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季陶然心中詫異:「你說什麼?你知道碧紋如今在哪裡?」
先前羅氏並不許人大張旗鼓去搜尋,若說給碧紋藏匿在府內某處,或是有的。
但因崔印也知了此事,便加倍搜找,故而連崔老夫人那邊也有所耳聞,這許多人還找不到那丫頭呢,如何白清輝竟會知道?
眼見清輝已經轉身出門,季陶然只得跟上。
兩個緩步出了羅氏這大房的院落,季陶然只顧打量清輝,見他目光四移,似有觀望之意。
清輝從小之時就同季陶然作伴來府,是以對侯府內情形略有了解,因指著前方那抄手游廊道:「往此處就是通往老夫人上房的了?」
季陶然道:「正是。」
清輝道:「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路徑么?」
季陶然也隨之張望片刻:「若不走這游廊,從那個角門出,越一重堂,似也能過,不過有些崎嶇罷了。」
清輝道:「若是崎嶇,自然僻靜,你可做個識途老馬,領我走一走。」
季陶然失笑,只得忍著滿心疑惑,頭前領路。
略走了片刻,角門處有一叢極大芭蕉,竟有越牆之高,清輝凝視那深翠扇葉,不由道:「自離開會稽,許久不曾見此物了。」
季陶然知道他又想起在會稽為官之時的情形,略也神往:「也是你的緣分,明明是隨意選了的地方,竟正是妹妹藏身的所在,天意給你們兩個會面,先做了個同僚。倘若當初我隨著你一塊兒去了,那該多好。」
說到最後一句,話中透出淡淡悵惘。
清輝道:「可知我並不是隨意選的地方……」從角門穿過,果然自一重堂內穿過,見眼前又是個小小雅緻院落,幽靜無人。
清輝掃了一眼,見院中無人,左手側台階下,有一孔幽幽圓井,右手半邊院中有棵頗大的藤樹,蜿蜒在牆側,枝幹虯張,遮住半邊牆壁,樹下有兩個石凳,一面古舊方桌,桌上兀自有幾片薄黃葉片。
這小院只是一則穿堂明廳所在,尋常並無人來,靠牆的地上枯草亂伏。
季陶然拾級而下,惦記清輝的話,才要問,清輝忽然止步,轉頭看向身左。
過了這重堂,往前過一段石子路就是崔老夫人上房了,季陶然見他停而不前,問道:「怎麼了?」
清輝不答,目光轉動,往前走到院門處,揚首向外看去。
甬道細細,兩側青竹搖曳,如兩道屏障,頗為清幽,前方果然隱約可見崔老夫人上房門首,幾乎也能聽見丫頭們隔牆說笑的聲響。
清輝微微端詳,才復回來,環顧這院落,目光落在那孔井上。
季陶然循步而來,雙眉皺起:「你看這個做什麼?」
清輝道:「咱們一路走來,這一處地方最為隱秘,若要『藏』一個人,是最合適不過的。」
季陶然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
清輝道:「碧紋是侯府內的奴婢,門上又說並未走出,如何竟會無緣無故不見,所以我猜她已經死了。」
季陶然喉頭微動,咽了口唾沫:「死了?」
清輝盯著那井台,上午的日色漸漸明亮,從院外映了入內,均勻地塗在井台上,白色的井台石因風吹日晒,上頭本落了曾薄淡的塵灰跟細碎的草葉之類,然而……
季陶然畢竟是從這一行當的,聽了清輝點撥:「你的意思,難道是碧紋在這口井……」目光轉動盯著那口古井,後背竟有一股悚然冷意,陡然而生。
