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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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沿湖穿城,夜風吹涼了渾熱的頭,眯著一雙桃花醉眼,齊天睿方從那天邊兒似的曲子里略略醒了醒。深更半夜的,好人家不是都關門落鎖、安然夢去了么?怎的那深宅大院的倒有功夫三番五次地來擾他,若非親娘,這一遭斷是難去。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方才來到南城齊府。已是夜深,四架馬車寬的街道兩邊間或透出燈火,日間繁華余蘊尤存,耳邊依稀聞得遠處縹緲的笙管。舊城貴重之地,不比新富的囂張氣派,青磚灰瓦、老式的宅院,浩蕩盪鋪開百餘畝,暗夜之中肅穆蕭然。一眼瞧過去,正門兩盞燈高挑「翰林,齊府」,無月之夜照得石階慘白,兩座青獅亦一股森森之氣。
瞧著眼前,齊天睿的酒算是醒了個大半。
繞過大半個院牆,花園子小角門外石忠兒下馬叩門。半天才聽裡頭悶里悶氣應了聲「是二爺?」便沒再做聲,略等了等方聽得門栓響。
起更入了夜,花園角門這般冷清的地方捂個暖爐最是吃酒耍牌的好地界兒。分在此地的也多是手腳粗笨、做不得什麼活計的婆子們,不過仗著自家爺們兒在府里當差謀個閑職,實則只管看門,並不管來往迎送。更況此處亦非正經的出入,遂乍聞門聲並不打算理會,只是這府里東西兩院,東院大老爺房的人從不走這邊的園子,西院人丁稀少,太太主婦們早該睡了,這會子還能有誰?只怕這位二爺。這位爺十年前被二老爺一頓家法逐出府門,十年裡頭哪管他在這金陵城折騰得天翻地覆,齊府的大門也是儼然緊閉,不聞,不問,再不瓜葛。只在三年前二老爺病重歸天,膝下無孝,這才又把他尋回來。既是回來了,便是這西院二房的正經主子。更況,上頭的主子們不經意,底下人可都知道,這位爺不遵祖訓、不學無術,卻是混跡商賈、一手的好玩兒家。
所謂一身銅臭,滿袋子銀錢。
開了門,婆子哈著腰提著燈籠引路,嘴裡碎碎叨叨地念著這日子口兒已是上了霜凍上夜如何如何辛苦。石忠兒順手接過燈籠,丟了一串大錢過去,這才小跑著趕上齊天睿,「爺,爺,」
「究竟是怎麼說?」語聲混沌,酒意未消。
「小的也聽得稀里糊塗的,只說太太如今禮佛禮得是諸事不論了。」石忠兒是齊天睿在外頭得的,平日隨主子走也少進齊府,遂對這上下家事只知道個大概齊,「彥媽媽淌眼抹淚兒的只管哭,我也聽不真切,說是,說是太太要搬到家廟裡去修行。」說著石忠兒撓了撓頭。
「家廟?」齊天睿復了一聲,腳底下卻未見慢下來。
不大會兒功夫兩人來在西院謹仁堂的二門外,早有下人打著燈籠候著,行了禮,撇下石忠兒領著齊天睿往院里走。石盅兒口中回稟的「太太」正是齊家二太太、齊天睿的生身之母夫人閔氏。
帘子打起,夜涼中飄來熟悉的香火氣,這是佛前香,自打齊天睿記事起,這房裡一年到頭總少不得這味道,佛祖面前如何虔誠不得知,只熏得人頭暈眼燥、一身上下廟裡的味兒。
進得門來,堂屋裡只留了一盞上夜的燈,人聲寂靜。齊天睿稍稍捂了捂身上的夜寒,挑起卧房帘子。
閔夫人捻著佛珠坐在炕桌邊,奈不得秋涼額上早早戴了暖帽;佛青的綢襖撐得圓圓的、十分飽滿,燭光照在那上好的青緞上閃出亮來,讓這素凈的顏色都減了幾分清冷。瞧著那面色,齊天睿這才覺出異樣,自老父走後雖說也從未見得母親怎樣歡喜可臉色倒還平和,此刻不知可是自己酒醉未醒還是這小燭實在不明,照得那一張臉白得瘮人。
