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弟子們陸續從搖光宮離開,清鴻揉揉肩膀,在丹成的攙扶下,緩步走回隱元宮。
上午講經結束,下午弟子們會去天璇宮,幫莫南喬整理。他空閑下來,好不容易走到自己寢居門前,大踏步倒在榻上。
「快點快點,好徒弟,痛死師父我了……」
丹成環顧庭院,確認沒人看到清鴻這副樣子,才把門關上,取了藥膏,給清鴻塗抹傷口。
清涼的藥膏敷在傷口上,清鴻鬆了一口氣,埋怨道:「這些個弟子真笨,這麼簡單都聽不懂。」
丹成面無表情地安慰道:「他們天資平庸,哪有師父聰慧過人。」
清鴻很受用,詭笑一陣,吩咐丹成:「取筆墨來。」
他大剌剌伏在榻上,露出後背傷口讓丹成塗藥,開始給玄晏寫信。
「師叔,見信如晤。
下次您教訓師侄,可得憐惜一二。要是打趴了師侄,還有誰能幫您講經。」
半個月前,新任掌門壓抑著哀嚎,在洞明宮內被打得三魂出竅七魄升天。守衛弟子們頭一次見長老發這麼大的火,然而他比掌門輩分高,出手教訓在情理之中,無人敢勸。
丹成塗完葯,去給清鴻沏茶。他蘸墨繼續寫道:
「門中一切安好,師叔在外毋庸擔心。畢竟有您天縱奇才的師侄坐鎮,您還擔心什麼呢。
雲門那邊,我正與他們長老交涉,希望能有轉機。不過,鑄劍師之事,就煩請師叔多多上心了,千萬不要貪戀美色,耽誤正事。玄凜的去向,我正在抓緊搜尋。」
他猶豫一下,將「貪戀」兩個字劃掉,改成「因」字。
那天晚上,他冒著被師叔打死的危險,告訴他玄凜脫逃的消息。
其實這原本不是他的錯,只是他們都沒料到,十鳶竟然敢出手幫助玄凜。他們派人去靈凈宮交涉,只得了少宮主輕飄飄的「人情」二字。
十鳶也很驚訝:為了不鬧僵,她明明善意地提醒過清鴻,他為何一點防備都沒有?
清鴻這才想起那條他以為是傾慕者送來的紅綾。拿到燈火旁一看,上面若隱若現地寫著「寒冰牢」三個字。
玄晏欠了十鳶的人情,也猜到她這麼做,是為了限制玄天門,不好向她發火。於是,知情不報的清鴻就倒了大霉。
清鴻恨恨地咬筆杆子,琢磨著三年後去靈凈宮參加洞天大會,給十鳶帶份大禮。
玄凜脫逃,帶走了千機劍。長老的身份信物失蹤,玄晏又在留下和前往玉京之間搖擺不定,清鴻便在提出,玄晏可以去找鑄劍師重新鑄一把。
鑄劍師一門在玉京失蹤,修士們猜測與京中之人脫不開干係,玄晏此行名正言順,還可以跟秦石一起走。委實兩全其美。
就是因為這個提議,他才沒被打死。
清鴻悲傷地咬斷了一支筆,假裝想不起那晚光溜溜跑出來的秦石。
「還有啊,師叔,聽說玉京的點心和姑娘都不錯,您要是有空,不如捎帶兩個回來?師侄特地給您撥了兩隊精英,千萬別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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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燈如豆,外面大雨傾盆。
送信的守衛弟子見長老表情千變萬化,惴惴不安。
夏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外頭漸漸沒了聲。他低著頭,終於聽見長老開口:「告訴掌門,他的意思我知道了,讓他多費點心,別到處亂跑。」
他筆落得快,不多時便寫好了一封信,交給弟子帶回門派。
玄天門的兩隊精英沒有貼身跟著,被他打發到玉京各處,潛伏下來。門派原先在玉京就留了人,他們過去,倒也不是什麼問題。
他起身推窗,手指被窗欞塵土弄髒,他便扯了絹布,慢條斯理地擦著。
隔壁熟悉的鼾聲悠悠傳來,他嘆口氣,極快地閃到隔壁房間,快到哈欠連天的夥計以為產生了幻覺。
秦石依舊睡得四仰八叉。房裡有點悶,熱得秦石掀翻了被褥,但他不敢開窗,怕司慎的手下從窗子翻入。只因下山不久,他的蹤跡就被司慎細心埋藏的探子發現,甚至正面遭遇過,對方擺出要直接帶走他的架勢,讓兩人都微微吃驚。
西海原附近的幾天,秦石過得心驚膽戰,可越靠近玉京越平靜,他便沒那麼警覺。此時玄晏潛入房裡,他也是翻個身,繼續睡。
他不知是玄晏替他擋了幾撥人馬,讓司慎有所顧忌,不再輕易出手。
夏夜驟雨停歇已久,玄晏坐在桌邊,一手把玩著粗陋的茶碗,目光在秦石身上久久停留,偶爾往旁邊一盪。
