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CH63
裴兼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認真地這麼做,也或許是從一開始她選定「傀儡師」這個職業的時候就已經模模糊糊地有了這個想法。
她試圖像對待一個嬰兒一樣,慢慢地教導一個傀儡,教她每一件事物,教她什麼是情緒,告訴她什麼是喜怒哀樂,告訴她怎麼思考,在不算長的這三年裡,看著她從一團材料堆出來的傀儡,慢慢開始變成一個「人」。
其實裴兼一開始並不是這麼想的,她最初開始教一個傀儡說話,只是想要知道,一團程序到底能不能有自我意識——
她其實是想借著紙鳶的成長,一點一點證明她自己的存在。
可是時間越久,她自己也越混亂,到底怎麼定義自我意識呢,紙鳶這樣的孩子,究竟做出什麼事情來,她才能肯定紙鳶是有自我意識的呢?她確實學會了思考,確實學會了很多本來裴兼以為只屬於人類的東西,可是那些不都是她錄入的一個程序給的反饋么?究竟什麼,才是屬於她自己的呢?
——再推廣開來說,即使是一個真正作為人類出生的孩子,也不過是一堆被稱為「性格」的先天機制,然後由其他人後天錄入名為「教養」「知識」「思考」「情緒處理」等等的反應機制,最後混合出的一個成品而已,又有什麼能夠證明他們真的有自己的意識呢?
她曾經長時間地盯著紙鳶思考這個問題,越思考越混亂,越是得不到結果。直到紙鳶皺著眉毛問:「我臉上有什麼東西么?」她才猛地回過神,又覺得自己很好笑。
有什麼關係呢,那是紙鳶啊,如同她的孩子一樣由她一步一步教導著長大,認真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個「人」啊。
紙鳶她,當然是活過的。
裴兼把大多數自己獲得的經驗值多給了紙鳶,甚至是不到真正危急的時候一直都把她留在絕對安全的咎馬鎮,然後看著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一個活著的人。
然後在這一天,這一切戛然而止。
坐在一堆屍體邊上,裴兼取出一瓶回魂丹,雖然不在副本裡面,但是吃了回魂丹會掉級的副作用還是存在的。她盯著那瓶回魂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拿了一粒向嘴裡塞。
傀儡返還給她的經驗值只能維持一段時間,假如她不自己處理掉這些經驗值,而是開始習慣依賴它們的話,等到失去的那一刻,很容易因為沒有心理準備而發生意外。
裴兼面無表情地一顆接著一顆地向下吞,掉級的疼痛反而給她帶來了一點實感。她總得需要一點痛覺,來告訴她這一切都是真的,而她還背著很多的東西,還需要繼續向下走。
一直到手腕被人一把握住,裴兼才停止了機械塞藥的動作,慢慢回過神,渙散的雙眼慢慢聚焦,然後看到了奚信震驚的表情。裴兼怔了怔,終於垂下了手,餘光掃到自己的等級還剩下四十一。
「小魚……」裴兼開口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嗓子干啞,幾乎發不出聲音,渾身像是被車輛碾碎了一樣疼。奚信並不清楚這裡發生過什麼,但是他稍微環顧了一圈,這裡血腥味很濃,肯定算不上安全。於是他一把抱起了裴兼,順手把還在昏迷中的明鏡塞進了浮華之戒,飛快地向著遠離兩處戰場的方向移動。跑動的過程中,他聽到懷裡的裴兼做夢一樣喃喃自語了一句:
「……紙鳶死了……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奚信的腳步一頓,腦子「嗡」了一聲:「坊主,你在說什麼?」
裴兼木然地閉上眼睛,卻沒有回答。
漆黑到近乎粘稠的夜晚終於在初升的陽光中結束了,奚信找到一塊還算鬆軟乾淨的草地,這才把裴兼放了下來,稍微平復了一下這一整夜顛簸不停的心臟。
裴兼毫無反應地在草地上躺了很久,奚信喊了她好幾次也沒有反應,過了很長時間,奚信才看到她才慢慢地舉起手,張開五指,對著太陽的方向。陽光透過指縫到她臉上,那白皙得幾乎沒有血色的手指卻因為這陽光而染上了一點暖色調。
奚信看著她鮮紅的雙眼,晶瑩剔透,一如往日一般看不出裡面的情緒,他聽到她低低的、帶著笑腔的低喃:
「現實……世界……么……哈……哈哈……」
一股難以名狀的抽痛在奚信胸口擴散開去。
他曾經很確定,自己是為了那一顆起死回生丸才不得已留在朽木坊裡面幹活兒的,對於這個壞脾氣、惡趣味的主人,他一開始每天都有那麼十幾次想把她塞進垃圾箱,後來他也以為自己只是被欺負習慣了。可是這一刻,看著一貫嘻嘻哈哈好像無所不能的裴兼現在這個樣子,奚信卻突然覺得自己不可遏制地想要知道她到底為什麼而痛苦,起碼希望自己能夠分擔一部分。
