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將軍與琴妓(八)
北安城郊。
夜已深,營帳大多已然暗下,唯有巡邏的士兵依舊舉著火把,四處走動。
而北面最大的一頂營帳內,卻依舊燭火明亮。
書案后的男人正襟危坐,手裡正拿著一個時辰前送來的密信,縱然已讀過不下一遍,但仍固執地反覆翻看,越看越覺得,事態絕不如上面所寫的那般簡單。
然而他思量許久,亦久久未能得出答案,眼看著三更將至,明日一早還得商討新的作戰計劃,只得暫且擱置,走到床榻前和衣躺下。
……
「將軍,好聽嗎?」
一合上眼,眼前又浮現那張熟悉的嬌顏,眉眼彎彎,笑盈盈地問他。
自從離京后,夜裡少了她的琴聲,他總是難以入睡,第二日醒來的狀態也大不如前,極其影響作戰水平。後來他想了一個辦法,聽得那樣多了,對她彈的曲子總有些記憶,索性靠著回想她的琴聲,讓自己慢慢入眠。
最初只是想她的樂音,但不自覺地,便會想起她奏琴時的模樣,想起她彈錯音時蹙眉懊惱的模樣,想起她練好新曲興沖沖拉他坐下來聽的模樣……還會想起她做惡夢抱著他手哭的模樣,想起她吃玉米羹時滿足得眯眼的模樣,想起很多很多,只屬於她的模樣。
想得多了,似乎就變了味兒。
他發現自己……想見她。
他想念她。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從十四歲從軍起,八年來,他屢屢領兵出征,到過領近京城的洛城,也到過遙遠的漠北,曾幾日便大敗敵軍,也曾歷時兩年才凱旋,從來未曾想念過什麼人。
她,是第一個。
為何會想她呢?
因為她是唯一待過他身邊的女人?因為習慣了她的琴音常伴左右,故而也習慣了她的存在?還是因為旁的什麼?
他不曉得。
反正想了便是想了,緣由並不重要,而且,或許見到她后……便不會想了。
不過,要見她的話,也是等戰勝此役歸京之後的事了,而以如今的情勢看,少不了三個月的時間,這事兒……還得擱著一段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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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單逸塵萬萬不曾想到,打臉的事兒來得如此迅速,毫無防備。
「將軍!」
剛與幾位將領定下之後的作戰策略,還未等人走個乾淨,報信的小兵便急急忙忙跑進來,被他冷冷甩了一記眼刀,才規矩地跪倒在地,悶聲道:「將軍,屬下有事要報。」
「報。」
「方才敵軍派人傳信,稱阮姑娘在他們手裡……」
「什麼?」單逸塵一掌拍案,劍眉緊緊擰起,懷疑自己聽錯了,「阮姑娘是誰?」
「他們說叫,叫阮墨……」
阮墨?她不在京城好好待著,怎會落入敵軍手裡?
行軍多年,詭計多端的敵人對付過不少,等聽聞消息一瞬的驚詫過去后,他立刻便覺得可能有詐:「口說無憑,對方可有憑證?」
「有的。」小兵這才反應過來一般,從袖裡掏出一根發簪,雙手呈上去,「這是他們送來的。」
是一支發簪。
而且……是他賞賜給她的發簪。
賞賜的東西不僅於此,他並不會一一記得,但她似乎尤為喜歡這一樣,因為簪子的雕花里有暗格,新奇得很,時時插在發間,他見得多了,自然記住了。
單逸塵屈指扣下暗格開關,「嗒」的一聲,在看清內容物后,只覺心頭一涼,如同被兜頭淋下一盆冷水般徹骨。
是她前日奏琴時不慎磨斷的指甲,小小的白色一角,還是當著他的面放進去的,說要好好珍藏起來……
怎麼會呢……這個不聽話的女人!
單逸塵猛然站起身來,垂在身側的拳頭已然緊握,沉聲命令:「備馬。」
「將軍你要去哪兒?」小兵焦急地問。
他卻兀自往外走,答非所問:「若明日我還未回來,你便與幾位將領說,一切照計劃走。」
「將軍……」
然他去意已決,等人將他的戰馬牽來,便翻身上馬,一甩馬鞭揚長而去。
只余身後的小兵,憂心忡忡看著他離開的方向,暗罵自己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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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搖曳,肥肉美酒。
十來個魁梧大漢圍坐成圈,唱著不知名的民謠,氣氛熱火朝天。
然而這一切,都與被五花大綁丟在營帳後頭的阮墨,沒有半分關係。
看著眼前窸窸窣窣爬過的兩隻大老鼠,她用反綁在身後的雙手撐著地,小心翼翼地挪了塊地兒,回頭卻不見了它們的蹤影。
哎,怪誰呢,全賴她自己。
從前未曾試過等待出征之人,等過才明白有多煎熬,尤其是心底的不安慢慢擴大,府里卻一直沒有收到他的一丁點消息……沈叔說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她也覺得有道理,可心頭的焦慮全然得不到消減,反而愈演愈烈,毫無辦法。
最後她終於受不了了,悄悄收拾了包袱,事先佯裝與小丫鬟出府逛市集,暗中雇了一個車夫,夜裡趁她睡著后,背上包袱,翻牆離開了將軍府,直奔與車夫約定之地。
車夫人還算不錯,一路載她到了與北安城旁邊的胡九鎮,才說前方戰火一觸即發,不能再送了,若她實在要去,便沿著官道走。
人家顧及身家性命,她也不好再勉強,付了錢便背著包袱徒步前行。
可惜事與願違,她實在高估了自己的運氣,三選二的岔道上,她竟也能選中唯一一條通往敵軍地盤的路,走到底才發現他們營帳高舉的旗幟寫的不是「大南」……當即轉身跑路,不幸被巡邏的士兵發現了,二話不說抓住再說……然後她就被兩個壯漢架著回了軍營。
本來被帶到軍營也沒什麼,她打死不說是去大南軍那邊,只稱自己是路過的百姓,這些叛軍的頭也是大南人,總不至於為難她一個弱女子。
可正當她花言巧語忽悠得士兵準備放人的時候,不知哪兒冒出來一個年輕小將,指著她道是單將軍的人。她當時很是心慌,但臉上還維持鎮定,想著這小將看著也不是說話太有分量的人,指不定還沒人相信呢。豈料原本說得好好的士兵立刻就給她上了綁,還讓人把她帶到營里好好看守,不得有誤。
她毫無抵抗之力,回頭見指認她的小將正一臉得意地笑,突然便記起……這人似乎曾在將軍府出現過,是一個雜役小工,兩日前突然不見人影,沈叔還將府里的人一一詢問了,無人知曉。
這、這運氣也太差了……她悄悄出來一趟,還撞上逃出府的姦細了?
