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 86 章
包圍裡外,兵刃兩端,他把自己置於刀劍之下,孤注一擲定自己的輸贏,可謂豪賭。
裴慶與張蔚恭已經退到白玉石路的盡頭,背後是宮門與車馬,宮外站著無數擁兵持刀的軍侯。
李明遠突然出聲:「等等!」
裴慶充耳不聞。
李明遠更急更高聲:「等等!外公!」
張蔚恭被這一聲叫得停了一停,回過頭來,只是看著他,不發一言。
「拿我換他!」李明遠前行兩步,「我跟您走。」
裴慶斷言拒絕:「不行!」
張蔚恭卻不發一言。
李明遠言辭懇切:「外公,我跟您走,我不會傷您。」
英俊的青年眼神是懇切的,皺著的眉帶出一種哀痛的縱容。
帶走李明遠其實是好的,張蔚恭想,他終於垂垂老矣,若想東山再起,這唯一的外孫正當壯年,依然年輕。
他身體里有他的血緣,是他最好的延續。
看出他的鬆動,李明遠急道:「外公!放了他!我比他更合適!」
他一生堅決而穩妥,只求韜光養晦細水長流,卻只有在面對李明遠時,露出了最後一點不帶血氣的優柔,彷彿他還是那年張氏回門省親時帶回來的,兩步就撲到他懷裡的稚子——那是他在這個人間殘留的最後一點溫情。
他對太多東西不肯忍讓過,此刻面對李明遠,卻破天荒產生了那一點縱容妥協的念頭。
半晌,他看著李明遠,點了點頭。
裴慶頓了一頓,皺眉就要出聲,卻終於看到了張蔚恭眼中的堅持。
「好。」他說,「勞煩世子爺自己走過來!」
李明遠一雙丹鳳清冷,英俊的眉目淡漠,前行地毫不遲疑。
那個人,引著他縱著他哄著他一步步走到如今這終無他解的殘局,最終還是他贏了。
李明遠一身清寒,甲胄不知何時染上了紛亂的塵埃,輕輕別過面龐不再與任何人對視:「來吧,放開他。」
裴慶的動作像是被緩慢拉長,將信將疑地一點點鬆開早已入肉的冷兵刀,一手推開秦風,示意李明遠過來。
兩人一人向後,一人向前。
擦肩而過的瞬間,血流過多看上去虛弱蒼白的秦風驟然發難,一扣李明遠的肩膀,猛力將他抓出了包圍圈外。
兩人雙雙撲倒在地。
同一時間,弓弦拉滿彈射的聲音霍然響起,早就聽從吩咐埋伏在斷牆之後殘檐,之上的弓箭手閃電一樣冒了出來,萬箭齊發,箭矢劃過半空發出鋒芒畢露的疏忽之聲,「嗵嗵」數聲,射中了毫無防備的物體。
李明遠一驚,起身就要去看,卻被秦風死死制住。
那雙冰涼的手猝然捂上了他徒然睜大的眼睛,他不能視物,卻更加清晰地聽到了兩道重物倒下之聲。
一道沉重,一道輕微。
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多餘的人聲。
李明遠終於卸掉了掙扎的力氣,不發一言,秦風指尖流淌過的液體不知道是他的血液還是自己的眼淚。
他沾染了塵土的面頰上,冰涼卻柔軟的觸感稍縱即逝,李明遠渾身僵硬,沒有追尋也沒有反抗,縱然他知道那是什麼,縱然他知道一直以來他非常渴望。
可是不過短短半日的時候,他已經覺得時過境遷、滄海桑田。
一片黑暗中,亂七八糟卻沉重的跑步聲、兵器抽出的碰撞聲、文武百官或驚呼或驚恐的散碎人聲混亂紛雜成茫然又邈遠的背景。
這一切的聲響,喧囂不止,卻預示終局的塵埃落定。
那雙略帶冰涼的手還覆在李明遠的臉上,絲毫沒有要移開的意思。
「對不起。」一道動聽卻邈遠的聲音在李明遠耳邊響起,像是遙遠天幕九重天上的遺音,緊接著,那個聲音又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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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朝天順十年,冬至。
