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伏暑熱,時交未刻,日頭西斜,靖安侯府內宅,正院上房雕花窗緊閉,堂屋竹簾縫隙飄出一股難聞的藥味,卧房裡帷幔低垂,紫檀鏤雕鳳穿牡丹拔步床上躺著一位少婦,時而昏睡時而清醒。
一個穿蔥綠夏衫的大丫鬟從東廂房走出來,手上端著一個漆紅描金托盤,上面放著一個白玉碗,裡面盛滿黑褐色的葯汁,沿著抄手迴廊朝上房走。
門外細碎的腳步聲,帘子一挑,綠衫大丫鬟進屋,走到床榻前,隔著煙霞羅綃紗帳,探頭看裡面的少婦,闔眼似昏睡,鼻息輕淺,若有若無,綠衫丫鬟輕輕喚了聲,「夫人。」
帳子里沒有一絲動靜,綠衫丫鬟水杏眼閃過狡黠的光,把托盤放在桌上,走到床側,挽起紗帳掛在鎏金梅花鉤上,俯身,踟躕下,手試探到少婦鼻端,靖安候夫人突然睜開眼,兩道雪亮的光射來,丫鬟唬了一跳,神情尷尬。
「夫人醒了,奴婢端葯給夫人喝。
丫鬟把枕頭墊高,端葯碗,蹲在榻邊,舀了一勺藥汁,送到她嘴邊,她張開薄唇,抿了一小口,品出湯藥里某種味道重了,這味葯恰是奪命的葯。
「你家侯爺費心了。」
清涼涼的語氣,暑氣頓消,丫鬟恍惚看見少夫人臉上似有嘲諷之意,須臾,目光冷冽,丫鬟以為自己看花眼了。
夫人病後,一雙翦水秋瞳,失去神采,最近這段日子,無意中撞上,目光竟如數九的冰棱令人瞬間從頭寒到腳,彷彿能把人整個看透,丫鬟慌亂避開眼。
她倏忽眼底幽深,看不出情緒,她剛穿來不久,發現這具身體已身中慢性劇毒,她前世中醫世家,精通藥理,這個朝代還沒有西醫。
丫鬟又舀一勺藥汁,竟有些心虛,閃眼,不敢直視主子,苦澀含在口中,她待要咽下喉嚨,突然,一陣咳嗽,一口噴了出來,丫鬟躲閃不急,黑褐色葯汁全吐在這大丫鬟身上,丫鬟一慌,手裡的葯碗掉在地上。
「奴婢該死。」
丫鬟跪地請罪,垂眸掩飾內心的驚懼。
她伏在塌上咳聲不斷,大口喘息,一會兒,人軟軟地縮在床榻上,面赤紅,氣若遊絲。
丫鬟低頭看身上,府里今春新發下來的夏衫前襟已染了一片濃黑,懊惱,葯汁子洗不掉,這件衫子白糟蹋了,蹙眉出去找笤帚,把地上打碎的玉碗碎片清掃乾淨,走出屋子。
丫鬟捂住胸口,夫人行將就木,已去了半條命,為何對上那雙眼睛,心口發緊,趕緊去下處換下衣衫,到井台邊提水清洗。
她平躺著,望著雕花承塵,她前世因病早喪,穿來后,這具身體逐漸恢復記憶,自己娘家姓傅,祖父慶國公,她這世的閨名叫傅書言,是慶國公府三房嫡女,可惜娘家已被削奪爵位。
傅書言收回目光,無意間瞥見枕上一縷青絲,濃密烏黑的秀髮掉了三分之一,據這具身體記憶,當初偶染風寒,本是小病,身體卻每況愈下,釀成如今大病。
給她下毒之人,不消說,是她那忠孝兩全才德兼備受世人讚譽的好夫君靖安候衛廷瑾,堂堂侯夫人,候府當家主母,身邊竟就這一個叫白芷的丫鬟侍候,房中下人不得近身,看這個丫鬟的身形,走路姿勢,多半被她夫君收用過了,是衛廷瑾心腹之人。
傅書言瑾曾試著下地,奈何身體不爭氣,渾身無力,只得終日卧床,侯府深宅大院,她萬難逃出去。
