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王二!王二!快醒醒!」
昨晚緹衣騎在北牢清掃,關在此處的幾百將士均是疲倦不堪。昏暗中有人叫自己,王二掙扎一番,拍開了推自己的手。
那人似乎急了:「你快醒醒!聽聽,是不是將軍的聲音?」
王二倏地睜眼。
旁人只看乾瘦的他一躍而起,趴在牢欄上。
牢房裡靜得只有每個人的心跳。其他幾個兵士緊張地盯著他,見他雙手越掐越緊,在牢欄上留下幾道指痕。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其他人剛剛放下心來,卻見他低聲道:「是將軍……」
幽暗的北牢深處,是無數冤魂流連的刑房。
秦石迎著長鞭,一聲不吭地挨了下來。
身後都是神武營的兵士,他不能發出聲音,哪怕一鞭比一鞭重。
這點疼痛尚在他的承受範圍內,只是養尊處優太久,有些不習慣了。
司慎提著他的衣領,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還迷糊著,睜大眼睛迎上去,果不其然,又是一鞭子。
本來以為沒有勇氣再次面對司慎,卻不想真正再次見面時,自己居然分外冷靜。
秦石知道,司慎在泄憤。
親手培養出的棋子有了私心,對喜好掌控全局的司慎來說,絕不可能一笑置之。
泄憤總是會停下的,不會當場打死他。否則就不是司慎動手,該換翟廣了。作為司慎的左膀右臂,翟廣拷問犯人的本事可謂深不可測。
不知過了多久,秦石的聽覺漸漸恢復,恰好聽見翟廣的低語。
司慎隨即停下了。
翟廣嘆氣,先將司慎勸回坐下,才一手伸向了秦石。在穴道上準確地下手,讓秦石睜開了眼。秦石也沒有對抗的意思,只是幽幽地看向翟廣。
他好歹在司慎身邊待了幾年,與翟廣交情不錯。目光相對,竟不知從何開口。
翟廣再度嘆氣,「你可知游懷方便是在此斷氣的?」
秦石愣住了。
他知道游懷方是誰,否則西海原相見,他也不會反應那麼大。
可游懷方對司慎忠心耿耿,又為何會命喪於此?
看他這副不知所以的樣子,翟廣心頭狠狠一抽,聲音不禁急了一些:「大人為何要處置他,你別說不知道!」
秦石仍然茫茫然看著他,翟廣氣急:「你……」
「行了,退下。」
翟廣心中有氣,下手就沒剛才那般溫和了,將他重重一推,站回司慎身後。
刑房裡亮著一盞微弱的燈,司慎嘴角的笑來回飄忽,捉摸不定。
他忽然起身,看著猛地縮緊身子的秦石,淺淡一笑。
「怎麼,怕了?」
司慎蒼白的、骨節分明的手指探出,狠狠掐在他下巴上,將他拖向自己。傷口在地上磨蹭,秦石忍不住呻/吟。
「現在知道怕了?當年你在朝上信誓旦旦的樣子,我可是記憶猶新。」
那絕對是令他至今回想,都覺難堪的一幕。
他一手帶出來的人,居然在朝堂上,當著一眾朝臣的面與他唱反調。
想及此處,他忍不住拽著秦石的頭髮,讓秦石與自己對視,動作十分粗暴。
「秦將軍別忘了,當初是誰把你從萬箭所指下救出來的。是不是覺得自己翅膀硬了?你可是藏了很多事情沒告訴我,比如,那個侍衛?千萬別說是有那侍衛保護,你就敢和我對著干,為所欲為了?」
真是看著這張臉都來氣,可氣著氣著,又氣不下去了。
秦石依舊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司慎是真動了氣。
「別以為乖乖回來,我就不會拿你怎麼樣了……呵,我們,來日方長。」
-
太尉府里,秦石悠悠醒來,沉重地喘了一口氣。
正如玄晏所料,司慎沒捨得在北牢里處置他,折磨之後,還是將他帶回了太尉府。
他很佩服玄晏,從他彷彿走投無路,只能上門自首,再到司慎如何處置他,料得一清二楚,毫無差池。
只是有一點他沒料到。司慎這幾十下鞭子都是實打實的,一點水都不摻。
秦石咬著牙,在傷口上試探一下,當即哆嗦著收回手來。
司慎手底下的人,只有一等一的行刑,沒有一等一的救人。傷口也不知怎麼包紮的,痛得不太尋常。
他深深吸氣,剛要牽起繃帶,一隻手準確地扣住他手腕,隨即蒙住他的嘴。
四目相對。
秦石一陣無語,示意他放手,這才壓低聲音:「你怎麼來了?」
黑暗中一雙眼眸熠熠生輝,亦是聲音低沉:「放心不下。」
「兩隻老狐狸呢?」秦石問道。
「無妨,他們以為我睡了。」玄晏示意他翻身,「你翻過來,我給你上藥。」
秦石也懶得問他怎麼看得清,反正修士有修士的辦法,索性身子一翻,大咧咧趴在床上,露出布滿鞭痕的背部。
司慎下手很重,前後都照顧到了,只是後面的傷勢相對更輕,他不敢把胸腹露出來。
玄晏沒有多說,直接將繃帶牽開,「外面還有司慎的人,你輕點聲。實在忍不住,就咬個東西。」
秦石不敢託大,直接拽過被褥咬住。
繃帶牽起時有莫名的麻癢感,秦石狠狠咬了一口被褥,抓住一瞬間的空隙,問道:「他到底用了什麼葯……嘶……」又趕緊回頭咬住。
「他給的傷葯有軟筋散,我拿到了言家的金瘡葯,比他的效果更好。」
言家?
