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兩天後,持續不斷的暴雨仍然未停,儘管常躍穿著雨衣,但鞋裡仍無法避免地被灌滿了水。
他從益明最近的城市下車后,便問路來到了汽車站。
已經是深夜,因為連日來的暴雨,路上積水到小腿肚,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售票處已經關門,只有大門值班室有一盞昏黃的白熾燈。
常躍走過去,看見燈下坐著一個抱孩子的女人,正在四處張望,他從兩人身邊走過,敲了敲值班室窗戶:「請問這兩天有車去益明嗎?」
值班的大爺要他說了兩遍,才勉強聽明白了益明縣這個地名,之後嘩啦展開手裡的報紙,指著一條新聞對常躍說:
「益明?怎麼這麼多人要去益明?那裡昨天就去不了啦!汽車停運啦!」
常躍心一沉,武道比他早出發兩天,但是坐的是慢車,常躍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經到了益明縣。
他又問:「那去益明那趟線路的司機呢?我有事想問他。」
值班大爺指著不遠處的一排平房:「就在那個地方嘛!不過他現在八成是在睡大覺哦。」
常躍道了謝,給大爺留了包煙就要走,他要去問問那個司機,前幾天有沒有載過一個穿迷彩服的人去益明。
間隔時間還不長,他應該還記得住。
然而常躍還沒邁下台階,就感到有東西掛住了自己的雨衣,他轉過身,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見拽住自己的是那個抱孩子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不到二十五歲的樣子,身材瘦弱,懷裡的孩子大約兩歲,此時已經睡著了。可能是怕驚醒孩子,女人沒有站起來。
「你是要去益明縣嗎?能帶上我嗎?」她聲音不高,臉上儘是祈求的神色。
聽見聲音,值班室的大爺也探出頭來,驚訝道:「呀!你怎麼還沒走啊?」
他又對常躍說:「她昨天就來了,說要去益明!可這個時候哪兒能去益明喲?那裡在發大水,更何況她還帶著個娃!」
暴雨如注,女人和她的孩子被困在房檐下估計有一段時間了。
門下的積水太深,路燈很多都壞了,說不定哪裡就有被掀掉的井蓋和看不見的暗溝。別說去益明,這女人想帶著孩子去馬路對面的旅館都難。
「不行。」常躍皺著眉頭看那女人懷裡的孩子,這孩子再在外面呆著絕對會生病,「那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淹了,你不能去。」
他急著去打聽武道的行蹤,沒工夫在這兒耗:「你去旅館住幾天,等通了電話再說。」
因為連日來的暴雨,周邊的好多個縣城都已與外界失聯,成了一座座孤島,情形難測,貿然前去無異於是送死。
說完,常躍扭頭不再看女人哀求的眼神,大步就往司機住的地方走去。
然而他連敲了好幾扇門,才發現都是空屋子,就當他準備返回值班室的時候,才終於在最後一間發現所有司機都聚在一起。
汽車站好幾天沒有發車了,司機們每天快閑出鳥來,一堆大老爺們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好不快活。
尚能直立行走的那個跌跌撞撞地跑來給常躍開門,被迎面的雨水一激,恢復了清醒:「同志,你找誰?」
常躍沒穿雨鞋,雨衣下擺被濺滿了泥點子,再加上滿面的雨水,看上去狼狽不堪,只能勉強看出是個人樣。
常躍二話不說先遞了煙,他從豐鎮火車站出發的時候買了一整條,一路上都快散光了。
「跑益明縣的司機在嗎?」
開門的人收了他的東西,辦事也麻利,從人堆中將人扒拉出來。
但是跑益明縣的那司機已經喝得不大清醒了,費了老大勁才被折騰地開口說話。
他醉熏熏地回憶說,三天前他是遇見過一個穿迷彩的男人,那人看上去挺凶的,但是出手大方,一出手就給了他三百塊錢,要去益明。
「然後呢?」常躍忍不住催促。
這個特徵太明顯了,是武道無疑。
但是司機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失望了,司機說那個時候汽車站下了通知,益明縣方向的車全停了,他也不能擅自發車呀!