他就這麼一路守著秦石過來,直至玉京城外,天子腳下。
秦石是神武營主將,曾是司慎的下屬,在司慎那裡地位特殊。在西海原的一段時日,足以讓玄晏意識到,秦石的去向,對朝堂局勢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司慎想帶走秦石,也不只是出於私心。
栽贓陷害忠於朝廷的神武營及主將,不是什麼好名聲。
但這裡不再是邊遠蠻荒之地,離玉京越近,就有越多的人認識秦石。想拿住他的人,也不再只有司慎。
等到寅時二刻,人畜最疲時,秦石已經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玄晏卻精神奕奕,茶碗邊留下了淺淺的指印。
從玄天山到玉京城外,他一路幾乎都是這麼過來的。
夜風溫柔相送,玄晏看著伸入窗縫的匕首,微微挑眉。
先是匕首尖端探入,謹慎地將窗子從內撥開。三個黑衣人輕巧躍入,轉身看見桌邊坐著的人,均是一愣。
然而玄晏又怎麼會留機會給他們。
手起刀落,三人甚至連他如何出手都沒看清,瞬間已經倒下兩個。剩餘那人竟然毫不戀戰,扭頭就走。
秦石似乎聽見了一些聲音,眼皮子動了動。玄晏擦乾淨匕首,俯身在床邊,又頓住了。
罷了,就這麼驚醒不太合適,他有的是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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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新的一天,秦石喬裝改扮,進入玉京的同時,玉京不同地方都收到了消息。
柳明德收了消息,急匆匆趕到御史大夫黃與成府上。他顧不得挑剔黃與成府里的破瓦爛罐,將手下拚死送來的消息往他面前一拍。
他激動得渾身肥肉都在顫,黃與成是個精瘦矍鑠的老頭,不滿地瞪他一眼。
兩人作風相左,早就合不來,只是礙於司慎一直興風作浪,不得已才聯手至今。
柳明德按捺住激動,深吸幾口氣,對黃與成道:「黃大人,秦石這小兔崽子終於回來了!」
黃與成終於理解了幾分,然而他是朝廷中出了名的古板,當即眉毛一橫,斥道:「柳大人怎地叫他小崽子?分明年歲不夠。該說這話的,當是老夫才對。」
柳明德今年剛剛四十,黃與成已經六十餘歲。換做平時,柳明德已經和他爭執起來,然而大事當前,他瞥了黃與成一眼,認真地道:「秦石回來,終於可以給司慎一點顏色看看!」
黃與成適時給他潑涼水:「我們能收到消息,難道那個妖孽收不到?」
「參他一本足矣。」
黃與成繼續潑涼水:「如何參?參他治軍不力,主將脫逃?柳大人可別忘了,你那外甥還在緹衣騎北牢里關著呢。」
柳明德啞然。
在西海原欺壓秦石的監軍孔申和,被司慎安了幾個罪名,直接丟進北牢讓緹衣騎們折騰。柳明德想救都沒法,只因孔申和的罪名,都是他自作孽來的,洗也洗不脫。
柳明德正鬱悶著,黃與成繼續補充:「就算司慎由你參了這一本,那個本子,究竟是給誰看的?」
柳明德一愣,當下明白過來。
惠帝操勞成疾,一夕暴崩,如今掌控朝政的,是幼帝和太后。
而太后,倚重的是司慎。
兩人正是想在新帝上位時撈一把權勢,這才聯手對付司慎。然而此時經黃與成一提醒,柳明德仍是不免鬱郁。
兩人在商討對策時,飛騎兩人趕到太尉府上,將消息遞給司慎。
太尉府里寂寂然,翟廣取了信箋,在書房外徘徊片刻,才壯著膽子叫醒司慎。
他家大人在夜荒落下頭疼的病症,常常整夜睡不好,等到白天忙裡偷閒地小憩一會兒。這種時候要是叫醒司慎,可得有足夠分量的消息和膽量。
翟廣本以為秦石的消息會讓他振奮一些,未想到司慎不冷不熱地笑了笑,將信箋扔在地上。
他眉頭一跳。
「我只小睡一陣,底下的人就沒腦子了?嗯?他今日回京,有必要大張旗鼓?」
翟廣想到秦石回京后,為了神武營,終究是要接觸司慎的,不禁默默低頭。
司慎一手撐著額頭,慢慢揉著,「行了,告訴他們,盯著秦石便是,更重要的是,盯緊出手的另一人。」
「……是。」
書房裡又陷入安靜,司慎沉默一會兒,從暗屜中取出一沓信箋。秦石這一路遭受了多少偷襲,分別來自何方勢力,信箋上寫得一清二楚。
翻到西海原的信箋,他按摩頭皮的手指一停。
這個躲在暗處保護秦石的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