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當時黃誠見了留字,自然想到兩人之前戲言,忙求眾人幫忙找尋,誰知總未找到人,只見血跡消失在密林之中而已。
有獵戶便猜,是不是虎豹之類出來覓食……將人攝了去。
黃誠大喜大悲之餘,便暈厥過去。
待醒來之後,人卻已被獵戶帶至家中,黃誠起身仍欲去尋陸本瀾,那獵戶勸道:「我們眾人找了大半日,連個蹤跡都不曾有,你又何必再去白忙一場呢,如今你們兩人有一個活著,已算是命大的了,若是貿然回去,再遇上虎狼等,又怎麼說?」
黃誠痛定思痛,想到羊角哀與左伯桃的故事,便並未再堅持上山,只在臨去時候跪地叩拜,說道:「陸兄一片心意,我已經盡知,今日去京城,倘若高中,也不負陸兄情深,改日也定會轉回,重尋拜祭。——君既做左伯桃,我當為羊角哀,生死不負,如此而已。」
後來黃誠上京,果然得中二甲第六名,殿試之後,點為鄜州知縣,擇日上任。
啟程之前,各同級的進士們不免彼此應酬寒暄,黃誠勉強隨之參了兩回宴席,因念著本是兩人同行,如今一人得中,不免凄惶,便意興闌珊而已。
這日恰逢寒食,眾人都是青年才俊,吃得興起之餘,便有人來勸黃誠,因見他愀然不樂,便笑說:「黃兄這是為何,莫非酒食不對你的口味?」
黃誠本無此心,因這人的話,觸動心事,便勉強笑道:「『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行者,未足與議也』。然酒食雖佳,怎奈弟平生只愛一味。」
眾人便問是何物,黃誠便說是鹿肉,誰知那人大笑,指著席上一味曰:「這不正是?」
黃誠意外,又吃了兩筷,只覺疑惑,還當這人是作弄自己的。
原來在山上之時,他因覺得那肉極美,便問陸本瀾乃是何肉,又問他如何不吃,追問的急了,陸本瀾才勉強說是鹿肉,且說已經在烤的時候吃過了。
此刻黃誠嚼著這肉,總覺得跟昔日那味大不同……
這會兒,那些人酒酣耳熱之餘,詩興大發,也做了數首詩詞,黃誠恍惚之時,忽然聽聞「割肉奉君盡丹心」等字句,自是說的先秦時候公子重耳落難病重,他的臣下介子推割下大腿上的肉,烤了奉給重耳吃,重耳才得清明活轉的典故,後來重耳為報恩,卻誤燒死了介子推,後悔不迭,自此之後,民間才有寒食節之說。
黃誠不覺心驚肉跳,越想越是駭然,最後竟自席上跳起身來,面色蒼白,俯身大吐特吐不止。
原來他又想起同眾獵戶去找陸本瀾之時,並未見過有什麼鹿骨等留下。
而被獵戶救回來之後,曾有人問他們為何貿然上山,又在山上過了幾天等,黃誠一一說了,又說自己吃鹿肉充饑的話,獵戶訝異道:「綿山上自來不曾見過有鹿,何來的鹿肉?」當時黃誠還並未在意。
好端端地晴天,忽地攏了一片陰雲過來,黃誠說罷之後,窗外的風兒也都涼颯颯地,蟬鳴亦低了好些。
任浮生總算明白過來,亦圓睜雙眸叫道:「你說什麼,當時他割了自己身上的肉……烤給你吃?」
黃誠雙手掩面,渾身顫抖,不能做答。
任浮生只覺得聞所未聞,看看黃誠,又看看白四爺:「四爺,這、這……」
四爺一聲不響,仍是面無表情。
黃誠喃喃道:「我還說什麼,『古有羊角哀捨命全交,我難道不能為君一死』,誰知道他竟然是這樣……我得知所有后,本想去綿山再行找尋,然而出京之日已近,我、我……」
任浮生獃獃看著他,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如今尚不知他生死?你就再沒回去過?」
黃誠道:「我、我……」恨不得放聲大哭。
忽聽白四爺默默道:「他不回去,正是因為已經知道陸本瀾的生死。」
黃誠猛地抬頭,淚痕滿臉。