說來說去,從武道抵達這裡的時候,益明縣就已經失聯了,汽車站不發車,那理論上來說去益明縣就是很難的。
如果武道被困在市區,那事情就好說了。常躍只消在汽車站附近的旅館找找人,估計就八-九不離十了。
然而這個計劃剛成型,就聽見那司機含混不清地說:「所以沒辦法,我叫他去找老李嘍!」
「老李?」
清醒的那個向常躍解釋:「老李是另一個司機,他自己有車。」
言下之意就是,那位老李自己有車,有時候會拉私活,也就是俗稱的「黑車」。
那人踹了旁邊人一腳:「喂,老李上哪兒去了?」
於是滿屋子的醉漢開始在屋子裡翻箱倒櫃地找老李,連地磚都被掀起來看了一遍,最後對常躍說:「老李剛才還在喝酒,現在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正當他們準備再說什麼的時候,門被推開了,有人進來,手裡抓著褲腰帶,嘴裡罵:「媽蛋,老子差點兒掉坑裡,這雨下得,糞坑都要溢出來了。」
一群人鬨笑開,得有人沖常躍說:「喏,這不就是老李。」
黑車司機是個禿頂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衣衫不整,腳上是塑料拖鞋,裡面積著雨水,腳趾縫裡還有黑泥,但手腕上卻有一塊光亮的假勞力士。
他斜眼盯著常躍,對他非常警惕:「你找我幹啥?」
常躍問他有沒有見過見過武道。
他卻矢口否認:
「沒見過。」
他說沒見過,還沒等常躍質疑,就有人推了他一把:「你這麼緊張幹什麼?他一看就是個外地人。」
老李不說話了。
常躍摘下雨衣的兜帽,目光審慎:「我不是查黑車的。我知道你見過他。他去了哪兒?」
老李伸手,常躍拋給他一包煙。
「他?那個有錢的大頭兵?不是我跟你吹,現在這地界,有車敢去益明的,也就只有我一個了。你找不到別人。」
益明縣在含章河的上游,那河是長江的一條支流,公路就是沿江建的。
如今暴雨兇猛,決堤、山洪、泥石流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去。
聽這話的意思,武道果然已經去了益明。
常躍拍桌上一千塊錢:「就去益明,現在就走。」
周圍司機看得眼睛都直了,只有那個老李不吭聲,盯著錢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一千塊錢,算是他兩個多月的工資了。
他一直不說話,常躍也沒表態,過了一小會兒,旁邊有人悄聲說:「益明的路我也熟。老李,你要不去就把車借給我,我去。」
窗外的雨還在下,無盡的雨前赴後繼得撲向大地,晚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危險,但是……
老李猝然掐熄煙,起身拴緊了褲腰帶,對常躍一揮手:「現在就走。」
他沒拿桌上的錢,而是扔給了自己的朋友:「別私吞了,給我老婆子捎回去,不然做鬼咬死你!」
「呦呵!」那人在笑,「要錢不要命喲!」
老李推開門,扔下句:
「富貴險中求,不懂啊?」
老李的車就停在汽車站附近,他沒有穿雨衣,打著手電筒穿著拖鞋蹚在水裡,帶常躍出去開車。
然而剛到門口,就見有一團黑影向常躍跑過來。
女人帶著孩子,一大一小都是*地,對他說:「帶我去益明吧,帶我去吧!」
常躍頭都大了。
老李看這一幕頗有趣味,轉頭和他說:「你老婆孩子啊?咱事先說清楚,我可不帶女人小孩兒去,造孽哦。」
也不知道那女人事先教了孩子什麼,那小孩兒跑過來就拉住常躍的褲腳一個勁地叫叔叔。
女人頭髮都濕透了,一縷縷貼在臉上,一邊還衝他訕笑:「帶我們去吧,我都快三年沒見過我家男人了,孩子連爹都沒見過。」
老李樂了,插嘴說:「好幾年沒見過,就趕著發大水見?挑的好時候啊!」
女人羞愧道:「這不是我們廠下大雨被淹了,休息了嘛……」
坐了兩天的火車,又在大雨中一路奔波,一下都沒有休息過,常躍已經精疲力竭,對眼前的情景已經不想多說話。