面對秦石詢問的眼神,玄晏點頭:「便是言齊的家人。」
言家在京中有些勢力,只是京中權貴滿地走,不太突出罷了。秦石嘖嘖兩聲:「難怪我看那小子飛揚跋扈的,長這麼大也沒人教訓過,竟是言家人……等等,那莫丫頭……」
「也是。」
秦石嘖嘖稱嘆,玄晏淡淡地道:「不光是他們,你還記得仇日月?那也是家底雄厚的。凡人想要修行,要麼因為天賦異稟,被門派帶走,要麼天賦較高,再依靠家中支持繼續修行。重金購得的天材地寶,可以比得上普通弟子一兩年的修行。」
秦石嘆氣,不再多問。
言家的金瘡藥效果特別好,塗在傷口上清涼無比。秦石舒爽得直想哼曲兒,卻聽玄晏道:「好了,翻過身來。」
秦石唰地用被褥捂在胸前。
玄晏一怔,「又不是沒讓我看過,怕什麼羞?動作快點,我還得趕回去。」
秦石閉上眼,心一橫,猛地扯開被褥。
玄晏的手頓住。
他後背全是鞭傷,玄晏心裡有準備,但前面傷成這樣,倒不在他意料中了。
鞭傷之上全是地上磨蹭的痕迹,給他處理傷勢的人顯然沒耐性,繃帶中甚至還有沙土。
玄晏眉頭緊緊擰起,秦石心下一慌,也不知怎地,張口便道:「你別亂想,他沒對我怎樣……」
緊張的氣氛頃刻間瓦解,玄晏剛想問他,就被突如其來的這一句打敗。
秦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反應太激烈了,面露尷尬。玄晏揉揉太陽穴,「……算了,你咬著東西,這邊傷重,可能更痛。」
秦石乖乖照做,無辜地看著他。只是玄晏真的下手時,他還是忍不住咬緊被褥。
真的太痛了。
玄晏先清理傷口,這才慢慢地將金瘡葯塗上。秦石只覺自己又挨了十幾鞭,渾身冒冷汗,竟連他什麼時候重新包紮好傷口都沒發覺。
但是,嘴上也要塗藥嗎?
等等這不對,娘的這傢伙簡直……
秦石沒料到他居然趁傷打劫,然而玄晏這種性格,不打劫就怪了。
不過,他今天耐性好得出奇。
彷彿置身溫水,隨浪起伏,溫和至極。
簡直和某幾個晚上的粗暴判若兩人。
秦石正暈暈乎乎的,被玄晏咬了耳朵:「你輕點聲,當心外面聽見了。」
於是,二度後知後覺的秦石瞬間紅臉,當即一腳踹過去:「你快走!」
「走?」玄晏一把抓住他的腳,低沉地笑著,「我走了,這個晚上你豈不是很難捱?」
秦石發覺他自從下山之後就愈發沒臉沒皮了,奈何身上帶傷,拿他沒辦法,便故意黑了臉,咬牙切齒地道:「你快點,要是被發現,我這身傷豈不是白挨了……嘶……呃……」
玄晏怎會給他反駁的機會。
秦石拚命咬牙,不讓自己發出聲來。
唇舌的束縛鬆脫了,可身上已是烈火燎原。
黑暗中玄晏眼眸灼灼,彷彿穿透黑暗,看穿了他所有的表情。他想掙脫,手腳拚命掙扎,不過無濟於事。
老辣的孤狼,甚至還會貼在他耳邊,細心而溫柔地提醒他:
「噓……千萬別被聽見了……」
他忍不住,微微揚起脖頸,嘴唇咬出的血盡數落入對方口中。
而且更可恥的是,他居然暈過去了。
次日醒來,依舊是太尉府的偏遠房間。昨晚彷彿一場夢。如果不是他手心握著的藥瓶,他真以為玄晏根本沒出現。
司慎將他軟/禁在府中,自然是出自最放心的考慮。然而對於秦石來說,這是最方便不過的安排了。
他藏好藥瓶,展開墊在藥瓶之下的小紙條。
司慎的來歷,玄晏已經大概清楚,只差證據。陳年往事,由兩隻老狐狸按照二十年前的事情搜尋,府中的蛛絲馬跡,則全部交給了他。
翟廣肯定知道什麼,但他是絕對不會開口的。其餘暗衛等等,都是司慎回京才招攬的人手。秦石突然覺得游懷方死得太早,否則絕對能套出點蛛絲馬跡。
那麼,只剩下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