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四五章
余晚的離職手續辦得格外順利。沈平潮給她批了之後,公司還按余晚的工作年限,支付了一筆相當可觀的高額離職補償,足夠她一年半載都不用煩心工作的事。
人事部門將這些結果通知給余晚,余晚這才回公司拿東西。
見她的辦公桌一點點空了,顧菁菁怪捨不得的,「余助……」畢竟她大學畢業之後,就是余晚帶的。
余晚寬慰她:「我號碼沒換,你隨時都能找我。」又說:「我家地址你也知道,有空過來玩。」
顧菁菁臉上稍稍有些微妙的尷尬,她說:「好。」
余晚東西不多,全放在一個紙箱子里。
搭電梯,下樓。走出幾步,她仰頭,半眯著眼看了看公司的大幅LOGO,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已經入秋,涼意潤潤,這個難捱的盛夏終於過去。
路邊,餘波倚在重機上,等她。
本市最近猥褻女性的案件依舊頻發,余晚又曾經夜不歸宿,尤其有一天夜裡,他們怎麼都找不到余晚,電話一整晚打不通,餘波和施勝男就快急瘋了,只差報警。後來,還是四五點鐘的時候,余晚自己回來的。穿著t恤和牛仔褲,面色蒼白。任由他們追問,余晚只是堅持自己很好,不用擔心。但餘波哪兒能真的放心?
他如今還是騎重機,天氣涼了,照舊穿著背心,露出結實的胳膊和肩后的那道疤。
「姐,去哪兒慶祝一下?」接過余晚手裡的箱子,餘波咧嘴笑。這個夏天被晒黑了,他笑起來,牙齒更顯白。
余晚敲他腦袋,教訓他:「你趕緊回去上班。」
餘波說「知道」,又難得勸余晚:「姐,我覺得你該好好休息幾天,不著急工作的事,反正家裡有我呢。」似乎怕她擔心,他還說:「最近修理廠生意不錯,我再加點班,總能養活你和媽。」
余晚聽了,欣慰的笑。
戴上頭盔,她跨坐上去。
余晚揪著餘波的腰,身體往前傾,貼著他的背。餘波手裡給了油門,加速,迎面恰好經過一輛車。
那車在凌睿寫字樓前停下,季迦葉下車。
他回頭。
視線有意無意的,落在那個纖瘦的身影上,她的頭髮被吹得凌亂,再往前,是個男人。這一切,還有緊緊抓著男人腰際的手,都隨著車速加快,迅速變得模糊……收回視線,他漠然轉身上樓。
電梯里只有季迦葉和劉業銘在。
很安靜。
望著電梯不斷爬升的數字,季迦葉抿著唇,快要到頂樓時,他才淡淡開口:「去查查剛剛那輛重機。」
「好的。」
微微一頓,季迦葉又說:「她工作的事,你留心著點。」
「知道。」劉業銘會意。
季迦葉還是全程望著前面。電梯門上,倒映出他冷冽的眉眼。
*
余晚到了家,拿鑰匙開門。
「媽。」她喊了一聲。
沒有人應。
廚房裡有抽油煙機的嗡嗡聲,有點吵,余晚不得不提高聲音,再喊一遍:「媽!」
還是沒有人應。
余晚轉到廚房,施勝男並不在裡面。鍋子里的菜只炒了一半,就關了火,但油煙機卻忘了關。對於摳門的施勝男,還真是不可思議。
關了油煙機,余晚給施勝男打電話。
結果電話鈴聲在客廳響了,施勝男沒帶手機。
余晚正覺得奇怪呢,施勝男倒自己回來了。她開了門,站在門口,面色怔怔的,有點不大對勁。
「媽?」余晚從廚房走出去。
「哎呦!」施勝男被嚇了一跳,連連拍著胸口,詫異道,「余晚,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余晚不答,只是問她:「怎麼了?」
施勝男面色有點怪,她也不答,回頭看了看,關上門,去廚房接著炒菜。余晚追過去問:「媽,發生什麼事了?」
「沒。」施勝男拿鏟子翻了兩下,忽然跟余晚商量,「咱們要不要考慮買個新房子?」又嘀嘀咕咕念叨,這兒沒電梯,整天爬樓梯,等年紀大了她膝蓋受不了,還說什麼,小區環境不好,怕以後餘波媳婦看不上。
施勝男還是不對勁,余晚看出來了,「媽,到底怎麼了?」她有些急。
施勝男怔了怔,轉口嘆氣:「還不是江家的事嗎?」
