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待破曉
「閑雜人等都走了,太后可以放心了。」皇帝向鈴鐺兒道:「你繼續。」
「為什麼你會失蹤,延禧宮的苓子怎麼會淹死在井裡頭?」
鈴鐺兒吞了吞口水,朝座上的皇帝看了一眼,又看了皇后一眼,再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丁香才怯生生道:「奴婢是沒法子逃走的,因……因為……」說著哭了起來,「因為太后逼迫奴婢給湘依人灌紅花歸尾,奴婢無計可施,只得順從。可是走到延禧宮門前,想起從前和彩娥的種種,再怎麼說也是一個屋檐下共事那麼久的……奴婢實在下不去手,可太后說了,湘依人腹中的胎兒不死,湘依人就死,湘依人不死,奴婢就得死,可……可奴婢實在下不去手啊,好不容易到了延禧宮又折回頭,宮裡那麼大,奴婢無處可去,太后要是知道了奴婢沒有下手,一定會殺了奴婢。奴婢無計可施,腦中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躲進凈樂堂。那兒是宮裡的義莊,犯了錯被處置的宮女和病死的都要被送進去,太后就是要找我,天羅地網的搜捕,也想不到去義莊的死人堆里搜。」說著,手背抹了把眼淚,「義莊雖然可怕,卻是奴婢唯一的生路,便恬不知恥的上門去求了丁香姑姑,丁香姑姑心慈,知道收留我並不合規矩,可一想到我性命堪虞,最終還是應承了下來,一直收留到如今。」
皇帝默默地聽,沒有找到什麼矛盾的地方,但還是十分謹慎的問:「既然躲到了今天,為何又突然冒出來呢?還有苓子,你還沒說關於苓子的死,你知道多少?」
鈴鐺兒痛哭流涕:「奴婢……奴婢是受了福祿公公所託。」
「福祿公公臨死前找過奴婢,想知道湘依人是怎麼死的,奴婢不知道湘依人何故突然暴斃,那時候奴婢已經逃去了凈樂堂,獲悉了湘依人慘死自然躲得愈發嚴實,不敢露頭。但是奴婢把湘依人生前的事,差不多都告訴了福祿公公。至於苓子的死,奴婢也是猜的,並沒有十成的把握。因為奴婢沒有給湘依人灌藥,太后眼看著湘依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再加上奴婢下落不明,太后一定知道是奴婢逃了。奴婢還記得去看湘依人的時候,她整個人瘦的不成樣子,照這樣下去,等孩子足月了,生不生的下來都成問題。可見湘依人當時的膳食上應該是叫人做了手腳,估摸著……總歸是她身邊的人吧!之後苓子便死了。」
「福祿公公想讓奴婢出面指證,可奴婢不敢,奴婢是螻蟻一樣卑賤的人,活著已是不易,更何況,苓子的死,當中有什麼彎彎繞繞,奴婢沒有確鑿的證據,哪裡敢胡說一氣。福祿公公是個大好人,他知道奴婢的苦處,也沒有強迫奴婢,更沒有把奴婢揪出來問罪,還替奴婢隱瞞,奴婢才得以苟活至今。本來,有些事情,奴婢是打定了主意要讓他們一輩子爛在肚子里的,誰知道……」鈴鐺兒哭的傷心,「誰知道福祿公公去了,公公於奴婢有恩,奴婢要是再壓著不說,公公就死的太冤了。」
寶琛著急的問:「你知道什麼?我師父怎麼死的?」
鈴鐺兒答道:「寶琛公公,你師父……」她猛的停住,似乎是有天大的難言之隱,很久之後才又開口道:「很多事雖然奴婢沒有親眼目睹,但也略知一二。」
她望了一眼皇帝,小聲問道:「敢問陛下可還記得四皇子降生那一年,正是農月里霜降,宮裡宮外都說是不祥之兆,連太皇太后也病倒了。」
皇帝沒有說話,可嘴唇微微翕動。
「福祿公公說,那時候他就懷疑有人暗地裡做了手腳。老祖宗身體康健,怎麼會平白無故的病倒,還專門在那個當口上病了!」
