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常躍坐在老闆椅上,手指撐著下巴,聽完他大義凜然的指責,還很誠懇的點頭:「我覺得你的懷疑很有道理。」
要證明一個人有老鼠倉很簡單,只要拿到證據就行了,但要證明一個人是清白的,非常困難。
常躍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今天他捉住這個姓張的,肯定會被反咬一口,而且大戶室的人也一定不會相信他。
他掌握的權利太大了,被猜忌簡直就是命中注定。
果然,姓張的這麼一說,之前和常躍發生矛盾的矮個子男人馬上就跳了出來:「是!誰知道他今天砸盤是不是為了讓自己在低位買入?他每天自己訂計劃,讓自己從中得利還不簡單?只有傻子才不會!」
是啊,像常躍這樣的位置,自己指揮大量的資金,自己左右股票的漲跌,怎麼可能不為自己牟利?
只有傻子才不會!
這個說辭太站得住腳,也太符合人之常情了,這話一語點醒夢中人,大戶室的其他人開始紛紛指責常躍,要問他拿證據。
看那群情激憤的樣子,都恨不得一個個將常躍殺之而後快。
孔偉四處調停,聲音卻總是被淹沒,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你別被他騙了!」有人拉他,在眾人的喧鬧聲中說。「他這個人有病!」
孔偉沒聽清:「什麼!」
那人竭力拔高聲調,壓過了所有人:「他這個人有病!他是個變態!是個太監!」
驀地,許多人都看向他。
說話的人平時在大戶室很不起眼,和常躍也沒什麼過節。
他也沒想到自己的話會引起這麼多人的注意,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那就像是種無形的鼓勵,使他心中產生了一種難以描摹的快感,這種快感促使著他往下說。
反正這種人也該死。
這不應該是個秘密,他說出來……是替天行道!讓所有人都認清這個人渣……噁心的怪物!他是在替天行道!
男人越想,心裡越憤慨,使命感衝破他的喉嚨:「這個人是個變態!不知道被多少男人上過!我聽外面人說,他被男人幹得連硬都硬不了了!他都不算個男人!他有什麼資格指揮我們?!」
男人伸直了拳頭,喊得臉紅脖子粗,恨不得隔空將常躍打死,剝了他的皮:
「像他這種變態!怎麼可能沒有老鼠倉!我早想把我的錢拿出來了,我害怕他哪天把我的錢偷了,反正這種變態什麼都幹得出來,不男不女的東西!」
死一樣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常躍,想要從他臉上尋找到半點有關於事情真假的蛛絲馬跡。
這個時候,他們的目光已非是憤慨地追問,而更像是在看光天化日下交-配的狗。
那種窺測的、新奇的、幸災樂禍的,甚至是可笑的憐憫的目光。他們看向常躍,帶著正常人類特有的優越感,高高在上,洋洋自得。
孔偉站在常躍與眾人的中間,手足無措地左右轉頭,嘴唇顫抖:「你、你說話可是要講證據,不能胡說。」
那人傲然一笑:「怎麼沒有證據?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去喝酒,他和那個姓葉的一起出去,後來姓葉的就全都說了。孔偉你還叫人打了他,你是不是和常躍也有一腿啊?」
孔偉嚇一跳:「別別別,你這人怎麼能亂潑髒水?」
旁邊又出來一人接話,這人和孔偉關係不錯,兩人時常出去喝酒廝混,只不過此人已有家室。
他倒是很維護朋友,開口就說:「孔偉我可以作保,大家一起出去多少回了,隨便哪個小姐都能拉來作證。倒是常躍,你……」
他還沒說完,常躍眼前忽然一花,就見他突然被人一拳打倒在地!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所有人都嚇住了,更何況他們這些人,每天動動手指賺錢的主,只會喝酒吃肉,哪兒是武道的對手?