自從江家廠子被季迦葉用手段硬生生搶走,江成又因為故意傷人遭拘禁,江成媽媽和夏曉晴沒地方說理,更找不到季迦葉,便隔三差五來余家。余晚那段時間剛好工作忙,到處出差。他們找不到余晚,就來找施勝男。但後來也不知怎麼就消停了,只是最近聽說江成要從裡面出來了。
如今施勝男眉頭鎖著,大概是擔心這件事……余晚安慰她,說:「他要是敢來鬧事,咱們就報警。」
不知想到什麼,施勝男還是嘆氣。
她問:「那你工作的事打算怎麼辦?」
余晚說:「沈董身體還沒大好,我先不著急。」沈世康如今對余晚和過去一樣,笑呵呵的。他越是這樣,余晚越覺得過意不去,所以找工作的事她就不著急,反正有那筆離職補償。
「也是。」施勝男點點頭,頓了一頓,有些為難的開口,「小晚,能不能給媽點錢……」
話沒說完,余晚手機響了。余晚一時沒聽清施勝男,只接起電話。
施勝男看了看余晚,繼續炒菜。
電話是駱明川打來的。
知道她今天辦完離職手續,他高興的問:「今天有什麼安排?」
明白他的意思,余晚默了默,說:「我晚上有安排。」
「余晚,你晚上能有什麼安排?」她剛說完,施勝男就在旁邊嚷嚷,戳破她的謊話。余晚擰著眉看向施勝男,施勝男說:「看我幹什麼?你晚上本來就沒事啊。」
電話那頭,駱明川哈哈笑,他說:「既然伯母都說你沒安排,那我請你聽音樂會。」——他這次回國,就是受國內樂團邀請演出的。
余晚還是想拒絕,駱明川已經說:「余晚,我們是朋友。」
「好吧。」
再推辭就顯得刻意了。
駱明川將時間、地點告訴她,余晚一一記下,她掛了電話,施勝男立刻饒有興緻的問:「是不是那個小駱?」
余晚:「……」
還是那一天,瘋狂的那一天。
余晚電話關機了,她沒來得及開機,就和季迦葉走了……那天夜裡,駱明川無數次打她電話,遲遲聯繫不上余晚,他便又自責又擔心。那樣的深夜,他再回來找余晚。可駱明川又不知道余晚住在哪兒,一個人在附近轉悠了大半宿,最後終於遇到了從外面回來的余晚。
遠遠的,兩人面對面,皆是一怔。
駱明川跑過來。
這人面上滿是焦急,身上還是昨晚的衣服,皺皺巴巴的,余晚看在眼裡,什麼都明白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她抱歉道:「對不起,我……」余晚不知該怎麼解釋,她有些難堪的撇開臉。隨著她的動作,寬鬆的T恤衫里露出隱約某些痕迹,而她肩膀那兒的格外明顯……駱明川個子高,拂了一眼,就移開視線,只關切的問:「你還好嗎?需要報警嗎?」他問得謹慎。
「不用。」余晚仍舊拒絕。
她總是拒絕,拒絕一切。駱明川不免失落,他不放心,還要說些什麼,余晚抿起嘴角笑了笑,認真的說:「今天真的對不起,這麼麻煩你。」
「沒什麼。」駱明川擺手,「你安全就好。」
余晚讓他早點回去休息,他這次說什麼都不肯,一定堅持送她到樓下。他們到了樓下,就遇到了著急的餘波和施勝男。
余晚悄悄的,將T恤的領子攏了攏,遮住那些痕迹。
駱明川看在眼裡,沒說話。
對面,施勝男和餘波已經在打量駱明川。余晚怕他們誤會,於是連忙解釋:「這是我朋友,駱先生。」
施勝男已經無比自然的喊他:「小駱啊,上樓吃個早飯吧。」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是該吃早飯了。
「媽!」余晚試圖打斷她。
駱明川不願余晚為難,於是說:「不了伯母,下次我再來拜訪。」
他彬彬有禮,又生的年輕有活力,之後施勝男就一直念叨駱明川,小駱小駱,聽得余晚耳朵都要起繭子。
這會兒駱明川打來電話,施勝男自然催促余晚:「既然是小駱約你,你趕快去。」
「晚上呢,不著急。」余晚只覺得無奈。
施勝男說:「那你挑點衣服,別穿這麼亂七八糟。」自從不上班,余晚每天都是T恤和牛仔褲的打扮,頭髮隨意綁成馬尾,連妝都懶得化。施勝男一邊炒菜,一邊還念叨:「小駱這孩子不錯,余晚你要抓緊。」
又來了!