「你胡說!」太后氣急敗壞大手一拍扶臂,「你說,你受了誰的指使?」
「太后這麼急做什麼。」皇帝語氣冰冷,眼神鋒利的射向太后。
「我……我哪裡急…….」不祥的預感籠罩著太后,她都語無倫次了,陷在黃花梨木圈椅里的身子不安的扭動。
皇帝死死的摁著手上的扳指,幾乎要把翠玉給摁碎了:「朕適才請太后回宮,太后您非要留在這裡,眼下又不叫人把話說完,看把鈴鐺兒嚇得……要是一會兒說錯了可怎麼好!而且太后說鈴鐺兒是假冒的,但朕瞧著是真的。太后說鈴鐺兒受人指使,湘嬪又確實如她所說產下明恩后即死於非命,太后當年也果真大肆搜捕過鈴鐺兒,太皇太后的病,更是十分蹊蹺。是以,為什麼不讓她說?」皇帝看向鈴鐺兒,「你知道什麼都說出來,就當你戴罪立功。特別是你知道的,關於太皇太后的,朕是寧可殺錯,絕不放過。」
「懶得聽你們胡說八道。」太后心慌意亂,起身就要走,卻被侍衛攔住了,太后回頭,一臉的慍怒:「你什麼意思?」
皇帝冷著臉不答,皇后慢悠悠的開口了:「太后別誤會,不是太后說的嘛,內闈之事就沒有太后不可管束的道理,那麼太后就算殺了湘嬪,也有太后的道理,陛下對太后一片拳拳孝心,想來也不會忤逆太后。只是為何提到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太后就急著要走?事關老祖宗,太后不能當做沒事發生吧?!起碼在陛下和臣妾的眼裡,那是與今天的刺殺一樣嚴重的事。臣妾斗膽說一句,就算太后與老祖宗談不上情分有多深,孝義禮法可還擱在那兒呢,所以太后還是留在這兒和陛下、臣妾一道查清楚比較好。」
太後腳下一個踉蹌,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才在淑蘭的攙扶下,悻悻的回到座位上。
她恨恨的瞪了一眼上官露,發現後者根本不看她,就像她不存在。
鈴鐺兒壯著膽子繼續道:「福祿公公說,此後他一直暗中留意,再加上皇後娘娘和陛下又在慈寧宮加派了人手,太皇太后的身體便再沒有出過大礙,直到宏文六年,奴婢記得清楚,就在瑰陽公主大婚之後不久,太皇太后終於是出事了。」
「沒錯。」寶琛介面,「老祖宗是宏文六年駕鶴西去的。」
鈴鐺兒道:「福祿公公受到了牽連,離開了未央宮,此後整個人跟變了一樣,奴婢有時候偷偷的去排雲殿探望他,就見他盯著一塊瓷片發獃,一看能看上幾個時辰,痴痴傻傻的,有時候還說是自己害死了太皇太后,奴婢聽得心裡發憷,不敢再聽。」
寶琛紅著眼睛道:「太皇太后這件事,師父一直自責,因當時侍奉在老祖宗身邊的就是師父,總是說自己的不當,是自己的錯,要是自己能再盡心儘力一點,老祖宗也不會去。為了這個,大半夜的喝得酩酊大醉,痛哭流涕是常有的事。」
鈴鐺兒點頭同悲,打量了一眼寶琛,試探的問:「不知寶琛公公可有聽福祿公公說起什麼?」
太后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似乎句句都和自己相關,可她抓不住這其中的關聯之處,只有干著急。
側頭去看跟在一旁的淑蘭,淑蘭輕輕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情,袖子里的手指甲卻摳進了掌心。
寶琛蹙眉深思,半晌,抬起頭看向張德全道:「張公公,請您上來認一認,您可還記得——」
張德全額頭滲出虛汗,上前道:「是。」