清輝道:「這院子有一股古怪氣息,你查一查便知。」
季陶然雖「見多識廣」,也算是「飽經風霜」,此時卻竟加倍緊張,挪動腳步走到井台處,探頭往下看去。
他定睛細看了半晌,卻暗中鬆了口氣:原來這井甚深,因此從上頭往下看,卻只是一團漆黑,只隱約覺著似有水光,如一隻幽暗明滅的眼睛,不懷好意地往上凝視。
季陶然壓著心中不安,定神細看,冷不防身後背上多了一隻手,他猝不及防,幾乎驚跳起來,忙回頭,卻見是清輝。
季陶然撫著胸口:「這會兒鬧什麼?再用幾分力氣,我就掉下去了。」
清輝神情有些古怪,看看自己那隻手,又看季陶然,道:「倘若碧紋真的在下面,你猜是怎麼回事?」
季陶然見他神色肅然,不似說笑,便道:「昨日我們搜院子,她必然知道將要暴露了,加上嬤嬤們所說,應是她發現事情敗露,走投無路,便尋了短見?」
清輝道:「我們認定那鬼是人假扮的,但倘若真的是碧紋畏罪自盡,昨晚上又出現的那鬼是怎麼回事?」
季陶然道:「想來……或許是她不死心,昨晚上又回去了一趟?然後……然後又死了?」他雖如此揣測,心裡卻有些疑惑。
清輝見他倒也有些急智,不由失笑,又問道:「那麼羅夫人所說,當時顧小姐幾乎跟窗外的鬼面對面碰著了,卻竟不曾看見那鬼,又怎麼說?」
季陶然無法回答,忽突發奇想:「難道是昨兒我們找碧紋,她便自盡,然後昨晚上卻又鬼魂現身……」
清輝搖頭:「就算鬼魂現身,那也該是她自己的鬼,怎麼竟是謝氏夫人的?」
斷案推理本就非季陶然擅長的,被清輝一句句問下來,便徹底答不上。
然而在這幽靜冷清的院子里,兩人一口一個鬼,縱然是青天白日,也覺渾身森寒。
終於季陶然問道:「對了,你……你如何覺著碧紋已死,且在這井底?」
清輝淡淡道:「這裡有血腥氣,還有……一股死氣。」
季陶然是最知道他的,聽了這句,啞口無聲,把心一橫,出遠門叫了個過路丫頭,讓喊幾個力大的小廝進來。
不多時果然來了幾個膀大腰圓的小廝們,季陶然又吩咐取了繩索家什等,使一個身手靈活的小廝吊了繩索下井查探。
這些小廝們不解其意,其他眾人便圍在井邊,放那小廝下去。
半刻鐘,便聽得水聲撩動,那小廝哼哼嘰嘰不知說些什麼,季陶然看看白清輝,沒奈何,往下叫道:「到水裡看仔細些。」
上頭把繩索往下又鬆了松,底下水聲越響,然後,便聽得小廝「嗷」地大叫起來,繩索一陣亂晃。
井台邊幾個拉著繩索的猝不及防,幾乎鬆手,忙都緊緊用力。
只聽到井底下鬼哭狼嚎,不似人聲,依稀叫道:「鬼!鬼,死、死了……拉我上去!」凄厲嚎叫之聲,透過井口傳出來,聞者皆都色變。
不多時,崔印聞訊而來,繼而大理寺自有仵作跟公差前來。
井底的屍體也已被打撈上來,已經泡得略見變形,頭臉上數處傷痕,額頭一處撞擊傷正是致命所在,果然是碧紋丫頭無疑。
季陶然也早查驗過了,退後對清輝道:「看屍首的情形,果然是昨日就已經死了。」
崔印道:「這丫頭是怎麼死的?」
季陶然低低道:「她額頭上的傷是磕碰所致,井台上跟周圍並無血漬異狀,應該是落井之時造成的,但,到底是她自己投井,還是被人所害,尚要進一步查探。」
崔印也道:「既然是這丫頭假扮鬼魂驚嚇你姨母,想來是她畏罪自殺?」
季陶然苦笑,想起先前清輝的話,因依樣畫葫蘆問道:「那昨晚上姨母所見的鬼魂又是如何?」