余晚頭大:「媽,他是我朋友。」
「朋友怎麼了?——誰不是從朋友相處起來的?」施勝男嫌棄她不開竅,「你還打算一步到位,處都不處,直接變夫妻啊?」
余晚怔了怔,忽然有點累,她回房間。
坐在那兒,余晚沉默。
她打開抽屜。
裡面有個紫檀木的盒子。
這是那個之後第二天,有人快遞給她的。
接到快遞的電話,余晚那會兒只覺得奇怪,她並沒有買東西。
等拆開來,見到紫檀木盒子,余晚就知道裡面的是什麼了。那串她還回去的蓮花天珠手串。
余晚安靜下來。
盒子上面附了一張質地極好的便籤條。
她拈起來——
是季迦葉用鋼筆寫的字。
他的字和他這個人一樣,冷,硬。
便籤條上,他沒有說別的,只是說,余晚,這是我送給你的。
視線落在那個盒子上面,看了許久,余晚都沒有打開,而是直接收了起來。
如今,那張便籤條亦還在,靜靜躺在盒子上面,背面朝上。
余晚看了看,重新將抽屜闔上。
……
要去聽駱明川的演奏會,余晚特地先去買了禮物。等她到音樂廳時,觀眾已經開始進場。
有專人領余晚走特別通道進去。
余晚坐下來。
交響樂團已經提前就位,晚上八點整,指揮家準時入場,全場鼓掌。
一首《芬蘭頌》完畢,稍作休息,指揮家和駱明川一道出來,觀眾更是熱烈歡呼。
這是余晚第一次見他穿正式西裝。
其他樂手都是一板一眼的燕尾服,駱明川是特邀的小提琴獨奏,全套黑色系,襯得舞台上的他,眉目更加清秀。
他是天才,年少成名。
將小提琴架在肩膀上,琴弓開始拉動,這人便像是發著光的,眉眼之間全是桀驁與自信,散發著獨有的魅力。
余晚是聽不出好或是壞的。她只能從最直白的旋律中感受到拉琴之人的情緒。或舒緩或愉悅,又或者是明朗的熱烈。
這是他傳達出的情緒。
他的眉眼一直低低的,溫柔的,嘴角微彎,臉頰邊酒窩若隱若現。
演出特別成功,余晚替他高興。
音樂會結束,余晚在門口等駱明川。
他已經換了休閑的衣服,提著小提琴盒,和舞台上的他判若兩人。
「余晚。」見到她,駱明川很高興。
「恭喜你。」余晚將禮物遞給他。
是水晶小提琴的模型,小小的。
有點老土。
余晚說:「不知你喜歡什麼……」
駱明川立刻說:「我很喜歡。」
余晚看了看他,輕輕笑了。
兩人慢悠悠往外走。
駱明川提議說:「我們去江邊走走吧。」
「好。」
江邊廣場有不少人在,涼風吹過,很是舒服。誰都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散步。
有賣花的小姑娘經過,以為他們是情侶,嘴甜的對駱明川說:「哥哥,買一枝花給姐姐吧。」
余晚不免尷尬。
駱明川出手大方,直接買下一整籃的花,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說:「快回去吧,晚上早點回家。」
「謝謝哥哥,謝謝姐姐,祝你們幸福。」小姑娘嘴還是甜。
余晚愈發尷尬。
駱明川將那滿籃的花遞給余晚,余晚自然不會收,駱明川嘆了一聲,說:「余晚,我覺得你很神秘。」他在國內待了一段時間,中文精進不少。
余晚笑了笑,偏頭望過去。
駱明川說:「這是我的一種直覺,直覺你有很多的秘密,你不喜歡別人靠近,你有自己的安全距離,對嗎?」
余晚沒答,沉默。
駱明川忽而認真的說:「有人靠近過你嗎?」
余晚心裡忽然有一點點的疼,那點疼往心裡頭鑽了一鑽。她垂眸,還是淡淡的笑,沒說話。
駱明川看了看她,說:「余晚,你要是有什麼秘密,都可以跟我說。我這裡,」他說著,拍了拍自己心臟的位置,駱明川保證道:「百分之百安全。」他微笑。
余晚靜靜看著他,也笑了。
駱明川送她回家。
還是到那個路口,余晚沒有讓他下來,他也不勉強,只是示意余晚打電話。余晚點頭。