他冷冷看了女人一眼,塞她手裡三百塊錢,夠她住好久的旅店了,接著就要走。
卻沒想到那女人還不死心,拖著孩子跟著他:「我不要你的錢,我想去益明!帶上我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丈夫在益明當兵,我都三年沒見過他了啊!」
常躍停下腳步,在雨里沒動。
旁邊老李看著他的臉色:「嘿,這可巧了,你倆找的都是當兵的。」
女人一看有門兒,馬上衝過來,拉住常躍的手臂:「求求你了,我太想他了啊!帶上我們吧!絕對不給你添麻煩!」
常躍低頭看了他一眼。
女人的臉沒什麼特色,相貌平平,如同這個年代所有的普通女工。然而她的面孔卻無比的驚慌絕望。她抓著他,就像抓著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閃電忽地照亮天空。
亮如白晝的一剎那,常躍看見她,從她的瞳孔里看見自己。
「如果遇見危險,你就帶孩子坐車回來。」
女人一口答應,不住地點頭。
老李卻不滿了:「加人要加錢,而且……」
常躍:「再給你五百,他們的安全我負責。」
老李車開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鐘,車便離開了市區往郊縣駛去。
這個時候已經能聽見含章河的水聲了,隨著水聲越來越大,這不同尋常的聲音使女人緊張起來。她開始漫無目的得說話,竭力忽視車外越來越深的積水。
女人名叫張麗,外省人,丈夫在益明縣的部隊服役。她問常躍:「你也是去部隊找人嗎?是你兄弟?」
常躍坐在副駕駛上,從後視鏡往後看了一眼。
他上車前在小賣部給小孩兒買了牛奶和麵包,還有一條夏被,小女孩兒這時候吃飽喝足了,正裹著睡覺。
「是朋友。」
張麗很驚訝:「是有什麼急事?」
朋友之間,哪有那麼多非見不可的面?需要冒著這樣的大雨和山洪的危險去見?
常躍:「沒有。」
他語氣嚴肅,張麗還以為問到了不該問的,連忙噤聲了。
過了幾分鐘,汽車終於拐到了大路上,然而剛一駛入,就聽河中忽然一聲巨響,一個浪頭狠狠地撲到河岸上,大地彷彿被搖撼般震顫了一下。
老李一踩油門,從水幕中衝過去。
張麗的女兒被驚醒了,哇哇大哭起來。
當媽的連忙堵住孩子的嘴,但是她自己都在害怕,手緊緊地抓住座椅,僵硬到放都放不開。
待駛離了剛才浪打過的地方,三個成年人都沒有說話,只有兩歲的小女孩兒忍不住顫聲問:「媽、媽媽,我們不會被卷進水裡去吧?」
「閉嘴!」一直專心開車的老李突然惡聲惡氣地說,「叫你的女兒閉上烏鴉嘴!」
張麗反應過來,連忙讓女兒「呸」了三聲。
這個時候,常躍終於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女兒哭得淚汪汪,但是被嚇到了,小臉慘白地不敢發出聲。
常躍伸過手去,給小女孩兒擦乾淨眼淚,目光平靜。
他回答說:「不會。」
不知道為什麼,只兩個字的回答,讓本來心都懸在嗓子眼的張麗忽然心頭大定。
車駛過了剛才的路段,地勢高了起來,雖然雨在下,但是河水令人心驚的咆哮聲明顯變遠了。
老李說沿著這條路繼續走,就是益明縣城,途經有一個村子,他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山勢忽高忽低,即將駛入下坡路段,也就是距離那個村子最近也最危險的路段,老李提議說大家先休息一下,然後加速衝過去。
小女孩兒說是要上廁所,老李將車停在路邊。張麗下車打著雨傘,將女兒帶到道路里側一塊巨大的山石后。
不遠處含章河仍時不時的發出巨響,提醒他們此時的安全,不過是重重危險中的一個喘息。
老李點了一根常躍給他的煙,將打火機的光湊近,欣賞了一下香煙的牌子:「挺有錢的嗯?」
這個牌子的煙,前兩天那個當過兵的男人也給過自己,正是因為太貴,所以讓自己印象深刻。
但是老李清楚地記得,那男人並沒有抽,他當時多嘴問過一句。那人說自己沒有抽煙的習慣。
沒有抽煙的習慣,怎麼會隨身帶著?