崔印一驚,卻也不能答,看看清輝,又問道:「難道你們懷疑,這丫頭是被人所害?」
季陶然道:「姨夫勿驚,有清輝在,必然會水落石出。」
崔印點頭,他們為找這碧紋丫頭,滿府內都搜尋過了,但白清輝卻只走了一趟,便輕而易舉發現這經久不用的井內藏屍。
崔印便道:「既如此,就仰仗了。」
清輝說:「侯爺不必如此,此是我分內之事。不過為了查明真相,若有得罪處,還請侯爺寬餚。」
崔印道:「拖賴少卿還來不及,我叫侯府的人盡數聽命就是。」
因白清輝跟季陶然在,侯府又是太子姻親,大理寺中人便只按例詢問數句,那大理寺的仵作得了季陶然囑咐,便先帶了屍首而回。
季陶然才問清輝道:「難道你一開始就知道碧紋死了?但,你為何會如此確信?」
清輝不僅是確信碧紋死了,而且只怕還知道碧紋是被人所害。所以開始才叫他領走這條偏僻的路,現在回想,一路走來,此處的確是殺人滅口的最好所在。
問題是,兇手是何人。
清輝不答,只道:「碧紋喪命之因,定然是因為她是知情人,或者最初也的確是她配合扮鬼……但就算此事敗露,以侯爺跟夫人的為人,也不至於就真的殺了她,她很不必尋短見。」
他回頭道:「不知道顧家小姐是不是仍在府內?」
因崔印交代,有幾個得力婆子小廝跟隨左右,其中一人忙道:「是,顧家姑娘在老太太房內呢,聽說老太太昨晚上也有些身上不好,起了好幾回呢。」
將晌午之時,顧芍帶了兩名奴婢前來,先前打撈碧紋屍首之事,府內眾人都已知曉,瞬間議論紛紛,顧芍身邊的丫頭跟嬤嬤都有些惶然不安。
顧芍見清輝跟季陶然都在,徐徐禮拜。
季陶然道:「顧小姐,大概你也聽說府內出了人命之事,如今冒昧相請,正是有幾句話想問,還請見諒。」說著,示意顧芍身邊兒的丫頭跟嬤嬤暫退。
兩人有些遲疑,顧芍道:「你們暫且門外等候就是了。」
下人退了,顧芍道:「季行驗不必如此,不知是什麼事?」
季陶然道:「多謝顧小姐。我欲問的是,昨日我同白少卿來見羅夫人,顧小姐離開之時,不知是走的哪一條路?」
此刻他們身處的,卻正是在羅夫人大房外那過堂的明廳內,暫且權做個小小刑堂。
顧芍道:「正是把這裡走的。」
季陶然道:「小姐一路可看見過什麼人?」
顧芍道:「季行驗可是問我是不是看見那碧紋丫頭投井自盡了么?當時正是黃昏,這裡實在過於幽靜怕人,我倒是後悔一時興起從這裡走了,所以只顧低頭急急而行,想要快點離開此處而已,未曾停留一步,更不曾看見過半個人。」
季陶然點了點頭,瞥一眼清輝,卻見他不言不語,面上亦也波瀾不驚。
於是他又問道:「還有一件兒,顧小姐可否把昨夜前去尋羅夫人的詳細一一說來?」
顧芍道:「這個又有什麼可說?是老太太聽說夫人屋裡少了個丫頭,怕是有事,便叫我去探問,當時我去奶奶房裡,見奶奶精神尚好,我倒也鬆了口氣……後來一陣風吹開了窗戶,當時丫頭們都不在屋內,我怕奶奶病弱受寒,便起身關窗戶,倒也並沒有別的事了呢?」
季陶然道:「當時並沒丫頭在屋內?」
顧芍道:「因我也常去探望奶奶,那些丫頭們都認得,上了茶后就都退了,好讓我們自在說話。」
季陶然道:「小姐關窗的時候可發現什麼異常?」
顧芍皺眉想了會兒:「沒什麼呢?只是風實在冷的很。」
從頭到尾,白清輝都未曾插言,只聽到這裡,才起身出外而去。
顧芍轉頭目送他出門,忍不住問道:「表哥去哪裡?」