沒有一分鐘,就見剛才說話的男人被武道撂倒在地,痛得縮在地上,整個人宛如一隻快要被碾死的臭蟲。
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嘶吼聲響成一片,有人急著要鑽出去,有人要探頭進來,吵吵嚷嚷。
常躍掃了他們一眼,冷漠地想,這場鬧劇看起來可真不像是大戶室里的有錢人演的,那得是街頭的混混才演得出來。
此刻的情景荒誕而不堪,但奇迹般的,他心底居然沒有半分不適,甚至感到一身輕鬆。
常躍從抽屜里拿出當時十九個人簽下的協議,拍在桌子上:「武道!」
這一聲猶如赦令一樣,總算給了被揍的人一個解脫,抓緊時間連滾帶爬地跑走了。
面容冷硬的男人回過頭,眸色深沉,猶如所有深不見底的幽潭深澗。
常躍朝他做了個手勢:「回來。」
他將協議攤開:「你們說的事情我不否認。
那這事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的人打了你們,我出醫藥費。我代他向諸位道歉,並且退出。」
所有的人都愣了。
他們是對常躍很有意見,也希望能通過抗議得到某些好處,但是……現在的情況卻不是他們想要的。
大戶室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非常詭異,唯獨常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語氣平靜:「今天前化股份的貨已經出完了,明天資金到賬,我會叫榮凡來把錢交割清楚。感謝這段時間大家的支持。」
他沒有說什麼期待下次合作般的廢話,分道揚鑣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確。
沉默在大戶室里持續了很久,過了半響,人們才慢慢散了。
常躍在躺椅上閉目養神,交代榮凡去和營業部經理溝通提款的事情。
「小孩兒都走了,你有什麼想說的?」
孔偉的兩隻腳不自覺地在地上蹭來蹭去,餘光瞟了一眼站在常躍身後的武道,想說什麼又被嚇得咽回去,半天支吾不出個所以然來。
常躍:「有話快說,他不打你。」
又磨蹭了半天,孔偉才問:「……他們剛才說的……真的是真的?」
常躍抬起眼皮來瞄了他一眼:「我沒事幹騙你幹什麼?」
那就是真的了。
孔偉想了一下,相信,但是又有些抗拒。常躍雖然長相比一般男人好看,但平時舉止一點都不像女人,很難讓人往那方面聯想。
但是孔偉又想起昨天晚上在秋桐路的事情,武道和常躍住在一起,一個人做飯一個人管吃,確實很像是一家子。尤其他們平時相處的樣子,不太像是朋友,也不像是工作關係。
再帶一個榮凡,簡直就是一個標準的三口之家。
常躍又閉上眼睛,神情有些睏倦:「你介意嗎?」
一時間,孔偉被逼得說不出話來。他是個非常注重傳宗接代的人,覺得男人就要和女人在一起結婚生孩子,所謂愛情,不過就是一時令人著迷的東西。
就像他曾愛過的女人,假使孔偉發現她不能生孩子,怎麼也要在外邊生一個抱回家才行。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怎麼生孩子?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怎麼做那事兒?
那多噁心?
孔偉半天說不出話,只發出恩恩呀呀的聲音。
常躍不耐煩地揮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公司投不投錢隨便,不用太放在心上。」
他這話彷彿一語定論,給孔偉也留好了退路。
孔偉聽了他的話,留下句「哥再考慮考慮」就跑了。
大戶室里終於變清凈了。
有人走的時候沒關顯示器,紅紅綠綠的數字在屏幕上顯現著,前面放著歪七扭八的草稿紙和被扔掉的買賣單,另一邊還有被掐熄的煙頭和染著深色茶漬的水杯。
到現在為止,每個證券營業部的大戶室,依然坐擁著這個國家絕大多數的大戶股民。他們每月交著不菲的管理費,佔用著最迅捷的交易通道,被營業部經理奉為重點客戶。
但用不了多久,等個人電腦及互聯網發展完備,這曾經熱鬧榮耀的地方就將成為過去,塵封在漫長的金融歷史當中,再也不被提起。
就像那些曾縱橫股海的投機客,轉眼就將成為新人崛起的踏腳石。
歷史翻覆,皆蹈一轍。
常躍慢悠悠地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身邊的男人正在低頭看自己,眼中還有彌散未去的憤怒,他守在自己身邊,就像是一隻忠心耿耿守著主人的大狼狗。
但是,這狗認的第一個主人是自己,誰還知道他會不會認第二個第三個?
常躍眯起眼睛來。
之前挨了武道揍的那男人,雖然體力不怎麼樣,但打架方式著實像個潑婦。抓掉了武道的襯衣扣子不說,還在他脖子上留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武道身上的傷疤很多,大多有些歷史,不用想也知道是之前在部隊留下的。
相比之下,現在的這一條看上去便格外的新鮮,傷痕上沁出一粒粒的血珠來,顏色鮮紅。
「沒想到啊。」常躍說話又輕又慢,語氣誇張,「一言不合就打人!你這樣子,還怎麼為人民服務?」
武道好像沒料到他會這麼說,表情一怔,之後皺起了眉頭,想說什麼,但是最後又把話咽了回去。
常躍猜到他想說什麼,也猜到他為什麼又不說,想來想去,實在綳不住笑出來。
「我看看,他傷你哪兒了?」他坐起身來,拽住武道的衣領將他拉下來。
也許是因為他離得太近了,武道的喉結劇烈地滾動著,下巴收緊,常躍甚至能感受到他肌肉在瞬間繃緊。
常躍瞭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側過頭,緩緩地、緩緩地在那道傷痕上印下一個煽情的吻。
潮濕而溫潤,就像是這個暮春時節一腔熱血沸騰之後,得到的輕薄而珍貴的安慰。
男人的呼吸變得粗重而灼熱,但雙臂仍然垂在身側,沒有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