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督主與女皇(二)
夜幕低垂,鑾凰殿前屹立的兩根雕龍石柱鑲嵌著碩大的夜明珠,將白玉台階照得異常清晰,單逸塵神色漠然地邁出殿門,穿過東華門,直奔西南面的東廠而去,步子快得身後的太監幾乎跟不上。
候在門前的宮人遠遠見督主大人疾步走來,早已拉開兩側木門,跪地相迎,他未曾停留半步,揮袖跨過門檻,纏繞左手的檀木佛珠相碰輕響,頃刻間又沉寂於寬袖之下。
燭火併不明亮,偌大的屋內被一層清冷陰沉的氣息所籠罩,尾隨督主的太監只覺渾身一抖,腳步頓在了門邊,並未入內。
「督主大人。」
「進來。」
門外走入一名藍袍太監,躬身行至書案前,垂首行了一禮,道:「督主吩咐奴才查的事,奴才已查清了,巽王府中暗衛確實少了一隊,約莫有三四十人,去向不明。」
「何時少的。」
「這……恕奴才無能,著手查明時,那一隊暗衛早已不見了,只能大致推斷出是昨晚夜半時出發的。」
單逸塵眉心微皺,面色愈發冰冷:「西廠調精兵一百,明日卯時立即出發。」
「一百?」徐安有些驚訝,西廠前陣子剛經歷了一番大換血,如今能用的精兵統共不過兩百餘人,「會不會太多了?」
「我自有用處,你照辦便是。」他並未解釋,抽了腰間的鑰匙將書案下的暗格打開,摸出一枚紋印置於案面,淡聲道,「我不在宮中,兩廠之事由你代管,不得走漏風聲,直到殿下到達皇城為止。」
「督主親自前去?」徐安見他站起身,扯過掛在一旁的玄色披風,似是要即刻出發的模樣,忙衝上前攔著他道,「此行恐有兇險,督主還應多加考量,莫要獨自動身為好。」
「徐安,你近來膽子是愈發大了。」單逸塵垂下雙眸,冷冷望著他,直望得他不由自主往旁側移了兩步,讓開路子,才面無表情道,「你只需顧好兩廠,其餘的,莫要多管。」
徐安自知逾矩,橫豎是攔不住人了,只得垂首應是:「奴才明白,謹遵督主吩咐。」
他不再多留,揚手將披風一揮披上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距巽王的暗衛啟程已有一日一夜,因是暗中行動無法行官道,他們便不得不繞遠路,那麼若想碰上二皇女回皇城的隊伍,快馬加鞭,至少需三日時間。他要趕上先行一步的暗衛,帶著一隊人馬過於拖沓,隻身一人追趕顯然更為快捷,變故陡生時也容易脫身。
至於……以身涉險?
他無親無故,從來就是活在刀口上的人,豈會懼怕。
況且,一旦巽王成功除掉了二皇女,待他日登上皇位后,莫說權勢再大,單憑他是女皇陛下的人,巽王也不可能留他性命。
為保權力也好,為保性命也罷,他必須傾全力護住二皇女的安危,絕不可讓巽王有一絲一毫的機會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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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日頭微暖,輕輕淺淺灑落於掀起的車簾內,映照著正沉睡不醒的姑娘,柔嫩的側臉更顯白皙無暇,微微透著酣睡的暈紅。
「殿下,殿下……今兒奴婢做了您最愛吃的酥餅,起來用早膳吧……」
「殿下呀,莫要貪睡了,用過早膳還得趕路,到時您再休息也不遲,乖,快些起來。」
阮墨微動了動身子,掙扎了一會兒,才揉著惺忪的雙眸坐了起來。
還未睜開眼,身邊便有人開始七手八腳地為她套上層層衣衫,方才說話的人似是要出馬車去取早膳來,走前還誇她一句「殿下真聽話」……
雖幾日來已然聽過不少類似的話,但她還是忍不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原主個性古靈精怪,脾氣時好時壞,心裡邊除了上哪兒玩、玩什麼以外,別無他物,對自己的起居亦是相當隨意懶散,常常日上三竿不起床,飯點過了也不用膳,還成日一聲不響便不見了蹤影,讓伺候的宮人好生難尋。
不過相處久了,宮人們發覺,這位殿下也並非難伺候的主兒。她從不打罵或為難他們,基本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幾乎不曾挑剔過一回,即便有時不願配合他們,只消耐心哄上一會兒,只要不妨礙她的玩樂,也都會妥協下來。
掌握了伺候的要領,宮人們屢試不爽,久而久之,便養成了這種連哄帶誘的語氣,無論原主配合與否,皆是如此與她說話,簡直……如同哄一個垂鬢孩童似的。
不單單阮墨受不了,其實原主對宮人們的做法也不見得有多受用,不過是因懶得挑剔,才聽之任之,未加管束,後來漸漸也便聽習慣了。
可她不同。
好歹是個自食其力活了十七年的人,被人跟前跟後處處伺候著便罷了,畢竟在過去的夢裡也曾有過相似的經歷。但那會兒她只是個不受寵的公主,哪像現在,成了一位可能即將成為烏戎女皇的,尊貴無比的皇女殿下?