清輝早走了出去,季陶然並不回答,仍然問道:「可據羅夫人所言,當時她看見有個怪模怪樣的鬼,立在窗外,姑娘並未看見?」
顧芍面露驚疑之色:「什麼?當時外頭風清月朗,哪裡有什麼鬼怪?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兩人在裡頭問話之時,白清輝出來,見跟隨顧芍的丫頭跟嬤嬤果然立在廳門處。
白清輝望著那丫頭,記得她叫阿梓的,道:「阿梓,昨兒是你陪著顧小姐去見羅少奶奶的?」
阿梓道:「是,表少爺。」忽地自覺叫錯了,便改口道:「大人。」
清輝道:「你隨我來。」
當即領著出門,竟來至外間那深井邊上,阿梓見他靠近那井口,卻忙止步,隔得遠遠地,卻不住斜睨此處,顯得心神不寧。
清輝道:「昨兒你們從羅少奶奶房中退後,走的便是這裡?」
阿梓答是。清輝道:「你可一直緊跟顧小姐身邊兒?還是中途離開過?」
阿梓道:「是緊跟著姑娘的。」
清輝頷首又問:「好,那昨兒晚上你們又去探望少奶奶,是打哪裡走的?」
阿梓猶豫:「是、是從……」
清輝冷道:「這樣簡單的問題,你尚且同我支吾?」
阿梓猝不及防,脫口道:「也是從這裡走的。」
清輝方淡淡一笑,道:「你們去了大房,本來羅少奶奶身邊兒有伺候的人,先前我審了大丫頭阿寧幾句,聽說,是你借口有事,約了她出去的?」
阿梓深深低頭:「我是有事,因為知道阿寧姐姐的針線好,有個樣子請教她。」
清輝看她一眼,又看那深井,忽然道:「你聽見了?」
阿梓道:「聽見什麼?」
清輝道:「這井內似有動靜。你不如靠近些聽一聽。」
阿梓愣了愣,旋即臉色煞白,竟反而後退了一步,恐懼地望著井口。
正此刻,裡頭季陶然同顧芍也走了出來。
季陶然露出無奈之色,顧芍站在台階上,道:「表哥有什麼話,要私底下問我的丫頭?」
清輝回首問道:「昨晚上你們重回來探望羅夫人,也是從此經過?」
顧芍眼神閃爍:「是又如何。」
清輝淡淡道:「你方才在內曾說,黃昏之時從此處過,尚且害怕,如何晚上竟又走了一趟?豈非前後矛盾?」
顧芍微微色變,又道:「那是因為……貪圖路近,何況,晚上多了兩個嬤嬤相隨,自然便壯了膽。」
清輝道:「究竟是壯膽,還是故意回去看一看碧紋到底死透了不曾?」
顧芍眉峰微動:「我更不懂這話。」
季陶然聽了清輝的問話,雖然震驚,心中卻也隱約明白:季陶然畢竟也經手過無數兇案,雖然不擅長推理,但在刑部耳聞目染,卻也知道有一條——有些兇犯在作案之後,因一種扭曲心態,會故意回到案發之地回看。
只是看顧芍看似溫柔柔弱的女孩兒,萬難想到她竟也是如此膽大包天的兇徒。
若這會兒不是清輝在陪著他斷案,他也是必然不信的。
但對清輝而言,若非一早被趙黼點破了顧芍的為人,清輝自然半點兒也不會疑心到顧芍身上去。
一旦知道了顧芍的性情,碧紋失蹤,內室鬧鬼,——羅夫人說顧芍見不到那鬼之時,清輝已經懷疑了顧芍,再以顧芍之性情推測碧紋的事,循跡而行,立刻便找到舊井。
清輝對上顧芍雙眼,道:「你常去探望羅夫人,讓阿梓借口將羅夫人身邊的丫頭調開,你在侯府內人緣甚好,他們自不會格外留意。那夜你前往羅夫人房中,借口私下說話,那些丫頭們會意退了,不料正中你的算計,我曾問過夫人房中的丫頭們,他們都說因夫人晚上鬧了那一場,她們也怕有事,故而原本門窗緊閉,那窗戶自然是關著的,之所以會打開,是有人故意為之,這個人,自然就是你的同謀者了……」