當朝宰相吳庸因皇后之禍策劃於天壇祈年殿謀逆,為平陽公主獨子秦風識破,牽涉出前朝餘孽之案。
此案背後事宜複雜,牽連甚廣,秦風假借令人身份暗訪多年,終將亂黨一舉擊破,秦風還朝,證明身份,襲長安侯爵位,暫不領官職。
肅親王世子護駕救駕有功,著其暫領兵部,同宋國公世子蕭禹一齊,協助宋國公蕭巋清洗亂黨殘餘。
這一場轟轟烈烈局中有局的謀逆大案,終於在年關之前,徹底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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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年關,京城剛剛經過一場囊括了前朝後宮之中一眾關鍵人物的、轟轟烈烈的刷洗,終於從陰霾的素白里勉強露出了最後一點生氣。
江南上一季的稅銀在山河會被一舉清除的駐點中陸續找到,分批分次的運回了戶部。
李煦得知此事,立刻簽發了政令與調令,備足了糧草軍餉,趁著除夕之前,火速發往邊關,算作犒軍與補給之用。
今冬的第一場瑞雪,終於姍姍來遲。
窗明雪重,雪裡梅香醉人,天灰雲淡,靜謐的簌簌落雪聲中,天色將暮。
蕭禹拎著戶部的賬本兒熟門熟路的繞進了肅親王府,毫不避諱地將朝廷戶部的賬冊往李明遠眼前一攤,全然不在乎今上會不會治他個「泄露朝廷機密兼擅離職守之罪」,直接道:「看看,夠不夠,反正是給你爹的,也不是外人,你算肯定吃不了虧,我瞧著皇上的意思,你說一個『少『字,今年宮裡的用度怕是還能再儉省幾分。」
李明遠接過賬冊翻了兩眼,密密麻麻的方格子看了有些眼暈,狗脾氣登時就犯了,一甩手:「行了,多了少了就這些,有你在戶部盯著,差多少我只管問你,敢不給你也試試看。」
反正是拿皇上的銀子給皇上賣命,蕭禹對於多少並無意見,懶得跟李明遠聽李明遠耍這一驚一乍的威風,乾脆的把賬冊合上,一卷一揣:「還有件事兒,犒軍這趟不遠不近,誰去合適?」
朝中正亂著,幾個有牽連的武將抄家的抄家,收押的收押。吳庸那一派更複雜,姻親、門生,撇關係的撇關係,趁機表忠心的表忠心。吳家關係複雜,因為出了個原本地位還算穩固的皇后,這些年在朝中根基扎的不是一般的深,原本巴結吳家的人能從皇宮排到前門樓子。
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如今吳家這大廈將傾之時,倒是讓京城中人目瞪口呆的目睹了一番活生生的世態炎涼。
而張蔚恭的事處理起來就更有幾分棘手,原本屬於張閣老一黨往下深挖,牽連出不少舊臣親信。張蔚恭明暗兩方人手,一方只知朝政不知暗事,而另一方知曉內里的,早就在天壇事敗事跑了個乾淨——這才是麻煩的地方,能抓到的人一問三不知,而抓不到的人,更要加派人手去追以免引起更大的亂子。
李明遠夾在其中分外尷尬,雖然李煦早就話里話外的言明了肅親王世子無辜,可是血緣這種東西,打斷骨頭連著筋,李明遠自己也清楚,眾人多少還是給他留面子也不願意刺激他,當著他的面,總是話留三分餘地。
這還不如有一說一呢,畢竟他自己聽著憋屈,說話的人自己也沒舒服到哪去。