回到別墅,駱明川先去見季迦葉。季迦葉這個時間總是在書房辦公,他敲了敲門進去,「二叔。」
季迦葉拂過他手裡一籃子的花,還有包裝精美的禮物,他說:「去約會了?」
駱明川聳了聳肩,沒有否認,又說:「二叔,你也該去約會,休息放鬆一下。」
季迦葉淡淡的笑。
他說:「我忙。」
季迦葉低頭,點了支煙,駱明川連忙喊他:「二叔。」
季迦葉嘆了一聲,將煙掐滅了。
駱明川笑了,對他擺手:「那二叔你早點休息。」
「明川。」季迦葉喊住他,問道,「等你忙完演奏會,我想找個時間,正式介紹你的身份,可以嗎?」他難得和他商量。
抿了抿唇,駱明川說:「好。」
季迦葉說:「你不願意?」
「沒有,我只是覺得有些……」那種感覺他不知該怎麼形容,看著季迦葉,他說:「二叔,都聽你的。」
季迦葉點點頭。
駱明川回了屋,劉業銘過來,敲書房的門。
他端了暖湯上來,手裡還有一份資料。
「先生。」他遞給季迦葉。
資料上面的人叫餘波,就是白天騎重機那位。
原來是余晚的弟弟,還是個不務正業的年輕人,季迦葉略略看了看,將資料丟在一旁。
劉業銘說:「先生,沈家那邊好像要出院了。」
「哦?」季迦葉冷笑,「這麼快,那你明天以我的名義,送些東西過去。」不知想到什麼,他又改口:「不急,我親自去。」
……
既然是去醫院,劉業銘替他準備了鮮花。
季迦葉敲了敲病房的門,也不等裡面回應,他直接推門進去。
沈世康那會兒正戴著眼鏡,在窗邊看報紙呢。見到是季迦葉,他心裡雖怨,臉上還是維持著笑意:「季賢侄啊,你這次來又想做什麼?」
季迦葉不咸不淡道:「來探探沈世伯你的病,看看怎麼樣了。」
「還不錯。」沈世康哈哈笑。
「既然這樣……」季迦葉還是那種口吻,冷漠,不帶一絲感情的說,「那我提前恭喜一聲,沈世伯記得多保重身體。」略略一頓,他又說:「等您出院,我還得為您好好慶祝呢。」
話里似乎藏著刀,沈世康臉色一變,旋即又恢復正常,他說:「好啊,我等著呢。」
季迦葉斯斯文文的笑了笑。
將鮮花放在旁邊,他打開門,漫不經心的離開。
沈世康迅速冷下臉來,吩咐護理:「通通丟出去。」
季迦葉沿著走廊慢慢往外走,他的腳步輕,幾乎聽不到。經過人群,有一絲孤寂。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去找何楷。
何楷剛做完通宵手術出來,見到他,不由錯愕:「大忙人,找我幹什麼?」
「找你抽支煙。」季迦葉這樣說。
何楷聳了聳肩。
他換了白大褂,拿了早餐去頂樓。
住院部頂樓並不高,俯視下去,能看到前面的小花園。這會兒就有很多病人在樓下散步。
季迦葉抵著欄杆,低頭,點了支煙。
細細的煙在指間夾著,他慢慢抽了一口,又吐出來。
何楷在旁邊吃早飯,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當然,大部分都是他在說話。
季迦葉一直安靜,他淡淡垂眸。
樓下,有個身影近了。天氣開始不經意的變涼,她穿寬鬆的蝙蝠衫和牛仔褲,頭髮散下來,攏在耳邊。
那麼多人,他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她。
季迦葉輕輕眨了眨眼。
余晚腳步根本沒有停,她提著煲湯,手腕上空空蕩蕩的,從他的視野里,直接走進住院部。
看不見了。
一支煙滅。
季迦葉對何楷說:「我走了。」
「好。」
季迦葉摁下電梯。
看著那幾台電梯的數字交替變化著,他又摸出煙,低頭含在唇邊,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