奚信俯下身。伸出手,把裴兼拉到自己懷裡:「坊主……」
裴兼一言不發地閉上眼睛,任由他抱著,溫暖從奚信身上傳來,透過薄薄的衣服,傳達到皮膚,再通過皮膚上的神經末梢給與大腦一點安慰——
假如這是現實世界,應該是這樣的。
她終於反手抱住奚信,把額頭抵在他的胸口,然後突然開始哭。
這一場大哭來得毫無預兆,卻又無比激烈,就如同一片荒蕪已久的大陸驟然迎來的久違的大雨,她一直哭到整個身體都開始抽搐發抖,淚水浸濕了奚信胸口的衣服,都沒有停下來。從2.0里裴醉自殺之後,她一個人抱著裴醉走過的那段路,2.0之後聽到的全部真相,還有重新進入遊戲之後一個人度過的每一個夜晚,檸檬的死去,還有無法拯救的所有人,這些日子裡積攢在心裡的所有眼淚,就好像一次性流了出來。
然而無論是裴兼,還是奚信,他們都清楚,即便如此,今天之後,裴兼依然會重新變回那個裴兼,裴兼也必須是那個狡猾強大、沒心沒肺的裴兼,因為無論怎樣,她都絕對不能停下來。
也正因為如此,這一刻的眼淚才更加真實,真實到如同一把利劍把他的心臟一劈兩開,就好像過去那麼多年裡所有的孤獨、痛苦、彷徨恐懼,都透過這哭聲,被擺到了奚信的眼前。
「坊主……」奚信喊了一聲,「坊主……」
他想起他們倆重複了那麼多次的對話——
「喂喂,小魚,看在我這麼有人格魅力的份兒上,你不如永遠留下來怎麼樣……」
「滾!」
「啊,我一個人呆著多寂寞,都沒人來長期大公。」
「坊主,在考慮為什麼沒有人陪你之前,請先考慮下有沒有什麼幫會的口碑比朽木坊還差了。」
「哎呦,不要這麼說啦~~真是好狠心呀~~」
……
「坊主,我不走了。」奚信把下巴擱到裴兼的頭髮上,長長地出了口氣,似乎這句話卡在他喉嚨口好久了一樣,又好像其實他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再也不走了,這樣不管怎麼樣,你都不會是一個人了……」
————
火焰慢慢燃燒殆盡的時候,阿玄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這棟自己親手建造、並且呆過幾個月的房子的廢墟,然後開始向山下走。
他沒有劍聖之靴,一直走了半個多小時,才看到了一地狼藉的屍體,然而裴兼、奚信還有捅了他一刀的那一位都已經不在這裡了。他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後摸出一把紅牌,撒了上去,把這一地的屍體也焚燒殆盡。
「真是的,就晚出來了幾秒鐘。」園索一出沈封的密室,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畫面,忍不住埋怨了兩句,「還能停火么?給我找一下有沒有有用的。」
阿玄懶懶地抬了抬眼睛,毫無誠意地開了口:「抱歉。」
「所以你打算補償我么?」園索舔舔嘴唇,略微躬下腰,看不出是不是在開玩笑。
阿玄難得認真地上下打量了他好幾遍,這才開了口:「抱歉,道不同。」
「我也這麼想。」園索摸了摸下巴,看看阿玄頭頂暗金色的id,「不過看你剛才剛剛用了一個大招,現在冷卻時間結束了么?真的不當擔心我現在攻擊你?」
阿玄微微地笑了起來:「你可以試試看。」
「那還是算了。」園索攤手,表示對結果很有自知之明,「不過我還是想要判官的一個幫助,不如這樣好了,我們來交換吧。你對我用一次【白】,我把這個世界真相裡面你所不知道的那一部分告訴你。」
阿玄本來已經邁出去的腳步又收了回來,沉默了一陣,語調奇異:「你說……你想被用【白】?」
他說著,指尖上慢慢地翻出一張白色的卡牌,然後盯著園索的臉再問了一次:「你想恢復自己在現實世界死亡的記憶?你確定?」
「世界的真相就是,我們不是現實世界死掉的人。」園索用完成交易的另一半來表明自己的決心,「那些死者被運營者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干涉,暫時免於死亡了。而運營者想要從中選拔出一百多名足夠優秀的人真正被複活,並且成為類似世界管理者的角色。為此,他們複製了死者的資料做成了數據,通過程序選拔出優秀者。我們就是那些複製件。」
從表情上看,阿玄並沒有什麼反應,不過從沉默的時間看,他並不是不震驚的。
不過當他再度抬頭的時候,似乎已經徹底將所有情緒壓了下去,只是目光里透著懷疑:「那就更加說不通了,對於你——一個其實並沒有經歷過那些事情的複製品來說,死亡的記憶,為什麼會重要呢?」
園索不假思索地露出興奮的表情,非常坦率地回答道:「難得有機會,想欣賞一下自己的屍體是什麼樣子。」
阿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