那男人說是習慣,身邊有人喜歡這個牌子。
「找朋友嗯?」他不懷好意地沖常躍笑了笑,一臉瞭然。
他是跑長途出身,沒攢下什麼錢,光攢了一肚子的奇聞異事,認識了一堆三教九流。像這兩個男人的關係,他打眼一看就清楚了,根本不需要問。
找朋友?
為錢豁出命去的人他見多了,像這種為朋友豁出命去的還真不多。
常躍敏銳地發現這個司機是知道了什麼,但是懶得回應。
張麗帶孩子回來了,小姑娘頂風走不動,她只能把孩子抱起來,另一隻手撐傘。常躍穿上雨衣,下車幫忙把後排車門打開。
「快點兒!」老李在車裡喊,「有浪過來了!」
他在車裡看得清楚,就在黑暗裡,遠處好像有什麼野獸似的,順流而下,裹挾著不知道哪裡來的巨物,轟隆隆地往這裡來。
他急不可耐地放下手剎、換擋,要在第一時間發動汽車。
「啊!」女性的聲音被淹沒在水聲中,只見不知道怎麼回事,張麗竟然摔倒了!
柏油路被雨水沖得滑溜溜,她這一摔不要緊,卻往下坡處滑了兩米遠,腳都快伸進河溝里去了。小孩兒哇哇大哭,她連滾帶爬地抱住孩子:「怎麼了寶貝?沒事吧?摔哪兒了?」
「別問了!快上車!」老李已經將車發動起來,緩慢開動,但是手動擋加速需要時間。
此時,常躍已經跑到了張麗身邊,一把將小姑娘抱起來,張麗撿起雨傘跟上他。
「來不及了!」眼見那團巨大的黑影鋪天蓋地般傾覆下來,老李發動車,一個猛地掉頭,連車門都不關,就朝來路飛馳而去。
常躍轉頭估量了一下浪頭的方向,當機立斷:「跟上我!」
幾乎就是一兩秒或是半秒鐘的事情,他們剛剛躲到那塊巨石后,巨浪怒吼著向他們壓下來!
常躍站在最外圍,冰涼的河水此時挾帶千鈞之力,重重壓在他身上,他彎下腰,死死地將小女孩兒壓在自己胸前。張麗一手拉著他的衣服,另一隻手緊握著女兒的小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戰戰兢兢地抬起頭:「過、過去了?」
幸虧他們在道路最里側,常躍下車的時候就看好了,那塊巨石與山體相連,無法被輕易挪動。
響聲漸遠,常躍朝來時的公路看了一眼,老李開車早跑遠了,怕是不會再回來。
張麗也後知後覺地認識到了現實,完全傻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打上傘。」常躍說。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裡還緊握著雨傘,但是傘骨已經折斷了好幾根,只剩下半個圓。
常躍:「你跟我走嗎?」
張麗:「啊?」
常躍將雨衣脫下來給她:「你要麼走回市裡,要麼跟我往益明走。你可以在路過的村子里住下,等水退了再回去,但是恐怕見不到你丈夫了。」
他語氣冷靜,說話間聽不到任何的顫音或猶疑,彷彿此去一路坦途,風和日麗。
張麗將傘罩在他頭頂:「我跟你走。」
「行。」
常躍低頭拍了拍小姑娘的臉:「打起精神來,到叔叔背上去。」
老李說從那個地方到村子里,其實就已經不遠了。
常躍拐進了最近的一條小路,總算是遠離了暗藏危險的含章河,但是只要有雨水,就始終存在泥石流的可能。
他只能一腳一腳地往地勢平坦處走去。張麗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身上穿雨衣,手裡給他和小孩兒撐著那把破破爛爛的傘。
常躍帶來的指南針還有麻繩一類的東西,都被落在了老李車上,他們現在身上什麼都沒有,就剩下常躍口袋裡的錢了。
但這時候錢有什麼用?有個屁用。
張麗這個時候是真害怕常躍倒下。
說實話,這個男人看上去不是那種孔武有力的身材,不過也不太像斯文的讀書人。具體做什麼工作的,她也猜不上來,只是覺得現在自己和女兒的命都系在他身上了。如果他要是倒下了,她非和女兒一起死在這片山裡不可。
她也不知道他們走了多久。出發的時候天就是黑的,此時仍然伸手不見五指,但也有可能已經凌晨了,只是烏雲太密,沒有陽光。