顧芍道:「我的同謀?」
清輝道:「不錯,碧紋,昨夜之人,都是你的同謀。昨夜那人先你一步來到夫人房中,將窗戶悄然打開,後來又趁著你獨自陪坐,便扮作謝氏的模樣現身,你明明看見了她,卻只做一無所知,好一唱一和,恐嚇羅夫人,果然給你們得逞。」
顧芍笑道:「表哥,你如何這般污衊我?」
清輝道:「我並非污衊,而是不想低估你。」
顧芍道:「這話我不懂。」
清輝道:「讓我懷疑的是,為什麼夫人看見的是謝氏夫人的鬼魂,我是不會輕信神鬼之說的。那到底又是什麼人這樣熟悉謝氏夫人?能靠近羅夫人又熟悉謝夫人的,只有一個。」
正此刻,牆外腳步聲起,季陶然回頭看去,卻見是崔印同薛姨娘站在院門處,薛姨娘臉上驚疑不定,渾身發抖。
顧芍見薛姨娘來到,微微色變。
崔印臉色有些冷峭,看著薛姨娘道:「先前為了阿鬟在朝為官的事,老夫人如鬼迷心竅般,一心要出首脫罪,我早存疑心,你還不快說!」
季陶然忽然聽見又跟雲鬟的事相關,心頭一動,便走前一步:「因為侯府非同尋常門第,事發又是內宅,我同白少卿有心顧全體面,故而此刻仍在此處,按照正律,是要緝拿一干人等前往大理寺,到時候黑白辨證,牽扯下來,就不是我們所能輕易周全的了。」
薛姨娘抬頭看季陶然一眼,又掃過他身後的顧芍,卻見顧芍眼神冷然。
之前因為崔鈺身死之事,崔新蓉記恨了雲鬟,只是被崔印喝止,所以不敢輕舉妄動,誰知後來事情越演越烈。
本來崔新蓉仍是懼怕崔侯,不敢如何,就只將那股恨妒之意壓在心底,但誰知身邊偏又多了個攛掇之人。
這人自然就是顧芍了。
顧芍是白家的親戚,外頭所傳的,也無非是白樘寵愛這個外甥女兒、白府闔家待見之類的話,原本崔新蓉庶出的女孩兒,嫁的也一般,但自從跟顧芍相識,顧芍對她關懷禮待,竟是極好。
崔新蓉是個心空眼淺的人,被顧芍捏在掌心,竟對她言聽計從。
兩人熟絡后,顧芍有意無意透些事關「謝鳳」的話,卻都是報憂,加上當時時局不對,風雨飄搖,崔新蓉更加深信不疑,又兼崔鈺的「舊恨」,便聽從顧芍的話,跟著在老太太跟前吹風。
那陣子顧芍也在侯府走動,但卻不是崔承所說的「雪中送炭」,而是要伺機行事。
不僅是崔新蓉薛姨娘,除了羅氏之外的幾名內眷也受了蠱惑,所謂「眾口鑠金」,崔老夫人才越發堅定了「出首脫罪」的心意。
但誰知崔雲鬟自有大運,竟轉危為安,崔老夫人卻兀自大夢不醒,以為皇帝乃是欲擒故縱,一直都賜婚的旨意降落,才總算是驚醒過來。
可因顧芍行事高明,只在背後悄然撥火,不露痕迹,因此此事竟跟她仍不想干,何況她又是白家的親戚,侯府眾人仍是奉若貴賓。
薛姨娘聽了崔印跟季陶然的話,反冷了下來,道:「不錯,正是因為之前那件事,偷雞不著蝕把米。近來欣榮更因此病了,生怕大小姐會念及舊日的事報復於她。偏偏鈺兒也是因為她而死。」
崔印聽她重提崔鈺之事,本欲發怒,卻又強忍:「所以你們就合夥謀划,用以報復?」
薛姨娘又看一眼顧芍,轉開目光道:「這件事是我一時想不開……跟別人不相干。」
清輝道:「先前兩次出現的,是碧紋,那昨夜窗外那個,便是你了?」
薛姨娘咬唇點頭。
清輝道:「那麼,顧小姐因何沒看見你?」
