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神醫師兄與小師妹(十三)
窗外鳥鳴清脆,嘰嘰喳喳,忽高忽低喧鬧了一陣,便又結伴飛遠。
榻上平躺的男人緩緩掀開眼皮,漆黑的雙眸中無半分初醒的朦朧,分明是根本不曾入眠。
並非不睏乏,只是他心裡頭壓著事兒,一合上眼,那張熟悉的容顏便浮現眼前,如同過去在寒隱宮度過的每一個夜晚,攪得他完全無法安眠。
他不是優柔寡斷之人,既然自己心意已然明了,那麼便該早日告知於她。
反正睡不著,索性莫要在此浪費時間了,現在便起身去與她說個清楚。
單逸塵記得往日的這個時辰,她多半待在房裡歇午覺,一時衝動出了門過來尋人,早已做好了在門外等的準備,不料到了她的房前,卻見兩扇木門大敞著,姑娘正背對著他坐於床沿,垂首不知擺弄何物。
他已多次踏足此處,故而未作多想便邁步入內,悄無聲息行至她身側,待看清她正在做何事時,登時心下一涼,上前一把扳過她的肩:「你在做什麼?」
榻上搭了不少她的衣裳,腿上也放著一件折得方正的袍子,阮墨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那件袍子也隨之散落在地。
「師兄?」她扭頭對上男人的臉,卻見他神色冰冷,眸中竟隱隱燃起了怒火,下意識便要往後縮,「我……我在疊衣服啊……」
「疊衣服?」他聲音驟冷,見她竟還要躲他,心頭猶如有把火在灼燒,使力推了她的肩,一把將人按倒在榻上,雙臂緊緊桎梏於她的兩側,「你就這麼急著走?」
「你……在說什麼啊?」她毫無防備撞得背脊生疼,對他的突然發難不明所以,邊皺眉推他邊道,「我不過是疊衣服……哪有急著走了?」
他半點兒不信,這衣裳多得鋪了半床,除了在收拾包袱外,還能是做何事?
怒氣更盛,單逸塵撐在她的上方,深邃的黑眸直直看進她的眼底,臉色沉得可怕:「我與你說過什麼?不過半個時辰未到,你便要收拾包袱,不是要走是什麼?這醫谷你也住下六年了,走得這般急切,難道你捨得師父,捨得跟你一同習醫的師兄弟,捨得這裡的一草一木,捨得你總去喂的那幾隻畫眉?」
阮墨身下正好卡在榻沿,被他重重壓著硌得難受,掙扎道:「你先放開我……」
「不放。」他猛地將她推拒的雙手扣住,狠狠壓上心口的位置,聲音因壓抑而沙啞,「阮墨,你也……捨得我嗎?」
無人會知曉,他是懷著何種心情,問出這句話的。
世間上有些事是輔車相依的,在想清楚自己心意的同時,也便明白了她對他的好,皆是出於與他一模一樣的心意。
可回到醫谷,聽見她的父親口口聲聲說要帶走她時,他才恍然發現,並非只要兩情相悅,兩個人便必定能在一起的,還得顧及許許多多令各自牽腸掛肚的人和事。
他無法自私地要求她放棄久別的親人,在醫谷里留下來,陪在他的身邊。
正如他不可能因任何人的一句話,便放棄畢生所向的醫術一樣。
「……」阮墨聽得一怔,抬眸望他。
掌心下是他劇烈而急促的心跳,他的手用力得輕微顫抖,她凝望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彷彿能看清那抹深深藏匿於盡頭的……恐懼。
他……在害怕?
怕她會不告而別,在他看不見之時,悄然離他而去?