一路上她都在說話,安撫惴惴不安的女兒,或者和常躍說話,兩人又一次說起他為什麼要去益明。
這次,常躍的回答總算沒那麼簡練。他說是擔心朋友遇洪水,來找人的。
張麗感動得不行:「你和你朋友以前是戰友?哎呀,要不就是認識很長時間了吧?感情這麼好……」
常躍聞言一愣。其實也沒有很長時間,近四個月而已,甚至都不到兩百天。
但總像是認識了很久。
從這輩子的最開始,他們就認識了,其實很久。
「哎?!前面有亮!」張麗將傘一抬,突然叫道。
常躍也抬起頭,只見不遠處的黑暗裡,隱隱有一束光,那光時隱時現,但張麗確實沒看錯。
張麗喜極而泣:「我們到地方了!有人來接我們了!」
兩人加快腳步,再往近走,常躍才發現那束光是強光手電筒發出來的,而且不止一道,就在那束光的後面,還有一束,是兩個人。
打光的人似乎在到處搜尋什麼,不像趕路,可能就是那座村子里出來的人。
張麗激動地朝那個方向揮手:「這兒有人!我們在這兒!」
也不知道在這大雨里,遠處的人到底能不能聽見,他們只能加快腳步。走了一段,慢慢可以看清第一個人的身影,張麗「咦」了一聲。
「怎麼了?」
她的語氣很奇怪,好像竭力按捺著什麼:「那個人……好像是部隊上的?像是……我丈夫?」
剛聽到「部隊」兩個字,常躍條件反射地抬起頭,很快又自嘲地笑了。離得這麼遠,連來人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怎麼能看清是誰?
就算穿的是軍用雨衣,也看不出什麼。這裡是部隊駐紮的地方,老百姓穿那種雨衣也不奇怪。
但女人的直覺根本不會考慮這種邏輯問題,張麗也不知道從哪裡判斷出那個人是自己丈夫,只埋頭使勁走。
常躍也被她勾得也來了興趣,兩人加快腳步趕路。
到三兩米遠的地方,對面的人忽然叫了一聲:「麗麗?」
怎麼可能!讓她猜准了?
張麗啊了一聲,飛奔過去,和那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小姑娘也從常躍的背上下來,嘴裡叫著爸爸,邁開小短腿跑去,一家三口久別重逢,場面激動人心。
常躍站在原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另一個人也從遠處走過來,但是他沒注意,只顧彎腰將傘撿起來,給那家人多留點時間。
——「常躍?」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沒理會,只低頭將傘骨掰直。
——「你怎麼來了?」
他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們就面對面,距離那麼近。
他看到那個相識了一生的人。
無根之水從天而降,驚雷劃破天空。
——我……想念你。
一個箭步過去,武道將身上的雨衣脫下來罩在常躍身上:「快穿上。」
不知道為什麼,剛才還能再跋涉八百里的常躍,渾身忽然變得疲憊不堪,他懶洋洋地牽動嘴角:「穿個屁啊穿,早濕透了。」
武道哪管他這一套,先把雨衣給他硬穿上,手碰到常躍冰涼的手臂,心疼得不行。
「你怎麼突然過來了?我不是說儘快回去嗎?」
常躍:「我來考察一下防洪股的潛力。」
他說話基本和放屁沒什麼差別。
武道將他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終於確定沒受傷,而後兩人額頭相抵,鼻樑碰在一起,久違的碰觸。
雨水從武道的額頭上流下來,順勢流到常躍臉上,帶著對方殘存的體溫,最後匯聚成細細的一條,墜在腳下的泥地里。
常躍推了他一把,終究還是沒捨得用勁:「別矯情,有人。」
武道笑著看他,還是分別時候那種笑,彷彿能把人吸進去似的:「他知道我們的事。」