白四爺微微嘆了聲,看了黃誠半晌,欲言又止,往外而行。
任浮生見他要走,跺跺腳,才要轉身追上,卻聽外頭有人道:「你們是什麼人?在這兒做什麼?」
說話間,廳門口人影一晃,原來是秦晨來到,猛然看見黃誠跌坐在椅子上,神情頹喪如死,便又搶過來扶住:「大人這是怎麼了?」
黃誠擺手,勉強道:「無事……」
秦晨見白四爺那樣冷峻威嚴,又看任浮生腰間帶劍,臉上神色也很不善,便喝道:「你們兩個站住……」
白四爺理也不理,任浮生倒是回過頭來,黃誠見他要惹事,忙拚命按住手:「這兩位是京內上差,不得無禮。」
秦晨見任浮生回頭,他也正要起身相鬥,聽了黃誠的話,方哼唧了兩聲,悻悻地小聲道:「是上差又怎麼樣……了不起么……」
任浮生橫他一眼,躍出廳門自去。
黃誠見人已去了,自個兒也覺著身倦力竭,垂著眼皮兒低低問道:「你來做什麼?」
秦晨把他扶住了,才想起自己的來意,忙道:「大人,有大案子出了,小周村的保長來告,說是他們村裡老張頭家生了怪案。」
黃誠尚未回神,只怔怔望著秦晨,秦晨道:「這案子很是古怪,張家的人竟然說是城隍廟裡的小鬼兒昨晚上進了他們家,將張老大剖腹挖心,還擄走了他家的兒媳婦。」
黃誠呆了呆,才皺眉道:「鬼……殺人?」
秦晨道:「可不正是呢,張家人看的一清二楚。」
且不說縣衙里秦晨稟告案情,只說白四爺跟任浮生出了縣衙,浮生便道:「這次跟著四爺出京真是太對了,竟見過這麼些做夢也想不到的。」
白四爺翻身上馬,浮生又道:「四爺,黃知縣雖然糊塗,不過素閑庄這案子做的倒也還算不錯,畢竟還保全了那青姑娘的一條命呢。」
白四爺才道:「是么?」
浮生見他似不以為然,便道:「四爺覺著他做的不對?」
白四爺輕哼道:「苟利於民,不必法古,苟周於事,不必循禮……聽來倒是無礙,然而倘若都如此,便極易放縱行事,久而久之,人人自以為是,律法將不知何處。」
任浮生咂了咂嘴,不知如何回答,忽見四爺撥轉馬頭,往城門方向去,浮生便問:「這是去哪裡?」
白四爺道:「去素閑庄。」
浮生聞聽,喜不自禁:「太好了,我也正想去見見鳳哥兒呢!」
白四爺掃他一眼,眼底似有一抹笑意。
浮生最擅察言觀色,當即湊過去問道:「四爺,您為什麼忽然想去素閑庄了?」想到在酒樓上四爺欲言又止,他便涎皮笑臉地問:「四爺,您究竟跟鳳哥兒有什麼淵源呢?」。
白四爺眉尖微微一挑:「想知道?」浮生正點頭如雞啄米,白四爺卻一笑,竟打馬疾行,即刻便甩開他十數步去。
兩人出城,行了兩刻多鐘,便放慢馬兒,緩緩地沿葫蘆河而行,卻見河邊楊柳依依,綠蔭鬱郁,隱約可見河對面,有孩童在樹蔭中玩耍嬉戲。
四爺遠遠地看了一眼,他從來都於朝堂上打滾,在各色詭異案件、腥風血雨里穿行,極少有這樣怡然心快之時,迎面又有風自田野上徐徐吹來,更覺愜意。
如此行了會子,任浮生左顧右盼,見前頭有個小童從草叢裡鑽出來,手裡牽著個用細草捆住了的蜻蜓跑過,浮生便問:「小孩兒,你可知道素閑庄怎麼走?」
那孩子忙止步,回頭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指了個方向:「過了橋就是了。」也不等浮生答話,便飛快跑了。
浮生跟四爺打馬往前,走不多時,果然看見一座橋架在葫蘆河上,揚眉看過去,見河那邊依舊一片柳蔭,綠蔭遮蔽中,似有人家。
不說四爺來訪素閑庄,只說那給浮生指路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過了橋,沿著河邊跑到柳樹下,口中叫道:「鳳哥兒,鳳哥兒!」卻並無應答,他便問旁邊的孩童:「鳳哥兒呢?」
孩童道:「先前青姐姐來叫她,不知道去哪兒了,你找她做什麼?」