這時,正院外走來一個裊娜俏麗的二八女子,頗有幾分姿色,扶著一個小丫鬟進到上房院子,廂房廊檐下納涼的幾個丫鬟婆子看見,笑臉迎上前,其中一個梳著圓髻的程嬤嬤,是侯府舊人,曾侍候過庶出的侯爺衛廷瑾的生母,在侯爺面前最得臉的,賠笑說道;「姨娘這大暑熱的天怎麼來了?姨娘身子嬌貴,仔細中了暑氣。」
被稱作姨娘的女子軟糯的聲兒,「我惦記夫人的病好些了嗎?」
「回姨娘,夫人才吐了葯。」剛換了衣衫的白芷看見侯爺新抬的姨娘,原本同氣連枝的姊妹,一等大丫鬟叫燕婉的,心下有幾分嫉妒,面上不得不趕著叫一聲姨娘。
環佩叮咚,一陣香風襲來,輕盈的腳步聲,「奴婢燕婉給夫人請安。」
自稱奴婢,卻少了卑微,語氣倒還是一貫的溫婉好性,她的陪嫁丫頭,燕婉這個名字還是她當初給取的。
「夫人今兒可曾好些了?」
傅書言微諷語氣,「來看我還能活多久嗎?。」
燕姨娘看向舊主子的目光難掩恨意,「主子何出此言?主子當初給奴婢喝了避子湯,留下奴婢一條賤命,奴婢才得以替主子侍奉侯爺。」
這個小蹄子,被衛廷瑾看上,衛廷瑾跟自己打不少飢荒,她才答應收房,自己尚無子嗣,給她喝了避子湯,遭她記恨,早知如此,當初該把她買到窯子里,實在是顧念夫妻情分,燕婉又老實規矩。
「奴婢恭喜主子。」燕姨娘輕撫小腹,甜甜滴笑著,「侯爺怎麼捨得讓奴婢一生無子嗣。」
得意的一張臉,幸災樂禍,半晌,傅書言淡淡地說了句,「新主母剛進門,就有庶子承歡膝下,真是一樁美事。」
燕姨娘臉色變了變,她風聞福昌縣主傾慕靖安候衛廷瑾已久,夫人去后,福昌縣主極有可能入主侯府內宅,縣主何等高貴出身,下嫁,也是看中侯爺沒有嫡子,庶子搶先一步,縣主顏面何存?豈能容出身卑微的小妾母子在跟前礙眼?
一句話戳中燕姨娘的心病,強嘴道:「新主母進門,奴婢以禮相待,新主母何故為難房中人。」
燕姨娘自己說出的話都心虛,沒底氣。
「你自求多福。」
燕姨娘不解看著面色平淡的主子,主子幾時變得伶牙俐齒,無心鬥嘴,「奴婢告退。」
燕姨娘扶著丫鬟走出房門,下了台階,小丫鬟悄聲道;「夫人落到這個地步,身邊冷清清的,房中丫鬟怠慢,娘家沒人出頭。」
燕婉姨娘嘲嗤,「你知道什麼,夫人做姑娘時,為人刻薄,兄弟姊妹一個不親,自持是嫡女,清高不理人,娘家敗了,四分五裂,傅府三房這一支已經沒人了,少夫人病了這二月,一個親戚沒過府探病,少夫人跟娘家那幾房人不睦,有遠親,傅府倒霉,避之不及,誰還肯往前湊,是咱們家侯爺太謹慎了,少夫人病拖了這麼久。」
小丫鬟沒明白姨娘最後一句話,看姨娘打住不說了。
日落了,又升起,不知道幾個晨昏,傅書言聽見屋外一陣男子略重的腳步聲傳來,帳子里光線突然暗了。
傅書言透過薄紗帳,看見榻前立著一個面如傅粉,眉清目秀,斯文俊雅的年輕男子,正是她的良人,靖安候衛廷瑾,穿來后,她頭一次見到這世的夫君。
「你醒了。」語氣一慣的謙和,卻沒有一絲溫度。
