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9 章
大婚這夜的盛況,不可勝數。
雖然諸事從簡,但畢竟要行的禮套甚多,一天到晚忙碌下來,著實耗神費力。
趙黼倒也罷了,他從來是個征南逐北閑不得的性情,今日這般繁瑣種種,卻是為了自己的大婚,竟更樂在其中。
只是雲鬟未免煩倦,是夜,過子時,趙黼應酬回來,轉到內殿,見她於宮內嬤嬤的陪伴下,仍是端端正正坐著。
因心裡喜歡,在外頭未免多吃了幾杯酒,他本是海量,可趁興為之,竟有了三分醉意。
女官上來,口中說著吉祥話,還要按秩規行,排布禮數,趙黼笑道:「都忙了一天了,各自安閑,我也著實累了,其他暫且省了罷了。」
眾官聽這般吩咐,不敢多言,只交代他喝合巹酒行禮等要緊話,便退出外間伺候而已。
趙黼瞧他們走了,才俯身榻前,含笑打量眼前蒙著綉龍鳳垂金珠大紅喜帕之人。
早在他回來前,旁邊眾嬤嬤便說知了,又聽他打發了眾人,雲鬟心裡也暗暗鬆了口氣。
誰知他竟再無動作。
室內一團靜默,只是紅燭燃了許久,忽然「啪」地一聲,原來是爆了個極大的燈花。
雲鬟悄悄地垂眸看去,從喜帕底下,能瞧見玄色的宮靴上綉著杏色的五爪金龍。
喜袍的角擺搖曳,腰間垂著金絲玉帶,如意結錦繡香包,和田玉的龍鳳玉佩,在那大紅的綢衣上頭微微懸動。
雲鬟定睛看著,心頭無端跳了跳,竟禁不住伸手,便攥住了那枚如意香包。
趙黼正在喜滋滋地打量,冷不防見雲鬟抬手,他心裡一動,當下不再遲疑,忙將她蓋頭揭開。
紅燭搖曳,暖光融融,雲鬟定睛抬頭看時,卻見趙黼發束金冠,身著喜服,鮮明的眉眼並無素日的鋒利肅然,反透著些許溫潤,目光柔和地對上她的雙眼。
心裡一塊兒石頭落地,身子卻微微一晃。
趙黼早攏著她的肩頭,順勢在她身邊兒挨著坐了:「是不是等的不耐煩了?還是肚餓了?」
雲鬟歪頭看了他半晌,才靠在他的肩上,吁了口氣:「我不餓,也沒有不耐煩……」
趙黼笑道:「那就是想我了?」
雲鬟面上微紅,嗅到他身上酒氣,隱約又覺驚心,便問:「喝了多少?也不知節制些?」
趙黼道:「我本來不想陪他們人鬧,只是盛情難卻,就去瞧了一眼……偏偏張振跟季獃子在那裡叫——我可是太縱他們了,也或許是喜歡,連小白都破例喝醉了呢。」
想到季陶然那不能喝的,也竟喝的醉意熏熏,向來清冷自持的清輝也來助興,趙黼又笑又喜:「可是你放心,今夜是我們的好日子,我是斷不會吃醉的。」
雲鬟詫異道:「清輝醉了?表哥可還好?」
趙黼道:「他們自有人跟著,不礙事。只是張振可惡,我幫了他那樣大忙,居然還敢鬧……等他娶親,看怎麼治他。」
張振原本定了沈正引家的妙英,只是沈正引倒了,妙英也被囚禁,將要貶為奴婢,官賣發付,張瑞寧早就提防此事,便欲取消親事。
只是張振心繫妙英,竟不肯舍。然而權臣罪女,誰人敢要,張瑞寧又是驃騎將軍這樣緊要,生恐人說些流言蜚語,惹出嫌疑來,見張振不肯回頭,竟狠打了一場。
張振被打的一瘸一拐,兀自惦記妙英,卻又無計可施,山窮水盡之時,便想到趙黼,因此汗顏來求。
這卻是求對了人了。趙黼因也知道妙英不同於沈舒窈,卻是個心地直爽的,難得張振又如此多情。
張瑞寧雖然吃驚,但既然是太子插手,他身上的嫌疑自是沒有了,且張振又執意要娶妙英,加上王夫人也覺著妙英甚好,便才默默地應許了此事。
趙黼因見雲鬟面上有些許惶然之色,便道:「你是累了?」
雲鬟搖頭,趙黼抬頭看見桌上的果品跟合巹酒盞等,自言自語道:「這樣若是喝酒,必然會醉。我叫他們送點吃的進來……」
雲鬟忙拉住:「別去,我們……喝酒吧。」
雲鬟酒量向淺,從不肯貪杯,如今竟主動要喝這合巹酒。
趙黼聽了,大為欣喜,忙應承道:「好好。」當即起身,取了那交杯盞兒來,遞了一杯給雲鬟。
雲鬟捏了過來,垂眸看著金杯中的美酒,心中卻有些感慨,前世她以側妃身份進府,品制上輪不到她跟江夏王喝合巹酒,更何況那時的江夏王,對她而言不過是個冷酷殘忍的暴戾王爺,後來他的所行,更是將人推入深淵似的。