薛姨娘一震,顧芍卻慢條斯理道:「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說了。」
顧芍含笑道:「其實我是看見了窗外的『鬼』的,只是我也看出了是薛姨娘,我因憐惜她,也不想再生事端,所以就起身把窗關上,無非是想息事寧人罷了,誰知道反而惹來了表哥的懷疑。」
季陶然跟崔印,薛姨娘均愕然。
清輝卻仍是面色冷肅。顧芍繼續道:「瞞著實情,是我的不是,可我本是好意……還望表哥見諒。」
清輝將她眼中的冷冽之意看得清楚,哪裡會信:「那碧紋呢?」
顧芍掃一眼薛姨娘。薛姨娘直著雙眼,嘴唇翕動,卻答不上來,顧芍道:「我先前說過了,從沒見過那個丫頭,興許她真的是自盡而死,或者是不小心失足而死……」
清輝道:「你果然沒見過她?」
顧芍道:「還要我說多少次呢?」
清輝不言,目光下移看向顧芍手上,卻見她今日著藕荷色緞裳,外披著淺紫色的披風,把雙臂也遮在其中。
她生得本就貌美,如此悄然獨立,更似一朵悄然綻放的花朵,哪裡想到這樣溫柔貌美底下,卻是一團猙獰。
清輝道:「先前,仵作在碧紋的指甲里發現一些殘存血跡……」
顧芍眼神微變,外頭的披風也隨著抖了抖。
聽了清輝的話,季陶然在旁卻睜大雙眼,——他是京內數得上名號的驗官,先前碧紋的屍首也是他親自看過的,何況又泡了一夜,哪裡會有什麼指甲里的血跡?
可是季陶然畢竟跟清輝自小長大,心有靈犀,面上詫異之色一閃而過,卻隨之點了點頭。
顧芍強笑道:「那又如何?」
清輝道:「季行驗,這是何意?」
季陶然這才醒悟先前清輝為何在井邊輕推了自己一把,他自然是在演練。
季陶然道:「如果一個人猝不及防被推落井,自然下意識要抓住什麼,當時靠近碧紋最近的,便是兇手。碧紋指間的血漬,是因為她落井之時抓傷了那兇手。」
顧芍面上的笑已經蕩然無存。
清輝道:「我猜,顧小姐右手上也有指痕?」
兩人對視,顧芍嘴角抽動,而季陶然心中悄悄鬆了口氣。
清輝更加一句:「你不必強要辯解,以季行驗之能,善能分辨傷口是何物所留。而且你昨夜行事,阿梓必然目睹,到部里大刑伺候,你猜她招是不招?」
顧芍想了半晌,忽地低低笑了起來,笑聲甚是古怪。
顧芍笑道:「果然不愧是表哥,什麼也逃不過你的目光,你竟算我算得這樣細緻,不錯,那丫頭見去搜屋子,便流露鬼祟之態,我怕她撐不住,索性除之後快。」
人命大事,她竟一派輕描淡寫。
顧芍斂了笑,又問:「不如你再算一算,我為何要如此?」
清輝道:「我原本以為,你只是恨羅氏要阻斷你跟崔承的親事。」
顧芍挑眉,清輝道:「但是你所圖遠非如此。」
他走開一步,緩緩道:「自從將軍府之事你弄巧成拙后,你便將太子妃懷恨在心,所以從那之後你處心積慮地接近崔侯府,最終果然如願,只是惡願仍未得逞……現在你利用薛姨娘的懼恨之心,同她謀划此事,目的只有一個。」
季陶然幾乎忍不住就問出口來。
清輝道:「太子妃縱然大婚也不曾回府,你自然找不到什麼機會下手,所以你想同崔承結親……但是偏偏又聽見羅氏要『拆散』你們,你自然越發怒意升騰,所以你就想出這個法子,利用『謝氏鬼魂』的怪事,一來嚇倒羅氏,二來引出太子妃。」
顧芍雙眸眯起。
季陶然更是驚心動魄:他原本只以為薛姨娘跟顧芍只是想對羅氏下手,又哪裡想到還有這樣驚悚的內情?