傅書言掩去眼底清明,病懨懨的,「侯爺。」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臨終遺言,這一日終於來了,傅書言張了張嘴,微弱的聲,「念在……夫妻一場,能讓我…….死……..個明白……..」她艱澀吐字,胸部起伏,大口氣喘,極力表現出虛弱。
衛廷瑾嘴角抽動兩下,冷眼看著躺在卧榻上的女子,削薄的唇輕挑,冰涼的聲音道:「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必隱瞞,是我叫人在你湯藥里下毒。」
由他口中說出,傅書言感覺這具身體一抖,心口窩針刺了一下,她緩了一口氣,平靜地問:「為……什麼?」
衛廷瑾目光涼涼的,「當初你做過事難道都忘了?你閨門不謹,令衛家家門蒙羞,你仗著娘家之勢,嫉妒惡毒,我喜歡的丫頭,你背著我發落了………」
衛廷瑾薄涼的語氣,透出恨她入骨,傅書言胸悶,咳嗽兩聲,綉帕掩嘴,雪白綉帕染紅,帕子攥在手裡。
衛廷瑾沒娶她時,喜歡房中一個叫阿嬌的丫鬟,成親后,傅書言把這個丫鬟賞一個家下小廝,結果阿嬌不堪受辱,投井自盡,衛廷瑾當時沒說什麼,她以為區區一個丫鬟,不至傷了夫妻感情,誰知他把這筆賬記在心裡。
衛廷瑾冷漠地看著她,沒有一絲同情憐憫,他跟那個丫鬟已陰陽兩隔,直到傅府遭禍,傅書言靠山倒了,任由他擺布,多年隱忍,終於露出才狼本性。
傅書言喘了一會,艱難地說了句,「你當初為何娶我?」她未出閣時,名聲不雅,他站在道德制高點,大可退親,另擇一門親事。
他面色稍許尷尬,他是侯府庶長子,生母出身寒微,靖安候世子病死,是她娘家慶國公府出力,他才順利襲爵。
衛廷瑾城府深,遠不是旁人能看透。傅書言豬油蒙了心,沒認清這個衣冠禽獸,他當初不顧她壞了名聲,執意娶她,她感念他恩情,婚後,一心一計跟著他,
除了這些恩怨,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說白了,傅府是理親王的人,理王伏誅,傅家受其株連,傅府在諸皇子爭儲時站錯了隊,成王敗寇,新皇登基,掃清朝中宿敵,當然傅府在這之列,衛家跟傅家是姻親,朝中形勢對衛府不利,衛廷瑾這等卑劣小人,休妻,恐世人說他薄涼勢力,德行有虧,用這種狠毒手段對付髮妻。
傅書言身體虛弱,因多說了幾句,面上潮潤,一縷烏黑髮絲粘在臉頰,襯得面色更加蒼白,唇角滲出一絲鮮紅的血,魅惑瀲灧,衛廷瑾晃神,口中乾澀,盯著她的目光複雜。
傅書言厭惡偏頭躲開,衛廷瑾皺眉,羞惱,陰冷聲,「到死還惦記高璟?」
傅書言不屑分辨,榮親王世子高璟已登基稱帝,是她豆蔻年華的綺念。
衛廷瑾看她不說話,以為默認,十指握緊,牙關緊咬。
「你放心去吧!百年之後,躺在我身邊的是你,靖安候夫人的位置始終給你留著,殊榮不會剝奪。」
這個卑劣之人不知道,她根本不稀罕什麼候夫人的名分,跟這種人葬在一起,她死不瞑目。
她背臉,他看見她眼中的鄙夷不屑。
衛廷瑾走到門口,回頭報復地道:「忘了告訴你,你死後,我娶福昌縣主為妻。」
補刀,所幸她不是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