雖然那些記憶無法抹去,然而……或許……畢竟可以創造更好的記憶。
就如同她重生以來所選擇而行的路,——小城為典史,京內為推官,直至為刑部主事,若非因為當時的晏王之事,或許……她的為官之路……
眼底一陣恍惚,是趙黼捏著下頜:「又想什麼?」
但不管如何,一切已經跟昔日不同了,她的心意性情,為人行事,就如同經過淬鍊的金石一般,雲鬟笑著舉手:「請……」
趙黼滿眼悅色,兩人手臂勾纏,目光亦相交纏一處,各自飲盡,只覺酒水甘甜微辣,孜孜入喉,說不出的痛快甘美。
趙黼將那杯放在桌上,順勢攔腰一抱,俯首吻落。
雲鬟一來因心神放鬆,二來空腹飲酒,不覺昏昏沉沉,只任由趙黼肆意擁吻。
兩人的影子被燭光所映,搖搖晃晃地出現在琉璃屏風上,耳畔似聽見些竊笑之聲。
雲鬟依稀所聞,生恐有人偷看,不由掙動,趙黼卻明白她的意思,早將人抱起來,竟走至床前,將人放低。
雲鬟低呼了聲,原來她今日或站或跪,或端直而坐,竟沒個休歇之時。
方才垂首呆候半天,天兒又濕冷,雙腿早有些麻了,——她的腿上曾在監察院內受刑落下過傷,這會兒便有些疼癢起來。
趙黼起初還以為她是情動,正要迫不及待地行事,因見她臉色不對,便問道:「鬟鬟怎麼了?」
雲鬟不欲他擔心,何況這傷的來歷涉及趙莊,很不可在此刻提起,便勉強睜開雙眸,望著他微笑道:「沒什麼。」
趙黼卻早留意到她先前垂手,似要去揉腿的模樣,他對雲鬟著意非常,她通身上下,無一處是他不知的,一見手指微動,便解會其意。
當即便將她的喜服撇開,手按在膝頭道:「是這裡的舊傷犯了?」
雲鬟見他竟這樣明白,可見的確對她極上心,才能有如此靈犀。
心中百感交集,又覺他炙熱的掌心貼著膝蓋,暖意融融甚是好受,此刻……先前因想到前世那點兒陰冷才消失無存了。
趙黼見她靜靜地躺著,眸光閃爍地看著自己,便問道:「可好了些?」
雲鬟道:「好多了。」
趙黼道:「我知道這傷是難熬的,索性給你做個全套。」
雲鬟正詫異這話,見趙黼又搓了搓雙手,把絹褲捲起來,便將掌心按在她的膝上,然後順著膝蓋往下,直按揉搓摩到腳踝,如此反覆。
一股熱力從他掌底透出,雙腿彷彿被暖煦的爐火炙烤,把原本那濕冷陰疼之感極快驅散了。
雲鬟只覺前所未有的受用,懶洋洋地很是舒泰,卻又覺著讓趙黼這般服侍,委實有些過分了,待要叫他停下,看著他垂首勞動的樣子,一瞬又有些恍惚。
趙黼自打出娘胎,也不曾如此盡心竭力地服侍過一個人,更是如此的細緻耐心,真真是亘古未見。
如此按揉半晌,便問道:「鬟鬟,我伺候的好么?」他是習武之人,手頭功夫最好,力道拿捏得到,竟有事半功倍之效。
雲鬟身上受用,心裡卻更湧出了一絲甘甜,身心俱越發放鬆。
又因酒力發作,不免有些昏昏欲睡。聞言應道:「嗯……很好,有勞啦……」
趙黼聽聲音異樣,俯首垂眸,見雲鬟懶懶慵慵,頭歪在一邊兒,一支玉臂斜斜地壓在額前,半遮著雙眸。
大概是因方才掙動,羅衫微開,露出半截玉頸,襯著酡顏桃腮,長睫微閃,呼吸細細,真是醉人之極。
趙黼眼神閃爍:「那……再好一些可使得?」
雲鬟渾然不知,只顧答道:「嗯……」才答了聲,卻覺著熟悉的氣息靠攏過來,瞬間將她包圍。
雲鬟朦朧里有些驚覺,待要睜開雙眸細看,檀口即被堵住,連同那未曾出喉的一聲也被吞沒殆盡。
這一夜丑時之刻,外間仍有爆竹聲煙火聲隱約響動,天卻也湊趣,下了一場小雪,淺淺的碎雪落在那大紅燈籠上,更添了幾許塵世的喜暖之意。
此後月余,大遼跟周邊諸國各自有使者前來,恭賀新太子冊封並大婚之喜,趙黼接見使臣,又參與禮部等同各國使臣的商議談判,忙得不可開交。
趙世閑不住,時常召雲鬟入宮閑話。有幾次便遇見了靜王趙穆。
在趙黼大婚之後數日,靜王自請去了攝政頭銜,並懇求趙世許他去南邊兒,仍做一個閑王,趙世一時未許。
