尤其是蘇州女子多溫婉可人,行走坐立間有種自然的風流態度。就是三分顏色,也能襯托出十分來。

何況這個女子頗有姿色,還帶著優雅的書卷氣,穿著青娟對襟褂子、白綾裙,衣著樸素,人卻如盛開蘭花般美好。

女子提著一籃子還帶著露水的嫩蓮蓬當禮物,歉意而不扭捏的說道:「曉得你路上勞累了,要好生歇息,論理我今晚不該來的,只是……」

「善圍姐姐不用和我客氣了,其實你若不來,我明日一早定去找你說話。」姚妙儀拉著女客的手在竹榻上坐下,給宋秀兒使了個眼色,秀兒退下。

此女叫做胡善圍,出身沒落的書香門第,家中藏書甚多。胡家和姚家是街坊,姚妙儀和胡善圍是手帕交,時常去胡家看書聊天。胡善圍是唯一知道姚妙儀替兄從軍的鄰居。

胡善圍是個外柔內剛之人,此刻屋裡沒有外人,便直言問道:「王寧……他怎麼樣了?為何沒和你一起回鄉?」

姚妙儀一怔什麼意思?難道王寧這個臭小子和胡善圍有過郎情妾意?怎麼平時沒覺察出來啊!糟糕,這該如何回答呢。

見姚妙儀如此表情,胡善圍眼裡滑過一絲不容覺察的悲哀,捏著著帕子笑道:「瞧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們三人在這條巷子口一起長大,想著既然你活著回來了,他還沒有蹤影,心裡總是惦記著,要是不來問個明白,今晚就別想睡著了。」

這個借口並不高明,姚妙儀捕捉到了不對頭,但於情於理,不應該欺瞞胡善圍,於是佯裝不知,坦言說道:「王寧已經升了百戶,我等平民不敢直呼其名,要叫百戶大人呢……」

話說王寧幫助常森找到了親爹——北伐軍副元帥常遇春,常森得到了不亞於兩位皇子的治療,王寧也成了常森的親兵,不再是傷兵營雜役了。

之後得了常遇春的賞識,上了戰場,奮勇殺敵,還走狗屎運俘虜了元軍一位重要的將領,論功行賞,封了百戶。

「……北伐軍攻破大都城后,兩位元帥兵分兩路,追擊逃跑的元朝皇帝和元軍。我分到了元帥徐達那一支,王寧還是跟著常元帥他們,聽說也是戰戰告捷,應該不久后就班師回朝了吧,善圍姐姐再等等。」

胡善圍深坐蹙娥眉:再等等?王寧升了百戶,堂堂六品武官,還得了常元帥這種貴人相助,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我再等又能如何?

原本以前只是兩兩相望,連情意二字都沒說出口,就更不用說山盟海誓了。我們緣分太淺,猶如朝露,太陽一出就沒了。

送走了神思恍惚的胡善圍,姚妙儀暗悔自己以前太粗心了,連小女兒態都沒瞧出來。

次日,姚妙儀就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胡善圍主動報名進宮當女官!

姚妙儀急沖沖的去了胡家。胡家門庭破敗,昔日小花園都改成了菜地,烈日炎炎,胡善圍吃力的提著井水,澆灌黃瓜架。

姚妙儀奪過水桶,將胡善圍拉到卧房說體己話,「你是瘋了嗎?皇宮是那麼好進的?名利場是臟污的地方,你何必進去作踐自己?你以為女官是那麼好當的?會讀書寫字就行了?太天真了!」

「宮裡大小嬪妃、皇子公主,還有時不時進宮朝賀的誥命夫人,稍有差池,你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胡善圍捧水洗臉,翹長的睫毛掛著晶瑩的水珠子,清純可人,淡淡道:「我知道啊,昨晚我想了一整夜,利弊都考慮清楚了。今天一早就去報了名,就等著考試了。」

「那個招募女官的太監說的很清楚。女官要求相貌端正,無疾病,通曉文書,能寫會算。進宮之後有俸祿、有品級,即使將來年老出宮了,也享有俸祿和品級身份,能保證財富和地位,算是終身有靠,比宮女好多了。」

「我又何嘗不知一入宮門深似海。」胡善圍輕嘆道:「可是我不想嫁人,生一堆孩子圍著鍋台轉。但父母兄弟不會容許我一直小姑獨處。所以對我而言,進宮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我知道你是好意,進宮確實有危險,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可是這也是我唯一有機會得到榮耀和權力的地方啊!」

提到榮耀和權力,胡善圍的眼睛熠熠生光:或許到了那個時候,面對王寧王百戶,才不會顯得那麼高不可攀吧。

溫婉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倔強好勝的靈魂。看著眼前找到了人生目標,宛若新生的胡善圍,姚妙儀驀地有了知己之感,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都說女子如浮萍,隨波逐流。可是有些女子不服天、不服地,也不拿命運當擋箭牌,哪怕前方遍布荊棘,也要踏出一條路來。

無怨,亦不悔。

姚妙儀心情複雜的回到家裡,窗台上有一個灰色的信鴿咕咕叫著,信鴿的左腿上綁著一個小指頭粗細的竹筒。

次日中午,姚妙儀說要吃饞了許久了佛跳牆,這道菜家裡的廚子做不來,姚大伯就要家僕阿福套了馬車接送。

馬車夫阿福手裡的鞭子揮舞的溜圓,回頭打量著車裡的姚妙儀,低聲問道:「大小姐,你外出尋親一年多,可有了線索?」

姚妙儀敷衍道:「也尋到一些消息,可是兵荒馬亂那麼多年,線索終究還是斷了。姚家待我不薄,於心安處便是家,我就回來了。」

阿福囁嚅片刻,說道:「大小姐,你是個好人,姚家也算是積善之家,可是……可是畢竟人心隔肚腸,大小姐這樣的好人物,多替自己打算吧。」

姚妙儀覺察到不對,阿福是個憨厚老實的,從不會挑撥離間,這話是何意?難道姚家要對她不利?

「阿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阿福坦言道:「我也不曉得,只是最近有縣衙小吏到藥鋪尋東家說話,之後東家和夫人總是低聲商議,幾乎句句都提到了二房,還有大小姐的名字。」

「阿福覺得,倘若是好事,他們為何至今都不說出來?藏藏掖掖的,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大小姐生的好看,又到了婚齡,多少人家把自己親生女兒拿出換富貴去了,而您只是個沒有血脈關係的義妹……」

一路說著話,到了饕餮樓下,聞見酒樓的絲竹和食客勸酒大笑的聲音。

蘇州人喜歡享樂,也善於享樂,大薯天關緊門窗,裡頭擺放一缸冰塊,聚在一起喝酒聽曲,好不暢快。

阿福停了馬車,搬了腳凳放在車轅子下面,方便姚妙儀下車。

姚妙儀左腳剛踏在凳上,就見眼前有一個黑影落下!

跺!

一聲悶響。一個穿著儒衫、頭戴諸葛巾的中年男子重重砸在青石板地下,頭顱摔碎,鮮血緩緩流淌著,將腳凳的四足都染紅了。

男子雙目圓睜,散開的瞳孔恰好和姚妙儀對視,遺容是一副釋然的表情。

糟糕!中了圈套!

悲痛、憤怒、懷疑……等等情緒齊齊襲上姚妙儀的心頭,面上卻如同普通市井女子那樣驚恐萬分,害怕的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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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徐後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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