齊天睿上前微微躬身,「太太,」閔夫人身上並未有何封頭,只是這府里的規矩大,兒子從小跟著奶娘,只喚「太太」。
閔夫人抬眼瞧,聽他這喉嚨顯是浸了酒,語聲越發比平日里還要低沉兩分,臉色微醺,桃花迷離,與那一班子侄們的清雅書卷氣相去甚遠,撲面的酒氣再淡這房中的香火也是壓不住,不覺蹙了眉。
不待人應下,齊天睿這邊已是落座,接過身邊婆子遞來的熱茶只管抿了起來。
一別數載,重逢之時兒子已是氣候早成、與這府中人事相去甚遠,娘兒兩個再親也沒了教訓。當年他被攆出門,做爹的不知哪來的心狠,做娘的成天淌眼抹淚兒,也曾想方設法周旋、接濟,只是這子承父,一根骨頭,斷了個乾淨。如今浪子回頭實有限,功名前途都不提,也不知外頭究竟怎樣,只說慣了,除了請安難得回府住一宿。此刻瞧著,能深夜從那混沌之所趕回奉母已然不易,只這禮數,罷了吧。
閔夫人不覺嘆了口氣,身子重氣也沉,緩了一刻才道,「睿兒,今兒尋你來是有事商量。明兒……或是后兒我就往家廟裡去了。」
「哦。」
這一聲不大,閔夫人竟是哽在當下,一時接不下去。
「我的爺主子!」一旁的彥媽媽等不得,先為自家主子不值起來,這深更半夜地把這位爺尋回來想是能有個主心骨兒,可瞧這架勢比那旁處不關痛癢的人還不如些個!「二爺,您當太太往家廟去做什麼去?太太她……她這是要到廟裡修行去了,不回來了……」說著話,淚也來得快,竟不成聲兒了。
也是,離佛祖近些。一口滾茶咽下,齊天睿把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咽了下去,陪笑道:「太太這是所為何事?說給兒子聽聽。」
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從小就是這麼個凡事不經意的隨性子,瞧那一雙眼睛眉骨下狹長微凹,雙睫密,橫波清揚,像極了老爺。只是老爺四方臉、棕面龐,蹙起雙眉顯得是城府難測,極持重;可長在他臉上,劍眉高挑,鼻修挺,將這一雙桃花醉眼顯露無遺,添上嘴角邊那時不時若有若無的譏誚,最是一副讀書人不屑的風流樣兒。這些年在外頭不知又是如何廝混,心腸硬些是難免的,遂閔夫人也不顧心酸,只道原委,「今兒你大伯那邊兒過來問,說你三年孝滿,該提親下聘了。」想起下晌大太太那副關切的模樣裡頭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又是自己這些年的憋氣當真要成了這府里上下的笑話,閔夫人長長提了口氣,語聲有些顫,「終是該給何家下聘了,給她何家下聘!」
齊天睿聞言,這才把手裡的茶盅擱下,「不是姓寧么?怎的又姓何了?」
「……唉,」兒子這一問,把閔夫人的淚又問了出來,「她姓誰有什麼當緊,當緊的是她娘!她娘家姓何!」
「她娘?」佛龕前的香飄飄繞繞似越發濃,熏得齊天睿昏昏然、嗓子發乾,「哪個啊?」
「哪個?就是老爺這些年心心念念的那一個!」
語聲中似是下了何等決意,只是忽聞這般捻酸吃醋的話出自年近半百之人、又說的是那經書一般刻板的老爺,這一宿的話忽地生出幾分意思來,齊天睿不覺嘴角一彎,興味盎然,「是么?從何說起呢?」