這個在她心中強大得幾乎無所不能的男人,居然會為了她而害怕……
心口忽的一突,禁不住抽痛起來,阮墨漸漸柔和了目光,正欲開口告訴他自己的決定,不料被一道驚天動地的怒吼猛然打斷:「臭小子,你在對墨兒做什麼!」
一陣腳風襲來,單逸塵身手敏捷地往旁側一退,堪堪避過了漢子踹過來的兇猛一腳。
「你個臭小子,看我不教訓教訓你……」
「爹!」阮墨見狀不妙,忙起身跑去攔住阮承遠,解釋道,「爹,您誤會了!他沒有對我做什……」
「還說沒有?他都將你壓到……咳咳,不行,我今兒非把這小子打死不可!」
「爹!您聽我說,他只是不小心……不小心絆倒了,才壓著我的,不是您想的那樣……」
阮承遠雖氣上心頭,但也不糊塗,豈能叫她這般矇混過去,反駁道:「那又如何,他一個男人竟敢貿然闖進你的房間,如此不知禮數,也該教訓一頓了!」
阮墨急得不得了,眼看著要攔不住她爹了,只好拚命沖單逸塵使眼色,讓他先出去避避風頭。
「你小子可別跑,看我不……」
撲通——
由始至終未發一言的男人,直直跪在了地上,膝蓋撞地的響聲十分沉重,叫人聽著便發疼。
阮墨愣住了,阮承遠也愣住了,看著這個突然跪下來的男人,一時之間忘了自己喊過的話,停住了動作。
單逸塵垂首,態度恭敬謙和,語氣平靜道:「阮伯父,在下單逸塵,乃師父門下大弟子。於廳堂之舉多有冒犯,十分抱歉,望您大人有大量,莫要放在心上。另外,在下傾慕令媛已久,今有意娶其為妻,傾心相待,望您能成全。」
這下,剛回過神來的阮家父女,又徹底愣住了。
一言不合便跪下求親……
這臭小子,怎麼不按常理出牌呢?
而且,叫人便叫人,誰允許他稱呼「伯父」了?!
阮承遠的脾氣還未下去,正要抬腿給這個沒皮沒臉的小子踹上一腳,一直跟在他身側的女兒卻忽然擋在了他的面前,神情認真道:「爹……您能否聽女兒一句?」
女兒的話當然是要聽的,阮承遠收住了腳,問:「什麼話?」
阮墨垂首,有些緊張地絞著手指,聲音小卻堅定:「我……也喜歡他。」
「……」阮老爹第三回愣住了,老半天才道,「墨兒,當真?」
她輕輕點頭:「當真。」
「這……墨兒……」阮承遠看了眼仍一動不動跪在地上的男人,又望向擋在他面前的阮墨,忽而覺得,自家女兒似是長大了許多。
成日只曉得瘋跑,還氣得他追著滿屋跑的小女娃,彷彿短短一瞬,便成了會對他說自己有心上人的大姑娘。
「好,爹明白了。」阮承遠平復下來了,拍拍阮墨的肩膀,讓她暫且到一旁去,然後一手揪住單逸塵的后領,將人拉起來往屋外拽去。
他並未反抗,示意阮墨也莫要插手,梗著脖子跟阮老爹來到了外邊。
「哼,既然墨兒說喜歡你,那我便對你手下留情一回。不過,要想讓我答應將墨兒嫁予你,可不那麼簡單了。」
「伯父請講。」
「你受我三掌,若能保住小命,我便允你娶了墨兒。」
阮墨一聽,驚呼:「什……」
「好。」他答得毫不猶豫,從容地面對阮老爹而立,「請伯父開始吧。」
阮承遠大笑兩聲,心裡倒是對他的爽快有了兩分欣賞,當即揮手運功,半點兒不客氣地沖他身前擊去一掌。
單逸塵立即伸掌接下,強勁的掌風將他擊得後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子,捂著心口咳了兩聲。
「師兄……」阮墨想上前去,卻又被他用眼神攔住了,只好默默退回原地。
她明白爹的用意,試探也好考驗也罷,爹都不會輕易放過這個說要娶她的男人,但至少看在是她的心上人份上,不會將他打死。
可……
單逸塵甩了甩震得發麻的雙手,緩過勁兒后,又道:「再來。」
爹的武功如何她自然清楚,這一掌的威力不小,雖單逸塵看起來面不改色,身體也定是不好受的。故而第二掌她壓根兒不敢睜眼看,待聽見男人悶哼一聲,沉沉地倒了地,她才猛地睜眼,飛快奔到男人身邊扶起他:「師兄?師兄?」
