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玄晏醒來時,已是不知多少日後的清晨。
歡喜地迎接他醒來的,是打著哈欠的、灰頭土臉的秦石。
秦石趴在床邊,見他醒了,眼神亮晶晶的,像剛從塵土裡撈出來的狗。
玄晏定定地看他兩眼,習慣性露出嫌棄的表情,一根手指戳在他額頭,將他往外推。秦石絲毫不躲,瞅著他愣了一下,隨即發出陣陣壓抑的呻/吟。
「來啦來啦!」
莫南喬聽見聲音,忙不迭走進來,將草環扣在玄晏手腕。溫和的木系靈氣細水長流,一點點驅散他體內的寒意。
外頭有人學著他的呻/吟,扯長了嗓子拚命叫。莫南喬不自然地臉紅,狠狠回瞪一眼:「什麼人啊!」
窗子被人從外面打開,清鴻擠著眉眼,露了半邊臉,「師叔,再叫兩聲讓師侄聽聽?」
回應他的是滿屋子的白眼。清鴻還想開口,卻覺得後頸有涼風拂過。
他摸著不知不覺探到頸邊的匕首,訕笑著關上窗子。
玄晏手指一動,將匕首收回來,卻聽清鴻在屋外遠遠叫道:「師叔,你身子不好,勿要催動修為啊——」
他眉頭一抽,外頭的哈哈大笑戛然而止。
莫南喬嘆氣,小心地給他揉肩膀,「長老也別怪他多嘴,以您現在的情況,確實不適合隨意動用修為了。」
玄晏微微闔眼。
身體如何,他心中有數。在孤身一人強行催動五行大陣時,他已經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打算。能撿回命來,實屬走運。
他動了動手臂,忍住行將脫口的呻/吟,重重地出了一口氣。
他昏過去有三四天。這幾天,門內悄無聲息地變了許多。
清鴻接管了所有的門內事務。他師父玄雲曾經傾囊相授,如今他才接管幾日,已經將門內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最起碼在洞天大會結束時,不會有大風浪。
屈指算來,今日應是洞天大會的最後一日了。
清鴻是玄雲的親傳弟子,接任掌門名正言順,而長老亦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玄晏身上。
莫南喬捧來長老身份的深青色道袍。他輕輕嘆氣,「放著吧。」
屋外有清脆宛轉的鳥鳴,玄晏抬眼,順著一扇未關緊的窗子看出去,玄天山青翠欲滴的碧色逐漸轉深,已是深夏的景色。
這視角分外熟悉,他一怔,萬千念頭閃過,終是無言。
這是他待了四百多年的洞明宮啊。
自他入門起,他便侍奉凌遠長老左右,不曾住過普通弟子的開陽宮。此處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皆如肌理血肉,難以忘卻。
「玄凜讓人扔出去的擺設都找回來了,只是有些已經破敗。掌門讓弟子重新採買,估計下旬應該能用上……」
莫南喬絮絮地說著,末了才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長老,有人在門外等很久了,能不能讓他進來?」
玄晏心下奇怪,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頓時恍然,「言齊,進來吧……」
話音剛落,一道人影撲開了門,徑直跪在床邊。
玄晏:「……」
日薄西山,倦鳥歸巢。天樞宮前,有守衛弟子持著符咒,將殿前廣場照得亮如白晝。
玄晏出現時,下面小門派們委實騷動了一陣,都想不到玄凜新收的親傳徒弟居然是生死不明的長老。何況以眾人對他的了解,他應該是寧死也不願委曲求全的,心性變化之大,令人感慨萬千。
他穿著長老身份的深青色衣袍,唯獨黑色衣緣與清鴻區別開。一舉一動,自有威儀,彷彿大半年前的變亂從未發生過。
與他相比,高高站在天樞宮前的清鴻,就太引人注目了。
玄凜好歹還會裝模作樣,清鴻裝都不想裝,讓守衛弟子拖了椅子來,歪歪斜斜的一坐就是一天。不是玄晏到場,他還捨不得站起來。
另有弟子抬著椅子來,清鴻親自攙扶,以示尊重。玄晏低聲提點他兩句便坐下了,並不逞強。
清鴻慷慨陳詞時,他的目光在各門派臉上游移。
普通小門派沒甚希冀,能排上名次就算好的。玄天門傳奇的長老現身,也只是讓他們激動片刻。
另外兩個名門大派的態度有些意思。
雲門就不必說了。自打知道玄晏的身份,雲岳便一副無精打採的模樣,聽說在爭奪決戰名額時輸了,此時正被自家長輩瞪著。另有與玄晏交手過的弟子,則是望著他興奮地竊語。
最有趣的是靈凈宮。之前張牙舞爪的七風此時頭也不敢抬。海長老鎮定些,與他目光相遇,則彬彬有禮地示意,再看向別處。
玄晏有些疑惑。當日與他爭奪太極金印之人,應該是靈凈宮少宮主十鳶。此時她竟未出現在靈凈宮眾人中,莫非不打算顯露行蹤?