「從何說起?」閔夫人用帕子沾了沾淚,雙臂攏著圓圓的身子越發崩得緊,原先燭光里滿月似的臉龐漲得微微發紅,「從三十年前說起!那個時候老太爺在京里供職,與宮裡一位姓何的太醫有了交情,兩府裡頭也常來往。」說著,鼻音重,竟是哼了一聲,「說是太醫,也不過是在御藥房配藥的藥師。一來二去的,不知怎的就給咱們老爺和那何家女兒定下了親事。殊不知那太醫醫術到底不精,在宮裡壞了事,連夜下了大獄,不幾日便死了。原說是滅門的罪,先皇開恩,只將一家子逐出京城,後輩子孫再不許行醫算罷了。所幸當年咱們老太爺在京里沒受牽連,風波過去,兩家也斷了。」
「哦。」原來不過是個人走茶涼、俗世冷暖的陳年舊事。
齊天睿身子後仰靠進圈椅里,懶懶的似是掃興,閔夫人有些咬牙,「你當僅此而已么?你當老爺他就此肯罷了么?!那就是個認死理兒的人!不過見了幾面,竟是認準了那門親!誰人勸都不中用,耽擱了多少年才肯再娶。若非如此,你怎的能比長房裡的天佑小這麼些個?……自打我進了門,倒像是這樁苦是我給他的……」說著,閔夫人的淚撲撲掉,「成日介在書房,詩、書、琴,哪一個與我相干?多少年,人只說咱們西院里好,只這一家子三口兒,殊不知這裡頭的事,誰又當真知道!」
齊天睿挑挑眉,手指不由輕輕扣了扣桌面。爹娘不睦,這他早就有所察覺。再聽這麼一說,幼時的些許記憶倒是都有了出處。老父生就一張冷麵孔,笑不笑的,也好看不了。一房正妻,膝下獨子,說是性子冷清,可再冷清又如何比得東院大伯?那是個一輩子朽藏在書堆里的人,勉強錄了個功名便從此掛了起來,一個虛職,一點點俸祿,每日只知書本,便是如此木訥之人終了還是個男人,妻兒滿堂還納了房姨娘。如今看來,老父終究不是冷,是舊情難了,挂念了那女人一輩子;而自己的娘么,便是守了一輩子活寡,與那素未謀面的女子結了一輩子的仇。
「人生在世不過是這些年,橫豎熬完了一閉眼也就乾淨了。再者又聽說那女人也早早做了古,一輩子的恩怨何不該了了?可誰又料得到,那實心眼的老爺臨終榻前竟說早給你許了親,定的就是她家的女兒!這是幾時的事如此蠻天過海,竟是無人知曉!」越說越氣,閔夫人眼睛通紅,淚卻幹了,「我本是不能應的!便是他重病在身,我也是不能應的!可當著老太太,大老爺,三老爺,一屋子堂上堂下的妯娌、子侄,我如何能駁了那行將就木的當家人?……可你,你!」說著手指齊天睿,閔夫人竟是渾身發顫。
齊天睿這一指指得眉毛一挑,方才大悟,因著他向來就是個不肖的混賬,遂是這當著一大家子人、當著老太太、各位大伯叔叔駁那病榻上將死之人的應該是他,他娘原也指著他把這混勁兒用到「正經」地方,卻萬沒想到這一回他竟是做起了孝子,撲通跪地滿口應承,這豈非太陽打西邊兒出、讓人始料不及?
俗語說忠孝難兩全,殊不知這一個「孝」字也稜稜角角這麼多邊,一不當心就夾在了中間。好在統共就一個爹一個娘,如今一個走了,自是另一個更當緊,齊天睿遂道,「太太莫惱,應了是有當時應的理兒,我原也不知這其中淵源。如今既知道了,退了就是了。」
這半日好容易得著這麼一句,閔夫人才算舒了口氣,「怎麼退?老爺走的時候一家子都在,這一樁遺願連府里下人都知道,哪能說悔就悔了?再者,當日老太太也在跟前兒,你大伯、三叔都在,都知道粼里寧家就是那女人後來走的人家,可竟是沒人攔一聲!如今亡人是大,誰又能出頭違了這遺願?莫說旁人,老太太這一關就過不了!趕著安撫還恐不及,又如何駁得?如今三年孝滿,你一句退了就算了?這府里上上下下的,眼裡咱們娘兒倆又成了什麼人?竟是如此容不得人么?!還有一處理兒,婚書都有了,又豈能說悔就悔?賠銀子事小,衙門裡又怎麼說?天佑今年初才將將坐穩了差事,如何能當著他觸犯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