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皇帝與寵妃(十二)
先帝第四子宣王,因與左相李青勾結,意圖刺殺聖駕謀反被緝拿,罪證確鑿,供認不諱,賜毒酒。
李青於逃竄途中不慎墜馬,帶回京城時傷重不治,身死客鄉。謀反乃株連九族之重罪,但皇上念在李家世代為朝廷兢兢業業,僅革除李姓子弟官職,李家上下百來口人全數流放於南州。
李青之女李鈺,即當今皇後娘娘,於事情敗露當晚上吊自盡,被發現時已氣絕身亡。
靜婕妤被捕,經酷刑拷問后,承認自己受了親姐夫宣王之命,潛伏於宮中,只為伺機刺殺皇上,助親姐夫一臂之力,最後判處凌遲,即日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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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這場不大不小的動亂平復下來,距中秋已然過去十日光景。
「她醒了嗎?」
如往常般,皇上下朝後問秦公公的第一句話,總是阮昭容是否醒來。
秦公公心裡嘆了口氣,雖有不忍,但還是實話實說道:「娘娘尚未醒來。」
單逸塵微微抿唇,面容冷峻依舊,無甚表情地「嗯」了一聲,抬步往霽月宮的方向走去。
自收到心腹秘密上呈的奏摺后,他便開始著手調查宣王與李青勾結一事。
皇后本就是李青之女,脫不了關係,他很早便派人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了。但查明靜婕妤才是他們安插宮中的重要棋子后,他便曉得皇后已是一枚棄子,是以借著冰宴鬧的那一出,製造出對靜婕妤恩寵有加的假象,一來消除宣王與李青的戒心,二來從靜婕妤口中套話。
為免打草驚蛇,收集罪證的行動一直在暗中進行,知曉此事的僅有數人而已。是以,面對阮墨氣惱的質問,甚至聽聞她哭了整整一夜,他再心疼不舍,也不得不沉默以對。
他知她也許會因此惱了他,但此事牽涉甚廣,他不可能為兒女私情而讓步。而且他身邊時刻可能出現危險,暫且冷落她一段時日,也能保護她免受牽連。
中秋的行刺並非出乎意料,皇后的提前離開便是他們動手的暗號,故而他早有防備,御花園一路上也埋伏了不少侍衛,只要靜婕妤主動出擊,一舉擒下,便能有充分的證據證實他們進行了謀反的罪行。
可千算萬算,他卻偏偏錯算了那個傻女人。
他有把握能避開靜婕妤刺來的匕首,即便避不開,也能護住要害,不至於危及性命。豈料原本遠遠跟在後頭的她,會忽然從背後抱上來,生生為他擋下致命的一擊。
那一刀,離她的心臟不足一寸,哪怕再偏一分,她便會丟了性命。
他在她身邊守了整夜,看著一盆盆端進殿的清水變成血水端出去,看著太醫滿頭大汗忙著施救,看著她褪盡血色的蒼白小臉和和無意識顫抖的唇,他生平頭一回產生了深深的無力感。
他……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護不好。
是,直到這一刻,直到被她可能從此醒不來的恐懼籠罩心頭的這一刻,他才終於看清自己對她的感情。
明明有跡可循,明明呼之欲出,卻花費這麼長的時間,才明白自己的內心。
她等得這樣久,這樣久……他竟從未對她說過半句喜歡。
倘若她一睡不醒,他必定,必定無法原諒自己。
翠兒遠遠便瞧見了皇上的身影,留下樂兒、喜兒二人照顧著娘娘,走出殿門來跪行大禮,恭迎聖駕。
皇上微微頷首,未作停留便徑直朝里走,翠兒忙跟上去,聽他語氣平淡地問:「太醫可有來過?」
「太醫今晨來過了。」
「如何。」
「說是娘娘的傷口已然癒合,並無發熱或受寒的跡象,應是無大礙了。」
他緩下腳步,停在寢殿外,目光緩緩定於空落落的窗前,是她往日最喜歡看日落的地方。
「可說了何時能醒?」
翠兒有些遲疑,頓了頓,低聲重複數日來同樣的答案:「不曾。」
皇上聽后,負手靜立片刻,才沉聲吩咐:「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寢殿內瀰漫著淡淡的藥味,苦澀又刺鼻,單逸塵恍若未覺地步步走近床榻,撩袍輕坐於榻沿,垂首望著依舊沉睡不知醒的阮墨。
太醫曾說,若想她早些醒來,可以試著與她說些感興趣的事兒,她雖然無法回應,不過如此做有助於恢復意識。
他平日接觸的不是大臣官吏,便是王公貴族,哪有什麼她感興趣的事兒?