清輝冷道:「我只是想不通,你為什麼這樣恨她,先前百般詆毀,屢屢要置她於死地,又是為什麼?」
顧芍嘴角牽動,昔日她臉頰上的傷已經蕩然無存了,但此刻這般咬牙猙獰的模樣,就彷彿臉頰上幾道血痕也隱隱浮現。
崔印回看顧芍,此女仍是花容月貌,卻儼然毒蛇一般令人可懼。
又因清輝提及雲鬟,崔印牽動心事,便道:「此事就交由白少丞處置。」轉身自去。
剩下眾人如立寒風之中,悚然無聲。
頃刻,顧芍道:「你一口一個太子妃,她如何當得起?若不是因為這賤人,你又怎麼會跟我生分,而且這樣仇厭於我?」
清輝道:「就算不是她,我也遲早會發現,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真當你會瞞一輩子?」
顧芍笑道:「誰要瞞一輩子了?只要咱們成了親,日子長著呢,誰又能算計將來到底會發生什麼?」
清輝聽了這句,細細想其中之意,心中不禁陣陣生寒。
以他的性情,若是成親后,就算髮現顧芍不賢,以顧芍的手段,自有千百種可瞞可哄處,上次她不惜自傷栽贓雲鬟,可見一斑。
清輝因知道了她的本性,是以才嚴加戒防。但倘若先前無人點破,清輝又怎會想到顧芍是如此本性極惡之人?只怕被她哄騙了去……一葉障目,也未可知。
清輝本是極靈透之人,一念之間,微微搖頭,季陶然驚心之餘,卻抬頭看向顧芍身後,嘴唇微動,想叫卻又打住。
顧芍回頭,卻見身後所立者,竟是崔承。
顧芍伶身不動。
崔承凝視著她,道:「你先前對我好,不過都是假意而已?」
顧芍冷冷道:「不然又如何?」
崔承仰頭一笑,若有所思,欲言又停。
顧芍卻看向清輝,道:「表哥,你果然知我,那你為何不解我心裡求而不得的苦?」這一句,卻仍說的狠辣十足。
清輝冷然道:「你並非求而不得,你只是以玩弄世人為樂,怒惡之欲難足而已。」
季陶然回神,出外叫了兩個公差進來,把顧芍同阿梓、薛姨娘等都帶了下去。
這件事情算是罷了,季陶然便問崔承先前去了何處。
崔承定了定神,理了理思緒,道:「我雖然不知姐姐為何要如此,卻也知道必然有個不能接受顧……的緣故,心裡煩悶,便去明月樓吃酒,誰知竟給我看見一個人。」
忽然間外頭有個丫頭來到,報說:「少爺快去老太太房中!他們說、說……」
崔承道:「怎麼了?」
那丫頭面露怯意,小聲道:「說老太太不知如何竟魔怔住了,大不好呢。」
崔承詫異,忙起身往上房而去,季陶然才回過神來,因喃喃道:「魔怔住了,是什麼意思?」
清輝也自不解,兩人起身隨著往外。
不多時來至上房,便見幾個婆子立在檐下,竊竊私語道:「不大好,老太太如何說自己看見了謝大奶奶?」
另一個唉聲道:「說自昨晚上就看到了,還說是謝大奶奶來討命了……方才太醫來看,都說是痰迷竅,已經不中用,叫準備後事沖一衝呢。」
上房內果然竟傳來一陣陣哭聲。
白清輝不由詫異。
薛姨娘同顧芍竄通,扮謝氏鬼魂嚇唬羅夫人,若說崔老夫人無意中也見到了,因而生病,也是有的。
但羅氏大房跟崔老太太的上房隔著一段距離,何況上房耳目更多,按理說薛姨娘不會以身犯險。
「謝氏鬼魂」的話原先羅氏雖叫按住,但到底有些風聲透露出去,府內也早傳開。
也許會傳到老夫人耳中,但以崔老夫人這樣久經於世的老辣性情,又怎會因為區區謠言而嚇倒?除非是如羅氏一般,親眼所見。
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薛姨娘所為,還是……
崔承跟季陶然面面廝覷,又是驚異,又且無言。
正在此刻,外頭又有人匆匆前來傳信,原來是太子妃聽聞羅氏病著,故而前來探望。
季陶然聞訊,長吁口氣:「不管如何,好歹已經替妹妹掃清了路。其他的也不用管了。」
清輝也道:「是。此間事已了,何況崔侯那邊兒也必加倍防範……咱們走罷。」
兩人相視一笑,並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