「阮……唔!」他喉頭翻滾,只覺一股腥甜上涌,皺眉強行忍了下去,嘴角卻溢出血來,緩緩滑落下頷。
「你……莫要這樣了……」阮墨嚇壞了,邊扶他站起身邊道,「我去跟爹爹說情好不好?否則再受一掌的話,你會……」
「我有分寸。」單逸塵拉下她的手,在掌心上輕捏了捏,語氣溫沉,「相信我。」
她了解他的犟脾氣,一旦決定要做何事,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只好艱難地點點頭,任由他一步一步朝她爹的面前走去,寬袖下的拳頭默默捏緊。
老天保佑,可千萬千萬……莫要讓他有事。
「你小子有毅力,還有一掌,接好了。」
阮承遠凝神運功,驟然出擊,飛踏的步子幾乎看不見影兒,掌風較前兩掌還要來勢兇猛。單逸塵暗暗運氣,在他逼近的最後一刻,手忽然一拐,以臂抵掌,招架了幾回,終是將這掌硬生生擋了下來。如此雖能夠減去半數傷害,但他本就有傷在身,仍禁不住倒退好幾步,捂著心口,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血。
「單逸塵!」阮墨快步奔過來攙住他,看他薄唇沾血,點點落在白色的前襟上,鮮艷刺目,頓時眼眶泛淚,心疼得無以復加,「不會有事的,我現在便帶你去師父那兒療傷……」
「站住。」阮承遠卻喝住了人,虎目圓睜,盯著單逸塵道,「你為何食言擋掌?」
「爹!他都這副模樣了,您……您就非要為難他嗎?」
阮墨忍不住哽咽出聲,正欲扶著他直接離開,豈料身側一沉,單逸塵竟又重重跪在了地上……朝著她爹的方向。
「心悅一人,並非為之而死,而應拚命與之同活。在下願以餘生為誓,唯此一人為妻,絕不辜負,望伯父……成全。」
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他雖無親人,卻理解親人對他身旁這個姑娘,何等重要,故而他必須得到阮承遠的同意,免於她被夾在中間兩難全。
他願意為此做任何事,但唯有這條命,還得留著照顧他心愛的姑娘一輩子,絕不能丟。
阮承遠垂首,望著一同跪在跟前的兩人,以及他們緊緊交纏的雙手。
女兒長大了,有心上人了。
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只會抱著他撒嬌的小女娃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沉默良久,終於緩聲道:「記住了,若你以後敢對墨兒不好,我這個當爹的,絕對不會輕饒了你。」
說罷,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不願讓人瞧見他微微發紅的眼眶。
「師兄,太好了……嗚嗚……爹同意了……」
單逸塵看著這個又哭又笑的傻姑娘,滿心憐惜與疼愛,抬手為她抹去眼淚。
「還記得你家住何處嗎?」
「嗯,在景城北縣……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要送聘禮。」
阮墨破涕為笑,這人受傷了不顧著自己的身子,還操心這等事兒,不禁嗔道:「師兄好生不害臊,還未問我願不願意嫁你,便想著上門提親了。」
他挑眉,輕笑道:「不嫁我,你還想嫁予誰?」
小姑娘羞紅了臉,不說話,下一瞬卻被輕輕勾住了下巴,未及反應,男人便傾身吻了下來。
唇齒交纏,口中的腥甜因她的甜美而漸漸淡去,他捧著她的側臉,吮吻柔軟的嫩唇,有力的舌不知饜足,一再深入,攫取她所有的芳香與清甜。
阮墨被吻得喘不過氣來,雙手攀著他寬厚的肩,恍惚間望見白光蔓延,強烈刺目,不由得合上了雙眸。
美夢如斯,方沉醉不願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