可為了她,再難的辦法他也會一試。
每日絞盡腦汁地思索能講予她聽的話,他講過用膳時端上來的菜色,講過出宮的所見所聞,講過後院已然成熟的蕨桑果,連幼時母妃哄他睡的故事都講過了,最後實在想不出,便將她寫給他的信藏著帶過來,一封一封讀給她聽。
等到了午膳的時辰,他抱著她親自餵過粥水和葯后,才到外殿去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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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后,秦公公送來了需要批閱的奏摺,單逸塵並不打算歇午覺了,耐著性子一本本看完,待他放下最後一本時,外邊兒的天已隱隱昏黃了。
「什麼時辰。」
秦公公上前回道:「皇上,將近酉時了。」
他將硃筆擱在一旁,示意秦公公將奏摺帶回紫宸殿去,而後起身回到了寢殿。
榻上的人兒仍是一動不動地平躺著,卻微皺著眉頭,不知是夢中見著了不好的東西,抑或是傷口的痛楚叫她難受了。
單逸塵眸光一黯,伸手輕撫了撫她的眉心,輕柔得生怕碰壞了她似的,直至那道皺褶舒展開來了,才掀了錦被,俯身將人兒抱起來,步伐平穩地往後院的方向走。
霽月宮的宮人對此已見怪不怪了,行禮后便回身照舊做自己的事,唯獨翠兒看著皇上抱著人消失在殿門外,愁悶地長嘆了口氣。
「翠兒姐姐,你今兒嘆了多少回氣了?」樂兒捧著乾淨的茶具過來,瞧她又是愁眉苦臉的,不由得笑著調侃道。
「樂兒,娘娘待你這麼好,現在她……你還笑得出來?」翠兒屈指彈了她額頭一下,頓時落下一道淺淺紅印。
「哎呀!翠兒姐姐你可真不留情……」樂兒吃痛地揉著額頭,小聲道,「娘娘不好,我也難受啊,可難不成得整日哭嗎?娘娘肯定也不願意看我們這樣的。」
「……」翠兒一時無言,雖這話說得在理,可她看著娘娘久久不醒,而皇上又日日為娘娘飽受折磨,心情實在無法輕鬆。
「別擔心了。」樂兒繞到她身後給她捏了捏肩,安慰道,「太醫都說傷勢恢復良好了,娘娘她,一定很快就會醒的。」
翠兒垂眸,拍拍她的手:「但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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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比之前多了一把鞦韆吊椅,是單逸塵特地吩咐人趕製的,本想著擺在這兒,以後兩人一同賞賞日落,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豈料吊椅做好了,人卻沒有醒來。
他走到吊椅前慢慢坐下,讓阮墨靠坐在他的懷裡,雙臂環在她纖細的腰間,著地的腳微一動,吊椅便輕輕晃了起來。
一前,一后,一前,一后。
遠處的夕陽泛著赤黃的色澤,光線柔和,照得人溫暖愜意,並不如初陽那般刺眼毒辣,他眯眸遠遠望著,不自覺便想起她曾說過的話。
「日出時的陽光太刺眼了,看一下雙眼便要發疼,倒不如看日落,比起初陽少了幾分銳利,卻多了幾分溫柔,還把天邊的雲兒都染得那麼好看,一層深一層淺的,可美了。」
那……既然這麼美,為何不睜眼看看呢?
阮墨,你到底,何時才願意醒來?
單逸塵朝她偏了偏頭,側臉輕貼上她微涼的額頭,醇厚低沉的嗓音緩緩響起,溫柔得叫人沉醉。
「待你醒了,朕便許你皇后之位,讓你成為朕唯一的妻。然後你為朕生兒育女,朕與你一同教養他們,可好?」
無關所謂的才學與品性,無關合適不合適。
純粹是因為,他喜歡她,也只喜歡她一人。
即便身子難孕也無妨,只要慢慢調理,一年、兩年、三年,甚至更久,他都會耐心等她好起來。
她那麼溫柔良善,他相信,上天定不會薄待她。
餘生漫長,他欲與她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相伴走過這一世。
「阮墨,朕這輩子從未喜歡過人,如今不慎栽在你身上,朕也認了。」單逸塵將她柔弱的手扣在掌心裡,十指緊緊相扣,「可你連睜眼看看朕……都不願?還在生朕的氣?」
「臣……臣妾沒有……」
懷裡安靜的人兒突然說話了,雖然聲音沙啞得不像話,但他確定自己絕非聽錯,連摟著她的手都忍不住有些發緊:「阮墨?」
其實阮墨醒了有一會兒了,一直艱難地在與眼皮子作鬥爭,方才聽他說的幾句話,語氣悲寂得她心口抽疼,才忍不住開口的。
她都明白。
在為他擋刀的那一瞬,她便明白了一切。
「臣妾無事的。」阮墨儘力抬起手,軟軟撫上他俊美的側臉,啞聲道,「所以,皇上……莫要傷心了。」
模糊的視線中,她似乎看見那雙深邃的黑眸中有淚光滑過,然未及深究,男人便垂首深深地吻住了她。
縱世間言語萬千,皆難表朕之心喜。
以餘生為誓,朕必不負你。
夕陽西沉,昏黃的光線逐漸強烈,本是黃昏之時,天邊卻驟然亮如白晝。
夢之將盡。
夢之將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