而自從那一次於靜王府內跟沈舒窈「開誠布公」之後,甚至大婚日,雲鬟都未曾見過身為靜王妃的沈舒窈,只近來幾日隱約聽聞沈王妃病了,太醫看了兩回,隱隱透出不妙之意。
雲鬟早聽過趙黼說及此事,趙黼曾道:「我要擺布她輕易,只是且看四叔是如何行事,倘若他還念及『夫妻之情』……那就怪不得我了。」
當初在趙世面前,趙黼之所以說讓靜王去料理此事,便是要看趙穆的手段,如今聽聞沈王妃病重,心下會意。
畢竟有小世子宏睿在,這般處置,既不傷及皇家的體面,對宏睿也並無影響。
三月初,便傳來沈王妃病故消息,此乃后話,不必贅述。
這日趙世傳了雲鬟入宮,正宏睿也在,虎頭虎腦,甚是可愛。
趙世年紀越老,越愛小的聚在跟前熱鬧,又因近來諸事漸漸移給趙黼身上,他樂得清閑。
此刻將宏睿抱在懷中,逗弄半晌,因對雲鬟道:「聽說你府里也有個孩子?改日倒也要傳進宮內來,也讓朕瞧瞧。」
雲鬟一愕,繼而想到他指的是小鯉。便笑著應承,又道:「那孩子倒是乖巧的很。」
趙世道:「宏睿也甚是乖巧,像是他爹的性子,只不知道……將來你跟黼兒的孩子,是個什麼性情,猜著……應該也是個竄天翻海的性子?」
雲鬟臉上微紅,垂首不答。
趙世知她性情內斂,便不提此事,便拈了一塊兒抱螺酥,餵給宏睿吃。
雲鬟本無意吃這種甜膩之物,看宏睿吃得香甜,不知為何也覺著餓了,見自己面前亦有,便也拿了一塊兒。
誰知才吃了兩口,忽地胸口不適,又怕冒犯趙世,便放下抱螺酥,暗中強忍。
趙世卻瞧出她臉色不對,因問道:「怎麼了?」
雲鬟道:「沒什麼……只是這酥的奶腥氣有些濃。」
趙世詫異,嗅了嗅,並不覺如何,忽然挑眉看向雲鬟,眼中透出些許光來。
雲鬟兀自不覺,手撫著胸口,一力強壓。
趙世慢慢說道:「你莫不是吃壞了東西,倒是不可大意。」當即便傳太醫。
趙黼趕來之時,卻見趙世抱著宏睿,眉開眼笑,樂得如三歲小兒,旁邊靜王見他氣吁吁地,便笑道:「太子妃方才說悶,出了外間兒。」抬手指了個方向。
趙黼也顧不上給皇帝見禮,忙奔出去,果然見前方白玉欄杆前,那道熟悉的身影娉婷而立。
身後跟著十幾個嬤嬤、宮女、內侍們。
趙黼叫道:「鬟鬟!」也不理眾人在前,又是光天化日之下,上前從后將雲鬟擁住。
雲鬟一震,如夢似幻。
趙黼道:「我、我聽說……」
朦朧的雙眸里透出些星光之彩,雲鬟會意,抿嘴微笑,玉白的面上飄起一絲暈紅。
原來先前太醫來查,卻才診出雲鬟已有了身孕,只是有一點兒為難的是……推算日期,卻並不是大婚那日,也並非先前他胡天胡地之時,偏偏是那風火雪迷之夜、金鑾殿內那一場。
趙黼卻不管那些,本要抱緊,忽地忌憚,手臂便放輕了,喃喃輕輕道:「我、我終於也有孩子了。」
趙黼眼中濕潤,連每一寸呼吸都帶著感激歡喜的氣息。
先前,趙黼覺著,在鄜州那段重生后的日子,乃是前生今世,最喜樂無憂的時光了。
不管是跟花啟宗的生死糾纏,同賈少威的浴血一戰,統統都不打緊,要緊的是看到她風輕雲淡的無邪笑容。
那會兒她在看河中狗兒們嬉戲,笑的那樣明媚,他在旁邊巴望看著,難以想象已經從那時候深陷,違背了曾接近她的初衷。
本以為是獵人,卻在她旖旎一笑里成了獵物。
後來……才知道,不管時間,不管地點,只要有她陪伴著的,便是最好最好的時光。
灼熱微顫的唇緊緊膩貼著那潤澤的桃腮,心才始安定。
女子如她,如此可愛,如此可敬,怎不叫他深愛不舍?
幸而有她。
不然的話,他這輩子,所有的只恐仍是腥風血雨,冰天雪地,直至有了她,才彷彿於那冷酷絕境里透出一絲明光,也似能盼來溫柔春朝。
趙黼將大氅拉了拉,如護珍寶般,把雲鬟小心翼翼地裹在懷中。
眼前金鑾銀閣,光彩勾疊,風雲交涌,壯麗如畫。
甬道上的殘雪已經被清掃的乾乾淨淨,天和日朗,風內依稀透出些歡悅氣息。
忽地耳畔一聲清嘯,兩人齊齊抬頭,卻見碧藍如洗的高空,有兩個黑點兒盤旋,原來是兩隻蒼鷹,正長空翱翔,逍遙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