於是,她便成了如今模樣,還聽說他們要將她作為要挾單逸塵的籌碼,搶了她忘記摘下的發簪,已經派人傳信過去了。
不過阮墨覺得,這群人大概要失望了。現在的單逸塵對她頂多算是上了點兒心,即便知曉她被俘,也絕不可能為了她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姑娘,而罔顧身後等候他發號施令的千軍萬馬。
所以她也不慌不躁了,只管等著單逸塵帶兵過來將他們一鍋端了,然後她好趁亂逃走……當然,要是能遇上他的話,跟著大隊伍回京也好,省得她一個人長途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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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嚕……」
好餓……
自被俘后,除了被餵過兩口水外,連半粒米都未曾下過肚,她這會兒餓得話都沒力氣喊了,肚子倒是叫得比她還大聲。
側耳聽了聽營帳前頭的動靜,那群撒歡的大漢們似乎消停下來了,也不知是醉倒了還是回營帳歇覺了,唯有柴木燃燒的噼啪聲響,卻顯得夜色靜寂非常。
軍營重地多為荒郊野嶺,夜裡溫度驟降,禦寒衣物又都在包袱里,此刻獨自坐在這黑漆漆的地兒,簡直冷得眼都閉不上。阮墨動了動手,依舊無法掙脫,索性縮著身子靠在後面的糧草堆上,勉強擋擋風。
饑寒交迫,加之綁得久了渾身酸疼,她一直不曾睡去,渾渾噩噩,翻來覆去,也不曉得過去多少時辰……以至於當某個黑影忽然出現在眼前時,還以為自己看見幻象了。
男人面色沉寂如冰,迅速靠近她,一語不發便開始解她身上的繩索,也不給她絲毫開口的機會,一臂扣住她的腰,足尖一躍,以極快的速度隱入濃密的樹林之中。
耳邊的風聲呼嘯而過,略過的枝椏颳得臉上生疼,她卻只能緊咬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聲音,以免引來敵人的注意。
不知過了多久,在她覺得腹部被硌得幾乎欲吐時,他終於緩下速度,最後停在一方死水湖前,將她放在了地上。
不遠處的樹榦系著一匹黑色駿馬,低低嘶鳴一聲,隨即又安靜下來。
「咳咳……」阮墨撐著地坐起來,一手捂著胸口,咳嗽不止,直到旁邊遞來一隻水囊,她接過猛喝幾口,才緩過那陣勁頭。
沒想到……他竟真的來救她。
而且還來得這樣快,該是一收到消息,便立刻趕來的吧。
那他的兵馬呢?
開戰在即,他這般急匆匆奔出陣營,只身前來,不怕遇險?
還有……
「阮墨。」
她面湖而坐,回頭卻見他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後,眸光比夜色更沉,居高臨下俯視她:「你出府做甚?」
他的聲音極冷,便是她再傻,也能聽出他在生氣。
但事到如今,已無甚可隱瞞的了,阮墨縮了縮脖子,如實招來:「我……我想出來尋你。」
「尋我做什麼?」他深鎖眉心,語氣冷硬得可怕,「讓你乖乖待在府里,為何不聽話?」
「我……」她也知是自己任性多事了,於他而言,她的突然出現只會徒增麻煩,毫無用處,不自覺緩緩低下頭,「我擔心你……你一直沒有消息傳回府里,我總害怕,怕你有什麼事……」
單逸塵垂眸,看著小姑娘怯怯地縮著肩,聲音低得彷彿墜入塵埃,注視良久,終是嘆了口氣,屈腿蹲在她的面前,一指抬起她的下巴,看見那張有些髒亂的小臉:「委屈了?」
她輕輕搖頭,垂下眼帘道:「我沒有委屈……對不起,是我莽撞了,明明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好,還像個傻子般出來尋你,害得你……對不起……」
他的心裡是氣她的,不好好待在府里,偏要自作主張出來亂晃,還晃到敵軍那兒去了,愚蠢至極……可她低頭認錯的模樣如此委屈,她說著擔心他有事的話,說著聲聲對不起,卻叫他難以再硬起心腸去教訓她。
怪她做什麼呢?要救,也是他自己選擇前來的。
是他自己……心軟罷了。
「起來。」
阮墨還在語無倫次地道歉,忽而身子一輕,人已經被他抱上了馬。緊接著眼前一黑,面前便多了一個披著黑袍的寬厚背脊,她的雙手被他一拉,整個人便貼到了他背上,被迫環住了他的腰。
「走了,有話,回去再說。」
「……嗯。」
馬鞭一揚,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