還沒來得及追問,常躍就感到他冰涼的唇貼上來,溫柔地含住自己,他心裡一軟,也就接納了他。雨水順著流進兩人口中,帶著點兒苦,但好像也有點甜。
和武道一起出來搜尋的,就是他要接的那位戰友,也就是張麗的丈夫。
原來老李送武道來的時候,益明縣就已經過不去了。武道在這裡下車,本來打算徒步進益明,卻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了自己的戰友。
戰友名叫康鵬,韌帶受傷,準備跟武道去豐鎮市醫治。前幾天雨太大,他害怕武道遭遇泥石流,於是提前出發了一步,兩人正好在這個村子碰見。
在外沒來得及寒暄,四個人連帶一個小孩兒向村子里走去。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們才抵達村委會,才發現已經早晨六點多了,但是天依然黑壓壓得,看不出任何放晴的意思。
村裡的電早已經斷了,只有村委會的辦公室里點著一盞丁點兒大的煤油燈。
據村長說,他們現在哪兒都去不了,唯一的一點儲備,還是前兩年防汛任務下來的時候,村委會採購的。幾件救生衣,幾捆繩子而已,別的沒了。
更重要的是,青壯勞力都在外面打工,現在村裡只剩下些老弱病殘,只能坐以待斃,不知道什麼時候含章河就要把他們這裡淹了。
武道和康鵬剛才就是出去搜尋村民的,現在除了一個行動不便的孕婦,村裡的所有人都聚在村委會想辦法,但都是一籌莫展。
武道把常躍安置在屋子裡,給他倒了熱水,拿了毛巾給他擦頭髮,嚴肅地說:「這裡離含章河太近了,所有人都要撤離,村裡有四輛車,可以把人都帶走,去開闊地帶,等洪峰過去了再回來。」
常躍看了桌上的簡易地圖,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嘴角,那圖一看就是武道畫的,他熟得不能再熟了。
但他還是否了武道的話,手指敲在桌子上,常躍環視周圍的人:
「不能回來。這次洪水起碼要兩個月才能下去,房子都會塌。
你們一路走,必須一路告訴更多的人,讓他們和你們一起撤離,等政府通知再回來。」
村長被他的話嚇住了:「啥?!兩個月?!」
常躍:「兩個月。這是第一次洪峰,之後會更厲害,所有人都必須走。」他加重了語氣。
有人質疑了:「你是怎麼知道?」
常躍:「新聞上說的。」
村民們長時間沒和外面接觸,一個個都信以為真,只有武道放在常躍肩膀上的手收緊了。他來之前也在市裡看過新聞,根本沒人把這次洪水當成事兒。
常躍是怎麼判斷出來的?
餘光看了武道一眼,常躍忍不住緊張起來,已經做好了被他反駁的準備。
但是他卻沒想到,武道默認了他的話,甚至神色都沒有絲毫變化,而是直接按他說的布置村裡的工作。
村長早已經慌了神,支書不在,這時候全村人都聽憑武道指揮。
武道讓兩個年輕人開車去接孕婦,那是村裡唯一的一輛麵包車,把座位拆了能坐不少人。
他們可以將孕婦直接送到車上,村裡的女人和小孩兒都坐那輛車先走。
還有一輛小卡車,可以將剩下的人都帶上。
頭先的一輛車已經開走了,武道在院子里,帶領其他人往卡車上搭雨棚。
這時常躍早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別提逃命,他現在只想找個地方睡一覺,但是環境簡陋,他還是打起精神在旁邊看著,時不時插兩句嘴。
康鵬拄著拐走到他身後,他的腿剛才在雨里泡了太長時間,傷口恐怕會潰爛地更加嚴重。
「你就是常躍?」
常躍轉過身,康鵬沖他伸出手來:「謝謝你救了我妻子和女兒。」
「舉手之勞。」
還真別說,康鵬和張麗還有些夫妻相,雖然言談舉止大不相同,但長相總讓人覺得是個真誠善良的人。
康鵬:「要不是我受傷,武道也不會來,連累你冒險連夜趕來……」
常躍打斷他:「沒關係。我不是為你來的。」
康鵬笑了,忍不住打趣道:「你倆其實真的很像。」
簡直胡扯!