寶琛急切道:「有一年太后做壽,前內務大臣陸大人不是親自定製了一批茶碗嗎?其中的鬥彩雉雞牡丹紋碗,是專程供應給永壽宮的。碗上一面一隻雉雞,立於山石之間,間以牡丹、玉蘭還有……」寶琛抓頭,他只記得樣子,獨一無二的茶碗樣式,闔宮只有永壽宮才有,當他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具體詳述。
一直安靜沉默的皇后垂著眼眸,慢條斯理道:「間以牡丹、玉蘭、菊花。寓意『玉堂福貴』。另一面燕子□□於花叢之中,寓意『喜報春來』。底部有大覃宏文年制。正和陛下手上的那塊殘碎瓷片一樣。」
太后終於明白過來,渾身戰慄不止,高聲道:「我沒有!我沒,你們——」她用手指著眼前站著的眾人,「你們,你們怎麼敢!」
『怎麼敢說是我殺了太皇太后』這句話,陸燕無論如何是說不出口。
她氣得目齜欲裂。
上官露看著李永邦,後者疲憊又無力的垂著肩頭,顯然被一系列的事情折騰的夠嗆,關鍵是太皇太后的死因,是個沉重的打擊。她對著林立的侍衛,正色道:「請太后回宮吧。天就快亮了,折騰了一宿,太后想必累的很。」
『押華妃回宮』和『請太后回宮』雖然後者聽上去好很多,但是本質上沒有太大區別,只要不是『恭送太后回宮』,這一趟回去,基本就出不來了,而且等著她的,可能還有更可怕的事情,陸燕心裡清楚。
她對李永邦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要相信我,我沒有。我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情呢!我不敢啊!」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不敢的。」李永邦抬眸直視陸燕,「華妃從宮外弄來的夾竹桃汁液是怎麼進了謙妃的胭脂盒,太后難道不比別人清楚?陸耀私吞國庫,盜竊了先帝和先皇后陵墓中的陪葬品,以權謀私不說,還安排了小太監製造了建章宮血金磚一案,裝神弄鬼,事後殺人滅口。稱得上是草菅人命。還有皇后的孩子是怎麼沒得?那根來路不明的針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了皇后平常穿的鞋!除此,和華妃一起謀划暗害朕,太后你為了達到目的,有什麼不敢的?只要是太后想做的,拼了命的也會想辦法做到。」說完,朝侍衛們暴喝,「你們都聾了嗎?沒聽見皇后的話?請太后回宮!!!」
太后揮舞著四肢,嚷嚷著『哀家不走,你們奈何』,侍衛們犯了難,一個個都不敢上前,只有一個身穿銀甲的青年,腰間佩著刀,大步流星的從殿外趕來,穿過眾侍衛,徑直走到太後跟前,是禁軍統領趙琣琨。他們在永樂宮裡審案,他一路從神武門往這裡趕,沒人敢抓太后,他敢,上去一把拽住太后的手道:「太后,連華貴妃都知道要體面,您也該識時務。要是被侍衛們推搡著回永壽宮,只怕不好看。」
太后聞言,渾身的力氣像霎時被抽走了。
趙琣琨旋即朝皇帝一禮,帶著太后離開了,走到門檻處的地方,發現華妃竟然賴著還沒走,好像是專程等著太后,就為了跟她說一句話。
華妃望著黑壓壓的天,黎明破曉前的夜色是最濃最暗的,她們兩個苟合,選擇在這個時候動手,把人送進地獄,結果反過來被人推進了深淵。
華妃涼涼道:「太后,今日之局,看來是你我所設,但焉知不是別人請君入甕?你以為犧牲了我,你就能獨善其身?」華妃嘆息道,「願賭服輸,認命吧。」
天上一群烏鴉飛過,透出隱隱的不祥,華妃的聲音禁不住顫動:「我只怕夜更黑,這段路還沒有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