瞧瞧,這好幾個宮人一同圍著她,一口一個「殿下」,穿衣、用膳、喝茶、做旁的事,無一例外皆軟聲細語地哄著,聽著跟娘親哄自己孩兒沒什麼兩樣,害得她身上的雞皮疙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不知何時才是個頭。
「殿下,請用膳。」
早膳直接在外頭做好了,由宮人用小桌捧著端進馬車內,撲鼻的香味隨著蒸騰的熱氣漸漸充盈整個車廂,阮墨吸了吸鼻子,本就空空如也的肚子更餓了,一骨碌坐直了身子,等著宮人將小桌擺過來。
雖說是在趕路,但皇女殿下身份尊貴,是無論如何不能委屈半分的,故而即便準備匆忙,早膳也是相當豐盛,與在宮中的規格別無二致,直讓她不知從何用起。
想起曾是公主之時,自己似乎也不曾有過這般待遇,果然受寵與不受寵之間,差別還是相當大的……
阮墨端起瓷碗,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南瓜粥的口感滑膩粘稠,香甜入口,便又輕輕舀起了一匙,貼著唇邊慢慢飲下去。
母親近來病情每況愈下,時常昏睡得不省人事,又顧忌她歸程途中的安危,便在下詔書時,吩咐了她最為寵信的心腹前來岐山與她會合,護送她至皇城。
據她所知,母親的這位寵臣,是當朝權勢如日中天的東廠督主,為人謹慎小心,手段冷厲狠絕,能坐上這個位置並不全是母親的提攜,更因他有過人的本事在。朝中雖有人對他攬權過重而心有不滿,但因從未捉到過他的把柄,也奈不了他何,只得在背後悄悄說些閑話來解氣,他並不理會。
當然,這些皆只是存在於原主記憶中的道聽途說,督主這人出了名的冷漠無情,本就不關心朝政的原主自然也不願意與他打交道,甚至未曾見過面,只覺得此人是個十分厲害的角色,輕易惹不得。
現在要面對他的人換作她,說實話,其實也有幾分忐忑不安。
雖說督主為母親辦事已有近十年,忠心可鑒,但如今母親病重不理事,萬一他真起了異心要對付她,她又怎能應付得來?若說原主如她長姐一般,她或許還能勉強施法自保,可原主她……單從權謀心計上說,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她是別盼著能倚仗什麼了。
倒不如往好處想想,在督主大人面前裝傻賣蠢,說不定還能撿回一條小命。她所知曉的歷史中也不乏宦官專權的例子,只要她願意乖乖當個傀儡,估摸著督主大人也不至於真殺了她,畢竟有個擋箭牌當他的掩護,才更方便辦事啊。
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阮墨又放下心來,拿起一個白面饅頭,就著微辣的小菜咬了半口,細細咀嚼。
算起來,她入夢的時間已不短了,卻依舊不見單逸塵的影兒,昨日她閑來無事,還躲在馬車內暗中將隊伍中的男子一一瞧過了,都不曾發現他的模樣。
既然不是護送她的侍衛,一路上也並未遇上其他男子,那究竟……會是什麼人呢?
想著想著,早膳也幾乎被阮墨全數用盡了,候在一旁的宮人倒茶伺候她漱過口,便將小桌撤下去了,等再次端上馬車后,擺了一個果盤在上邊。
紫紅的葡萄顆顆飽滿圓實,她看著很是誘人,不小心便在宮人詢問她時點了頭,接著她們便凈了手,開始剝葡萄皮。
馬車緩緩移動起來,車簾輕晃,她坐在軟綿綿的蒲團上,後背也墊著一個金絲枕,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倒退的景色。
宮人手法嫻熟,很快便將一大串葡萄連皮帶核都去掉了,全裝在一個青鳥紋樣的瓷碗兒里,朝她跪行而來:「殿下請用。」
阮墨把視線收了回來,點了點頭。
這時,忽而眼前一晃,似是有什麼飛快略過,只聽見「篤」一聲悶響,瓷碗兒應聲落地,骨碌骨碌滾出老遠,晶瑩的葡萄肉撒了一地——
車壁上,一支尖銳的羽箭深深刺入,正是從她方才朝外望的車窗飛進來的。
「有……有刺客!殿下!」端碗的宮人被嚇得臉色慘白,扯嗓高呼道,「快保護殿……」
話未喊罷,又是一支羽箭飛入,準確無比地正中宮人的脖子,登時雙眼翻白倒下。
一箭斃命。
阮墨看得目瞪口呆,保持縮在角落的姿勢一動不動,全然僵住了。
這種可怕的畫面,無論親眼看過多少回,都只會如同頭一回見那般,被掐住頸項的恐懼驟然籠罩,若非她死死咬住下唇,恐怕此刻已忍不住尖喊出聲了。
某些似曾相識的畫面於記憶深處浮現,隔著車壁傳來的刀劍碰撞聲、血肉飛濺的廝殺聲近得令人心驚肉跳,殺入馬車不過是遲早的事。
阮墨很想逼迫自己冷靜下來,想辦法脫身,可腦中卻只有茫茫空白,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根本不聽她的使喚。
「殿下危險!」
混亂之中,一道驚呼炸響於耳畔,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宮人猛地撲倒在地,緊接著「突突」兩聲悶響,護在她身上的人便沉沉一壓,了無氣息。
從宮人頸側透出去的視線中,阮墨看見了,兩支長長的羽箭立於宮人的背上,濺出的血染滿了箭身,赤紅鮮艷,緩慢地流下死亡的紋路。
「……」喉嚨如同被扼住了,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心頭的絕望逐漸蔓延,一點一點將她吞噬殆盡。
如墜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