常躍不可思議的看了他一眼,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哈哈哈。」康鵬笑眯眯地分給常躍一支這裡村長自製的土煙,「你以後就知道了。」
這兩人嘴硬心軟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怪不得能湊到一起去。
武道剛和他碰面的時候,話還沒說兩句,就和自己說他找到老婆了。差點兒沒把康鵬嚇死。
他才退伍三個月就找到老婆了,再多一個月,豈不是連孩子都能滿地走了?
之後武道又說他老婆其實不是他老婆,其實是個男人,弄得康鵬雲里霧裡。
直到剛才常躍在大雨里露面,他就什麼都清楚了。
康鵬之前還在擔心,擔心武道到底要找個什麼樣的姑娘。
他們戰友之間彼此知根知底,他知道武道是個好人。
但是他那模樣走出去,光表情和說話的態度就能將姑娘嚇得退避三舍,該怎麼找老婆?怎麼談戀愛?
不過剛才看他們雨里的樣子,這兩個人看起來很般配,而且甜蜜得要死,根本用不著他這種多餘的人操心。
這樣即使常躍是個男人,康鵬也能順利接受。
雨棚搭好了,武道大步朝他們走來:「你們在說什麼?先上車。」
多數村民已經都上車,就剩幾個中年男人和他們三個,而張麗和孩子也早已在上一趟車就走了。
康鵬神情嚴肅起來,將煙掐熄:「武道啊,我想了一下,還是不跟大伙兒走了。」
武道不動神色地看他:「為什麼?」
康鵬:「益明縣現在還沒有消息,他們不一定知道這次洪水有這麼嚴重,我得想辦法去通知他們。」
前方通往益明縣的道路已經被泥石流阻斷了,益明縣正處於地勢低洼處,此時外面進不去,裡面出不來。
如果不想辦法通知他們,一旦含章河決堤,整個縣城都十分危險。
武道:「你說的我想過了。我找了幾個熟悉路的,等你們走了就想辦法開車去益明通知,一定把消息帶到。」
院子另一面,有四個男人圍成一圈,朝這邊望來。那就是武道挑的人。
大雨瓢潑而下,那四個男人有老有少,身上卻只穿著背心,聚在一起卻一言不發。
他們的神情都是冷冷地,彷彿帶著必死的意志。
年邁的村長走過來,滿目愁容地對武道說:「我問了一圈了,他們沒人會開車呀!要不,你們就開一輛吧?」
村裡只剩下最後兩輛皮卡,此時都已經裝滿了村裡能拿出來的所有物資,但是這年代會開車的人少,現在都不在村裡。
康鵬:「我之前開過運輸車。」
武道斷然否決:「你的傷不行。」
他的傷就在右腳腳腕上,只能勉強走路罷了,開車不行。而且如果遇到危險,他們只能棄車徒步,康鵬會成為整個隊伍的拖累。
村長更愁了,正當他準備提議只由武道開一輛車時,就聽一個陌生的聲音說:
「我會開車。」
武道猝然轉頭。
常躍右手將燃盡的煙頭按熄在土牆上,平靜地重複:「我可以……」
話被打斷,他被武道一把拽到另一邊的雨里,避開村長遇見救星般的目光。
「你、什麼、時候、會、開車?」武道恨得簡直說不出話來,目光中是最後絕望的掙扎。
他揪著常躍的衣領,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牙縫裡擠出來似的。
他從得到常躍資料開始,就不知道他會開車,之後兩人相處,也從未聽他提起過。
他什麼時候會開車?!
常躍拍了拍他的臉,不屑地笑了笑:「我會的東西多著呢。別太想當然,小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