但十鳶她,又為何搶奪金印?
他目光再轉,落在玄天門弟子身上。
此次的記名弟子悉數到場,包括許久未露面的仇日月和桂枝。至於那些不成器的清字輩弟子,都被圈在一起,由守衛弟子看住。洞天大會一結束,便要秋後算賬了。
守衛弟子捧出之前收走的法器,依次交還給各門派。玄晏壓低聲音問道:「你要如何處置他們?」
清鴻懶懶地打哈欠,「該殺的殺了唄,這些都不是問題,就玄凜比較棘手。」
玄晏一動,驚得他連忙坐直,安撫道:「師叔別急別急!玄凜關在寒冰牢,我親自下了符咒,不會有問題。之前你昏著,我試過殺他,但他把千機劍抱得太死,恐怕千機劍會有問題……」
玄晏冷聲道:「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何必在乎一把劍?劍碎了,再鑄就是。」
清鴻嘶了一聲,乖乖稱是。
千機劍是長老的身份象徵,以前被玄晏當寶貝,不許外人碰一下。如今被他棄若敝履,讓清鴻有些不習慣。
法器歸還后,有些急著趕路的門派當即告別,其餘門派打算次日清晨再走。
此次洞天大會的魁首令人意外,玄天門的言齊和靈凈宮的七風平分秋色。大部分留下的門派都忙著與靈凈宮搞好關係,畢竟離開此處,再想向他們討教,要麼親自上門去問,要麼再等三年,機不可失。
清鴻留下,帶著莫南喬周旋於各門派間。玄晏面露疲色,知趣的都沒來打擾,由他獨自回了洞明宮。
洞明宮在隱元宮西邊,只比隱元宮少兩三間屋子。原本空蕩的殿堂院落,此時隨處可見清鴻撥來的守衛弟子。
玄晏的步子有些遲緩。他示意守衛弟子不必攙扶,一步步地,走向秦石待的屋子。
檐下已經照他的意思掛起一盞盞燈火。玄晏走到門前,手放在門上,卻遲遲不敢推開。
他白天離開時,一遍遍地囑咐秦石再留幾日。秦石雖然答應了,卻顯然是心不在焉。
秦石是為了逃避玉京的抓捕,才與他一道上的玄天山。能陪他到現在,到如今他親手復仇,實屬不易。他的綺念和雜思,又該從何說起。
他敲了兩下門,「你可在屋裡?我有些話要與你說。」
不遠處的屋頂上,清鴻披著漆黑的袍子,不停地念叨著:「快進去,快進去……」
莫南喬捂著耳朵,示意他別念了。清鴻憤憤然:「師叔什麼都好,就是這個性子,九曲十八彎的,神仙也扭不回來。要換做是我,早就推門進去,迎難而上,管他秦石還是秦十一,早晚得屈從於我的淫/威之下……」
莫南喬顯然是沒見過這麼不正經的掌門,忍無可忍地往旁挪了幾分。
清鴻嗤之以鼻:「小丫頭片子懂什麼,你別修行修傻了,跟靈凈宮的蠢女人似的。那等銷/魂滋味,呵呵呵……」
言齊與他一起披著黑袍子,不冷不熱地刺了一句:「說得好像你試過似的。」
清鴻一噎,俊臉微紅,強辯道:「那,那又如何,又不是沒見過!」
莫南喬冷冷地道:「你再說話,長老就要過來了。」
感受到茫茫黑夜中冰涼的眼神,清鴻從一頭虎變成一隻貓,頓時蔫了下來。
輕微的推門關門聲后,清鴻吸氣,猛地一拍瓦片:「像師叔這種,就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過師叔這些年真不容易,好不容易碰上喜歡的,又對自己不明不白……」
言齊感慨道:「也就修士不在乎了。要是玉京的豺狼虎豹,一聽說是斷袖,早就退避三舍。」
清鴻冷哼:「修士還在乎男女?我們玄天門的真陽祖師……」
左右兩個新晉弟子投來好奇的眼神,清鴻端著掌門的架子,還是忍住了。
要是讓他們知道,真陽祖師和自己豢養的妖獸私奔了,玄天門還收不收弟子了?他這個掌門還做不做了?
對面很快傳來又一陣推門聲,三人目光一凜,再看過去,竟是玄晏面無表情地出來了。
玄晏一走遠,莫南喬和言齊忍不住推清鴻下去查看情況。
屋內燈火一盞,秦石歪在被褥上,竟然早已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