那孩子嘆了口氣,捏著那蜻蜓道:「我剛捉了這個,本來給她玩兒的。」兩個人因湊著蹲在一起,便看那蜻蜓在手上飛舞。
而先前,在柳蔭之中,鳳哥兒正跟青玫兩人挨著坐在樹下,青玫因把在縣衙的種種說了一遍,又問道:「你為什麼要叫我供認……是被你訓斥后才跑出去的?」
雲鬟輕聲道:「知縣大人最厭女子行為逾矩,只有這樣說,才能叫他不偏不倚,公正判案。不然又要多疑心姐姐了。」
——休說是縣官,就算是別人,倘若知道青玫是出去跟一個人會面,自難免心有微詞。
青玫點了點頭,垂首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出去見的那個人是……」她尚未說完,雲鬟已經道:「姐姐不用說,我已知道了。」
青玫愣怔,雲鬟附耳過來,在耳畔低低說了兩句。
青玫的臉上由白轉紅,血色復又散去:「你、你怎會知道。」
雲鬟微微一笑,並不回答,青玫握了握拳,把心一橫道:「鳳哥兒心裡,是不是……瞧不起我?」
雲鬟笑道:「這是為何呢?」
青玫白著臉道:「畢竟、畢竟並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雲鬟抱著雙膝,仰頭念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青玫睜大雙眸:「這是何意?」
雲鬟道:「意思便是,倘若有自個兒心儀之人,而他也恰恰對你有意,兩情相悅,已是極難得的了。」她的唇角雖挑著一抹笑意,眼底卻是憂雲郁霧,朦朦朧朧,卻又斂起,只低低道:「我娘昔日在時,就曾常跟我念。」
青玫著急握緊她的小手兒:「鳳哥兒……不怪我?」
雲鬟道:「我為什麼要怪姐姐,只不過,以後我說的話,你可務必要聽著才好呢,且無論如何晚間是不許外出的,畢竟危險。另外——你們既然已經兩心相許,改日便對陳叔說一聲,到底要讓他拿個主意,為你做主,你不必怕陳叔為難,畢竟還有我呢。」
青玫聽她溫溫說來,竟不似個六歲的女孩子,反像是個知心知意的姊妹,青玫便用力將她抱住,此刻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覺得心頭竟是前所未有的熨帖。
正在這時,便聽得不遠處有人叫「鳳哥兒」,青玫擦擦眼中的淚,笑道:「必然是小寶他們找你呢,天色還早,你便同他們在這兒再玩一會子,我先回莊上,待會兒再來找你。」
雲鬟答應了,青玫起身,看著眼前女孩兒稚嫩的臉容,偏這般通人心意的可愛可敬的,她竟不捨得離開,終究俯身,在那吹彈得破的臉頰上親了口,這才提著裙子邁步往前,走了兩步,便又回頭看向雲鬟,嫣然一笑。
河畔風輕雲淡,密林里有蟬唱,不遠處有孩童的歡喜叫聲,雲鬟無法形容自己眼前所見的這一幕有何其驚艷,——楊柳如絲,絲縷成幕,旁側有流水潺潺,而少女站在柳蔭之中,身段窈窕婀娜,如此回頭一笑,明眸皓齒。
雲鬟自問從未見過這樣天然美好的場景,更未見過這樣美極無言的女孩子。
——就如同一朵年華正好的花兒,用盡所有的力氣,在最好的春日裡綻放了她最好的明媚花顏。
雲鬟只顧看,竟然無言,可與此同時,心底竟浮現一絲脆弱的不安,這一幕實在太過完美,然而於她而言,世間最完美之物,往往是十分短暫、不會長久的……
就在她反應過來之前,青玫已蹁躚而去,雲鬟只得起身,撥開柳絲,往小寶他們說話聲音傳來的地方去,不料才走幾步,忽地心頭莫名一跳,她回過身,看向青玫離去的方向。
綠蔭深處,撲啦啦一連聲響,是林中的雀鳥,彷彿受了驚恐,紛紛地振翼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