然而眼前正好有現成的機會避嫌,簡直讓世子爺跪地山呼萬歲,因此蕭禹一提,乾脆一口應了下來連遲疑都沒有:「我去吧,逢年過節的,兒子慰問老爹,天經地義。」
蕭禹笑著點頭:「他就說,還是你去合適。」
李明遠頓時有幾分不自在:「他?」
蕭禹揣著明白裝糊塗:「還能有誰,一刀劃破的破口子養了許久,推說自己身子骨不好,什麼差事兒都不肯領,干睜著眼睛支喚人,這不,你們家老二被他一指頭支到江陵去了,至今還沒回來的日子。」
李明遠:「……」
前半個月他在兵部忙的腳不沾地,這兩天才回到家,卻不見李明遙的蹤影,叫來小廝一打聽,才知道,二世子領了皇差去了江陵,走了都有四五天了。
……感情是這貨在背後出餿主意。
自從冬至那日,他每每想起秦風都覺得不自在,沒有刻意想要去逃避什麼,卻也沒有再像以前一樣喜歡接近。
好在秦風從那日開始就一直稱病,獨自搬回了早就空無一人的長安侯府靜養,免除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尷尬。
可是不聞不問……好像也不是太夠意思。
李明遠面露欲言又止之色,到底沒忍住:「他怎麼樣?」
蕭禹裝傻充愣:「啊?你問誰?你們家老二?哦,已經到江陵了,那邊兒新上任的巡撫是皇上新提拔上來的,不知道皇上從哪淘換出這麼一號人才,吏部出身,一身正氣剛正不阿,除了皇上的面子誰的面子都不給,不是我說……那脾氣不是一般的不好惹,幾個老東西在他手裡都要喝一壺,估計你們家老二那身嬌體弱的小公子哥兒身板兒受不住,再過幾天就要來信上你眼前哭了……」
李明遠:「……」
蕭禹也是皇帝跟前的影衛,畢竟秦風一個冷不丁冒出來的公主獨子聽著就不那麼服眾,皇上派蕭禹幫著他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兩個領頭的主子一個比一個沒譜兒,李明遠覺得這些影衛至今還能毫無怨言兢兢業業地為朝廷賣命,一定是經歷過無數思想鬥爭的。
至於蕭禹,李明遠以前見秦風將這聽戲斗馬的宋國公世子三句話收拾的叫動不往西,現在李明遠覺得自己有必要開發一下這方面的能力。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這一輩兒里的公子哥兒,居然一個比一個欠抽,晉朝這麼大一個朝廷,何愁不亡國。
李明遠英俊的眉眼揚了揚,說話卻像是在磨牙:「哦,謝謝蕭世子關心我這不成器的弟弟了……」
蕭禹:「……」
兩個人的眼神在冬日清冷的空氣中你來我往,乾燥的空氣里彷彿有噼里啪啦的電閃雷鳴。
最終還是蕭禹敗下陣來。
蕭世子即使敗下陣來也不是什麼順毛驢,鼻子眼睛乃至渾身上下都洋溢著著一股子「我懶得搭理你們」的欠抽氣息。
「他病了。」蕭禹裹緊了穿來的墨色大麾,忒不講究地把賬本兒一併揣進懷裡,「他稱病也不全是託詞,他自小身子骨就沒好到哪兒去,回京這兩年養的好了幾分,但架不住他那早就被拖爛了的底子,裴慶那一刀算是引子,陳年舊疾就著這個機會全都找來了,算他活該。」
李明遠一愣。
蕭禹說完,起身就往外走,李明遠跟在身後想送,卻被他攔住了:「下雪了,外面天寒路滑,我有馬車,你留步吧。」
話音一落,這次走的真是一點都不含糊,完全沒有想要欲拒還迎的意思。
李明遠目送蕭禹出了王府大門,目光被紛紛而落的雪色映得有幾分恍惚,淺淺閉了眼,黑暗之中所見的卻是春日晴光下桃花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