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
已是深冬時候,自那一場雪凈后,天氣驟寒。金陵城中有湖,城外環河,一年四季都難脫水汽,即便是日頭高懸也是撇不開的濕潮,讓這冷更入骨髓。
澤軒裝有地龍,火道一天到晚都燒得熱,日頭透進玻璃窗照在房中,乾燥溫暖。自莞初搬回來,齊天睿命人將澤軒右廂的多寶閣撤掉,遮了四季玉屏,後頭隔出個小間做了浴房,省了她來回走動。浴房裡一應物什齊全,浴桶正在地龍上,水溫著的時候長些,依然怕不夠暖和,另添了一隻暖爐。
原本在素芳苑都是夜裡沐浴,他不忙時就總是一起,戲耍逗弄,總要耽擱得一次一次換水到水涼了為止。
如今,不能夠了……
心力難撐,她沐浴一次要好久,再後來,沒有艾葉兒已經不能把自己洗乾淨了。怕他擔心,總是在他回來前就都收拾好。
半後晌,外頭日頭淡,房中霧氣冉冉,溫暖如春。莞初頭歪在浴桶邊,蒸在一片白霧中,看著不遠處冬季屏上白雪覆蓋的松林,一隻飛翔的鳥兒,清冷,高卓。眯了眼,虛軟的身體彷彿附上那鳥兒的翅膀上,凈白天地,自由自在……
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飛到那繁雜的西城大街,幾回盤旋……
心跳,弱得似那琴弦餘韻的顫音,熱熱的水汽中慢慢地波動,慢慢消失,忽地心慌,胸口一股悶濁,握了桶壁努力撐起來,將將趴在桶沿,背一弓,口中終是湧上那腥鹹的熱。
身子軟軟地趴著,目光怔怔地,看著雪白的手巾上黑紅的污漬……
屏風處有了腳步聲,無力抬頭,趴在桶沿上抬眼,人已近前。不及她遮掩,他俯下身,輕輕地從那僵硬的小手中拽出手巾,低頭仔細地擦著唇邊的血跡。
這麼近,像洞房那日沾了水給她擦洗,只是這一回,他沒有皺眉頭,那重見光明的眼睛里盛不下的溫柔,毫無遮攔地落在她眼中,彷彿那污濁的血跡只是牢中她口邊香甜的酒漬;手輕柔,柔得她幾乎覺不出,心受不得,怦怦跳了幾下,慌張無力……
從未在他面前嘔過血,他卻這麼平靜,靜得她悄悄地把那想遮掩的尷尬都放了下來。他起身,從一旁的小茶桌上倒了水遞在她口邊,就著他的手漱了口,莞初方輕聲問,「你今兒怎的回來這麼早?」
「都安置好了。」
浴房熱,他擱了茶盅,隨手把自己的外袍脫下扔在了架子上,又解開中衣的領口,回身坐在浴桶邊的圓凳上,挽起袖子,大手輕輕攏著她半潮的發,「來,躺好。」
「相公,我自己能洗……」
「嗯。」他一邊應著,一邊將手伸進水中握了她的肩穩穩地轉過來,墊了厚厚的手巾,將她安置躺下,低頭膩在她耳邊,「想你呢,讓我來。」
「相公……」
「聽話。」
他坐在浴桶邊,兩臂攏在她頭兩側,人便攏在懷中。大手第一次解女人的髮髻,雖說結得松,卻一時不得章法,他倒不臊得慌,低頭,看得好是仔細。
枕在桶沿兒上,他的臉這麼近,她稍稍一抬下巴就能親到他;解了腰帶的中衣兒鬆鬆地落在她的脖頸處,領口裡飄來他身子的溫暖,男人的味道,她小心地嗅著,那熱水蒸起的心慌慢慢平復,口鼻中只有他……
髮髻解開,他小心地攏順,發柔細,男人的指頭粗,兩廂纏繞,弄得她痒痒,看他的神情像是在裕安祥做著最關鍵的帳,她有些痴。
仔細著再沒有打結之處這才放入水盆中,他撩了水輕輕揉洗。原先,她給他洗,手小,攏男人粗壯的發有些忙亂;如今,他給她洗,大手一把就能握住,許是他常頭痛最知道那頭上的經絡,力道輕重緩急拿捏得那麼舒服,揉得她迷迷糊糊的,氣息輕輕呵在她臉上,眯了眼,他的味道里攙進了花露的薄荷清香,那麼適宜……
洗好頭,握干,他攏了攏開始給她盤發,濕發難纏,怕弄痛她,笨拙的大手左右不得法。她抿嘴兒笑,任他一個人折騰,好一會兒才盤起來,紮好簪子,他歪頭看,小臉被水汽蒸得白裡透紅,髮髻壘在頭頂,額頭露了出來,像只嫩嫩出水的小蓮蓬,他笑了,滿意地捏捏她的臉蛋。
撤了水盆,他蹲下//身,袖子挽到肩膀處,手臂全部伸入水中,從身後攏著她。順著那瘦得凸顯的鎖骨,輕輕揉捏浴湯下雪白的胴//體。
她低頭握了他的手,「相公……」
「聽話。」
唇咬在耳邊,這兩個字沉在喉中,那麼膩,像他兩個夜裡纏//綿,好是享受。她猶豫著,他不急,輕輕蹭在她濕濕的耳垂邊,等著,等到那小手慢慢地放開,大手這才探下去,拿了手巾給她擦洗。
清清花香的浴湯里,任自己的無力握在他手中,毫無遮攔,無處躲藏,心被大手揉得粉碎,她悄悄閉了眼睛,鎖住淚水……
……
擦身子,怕她著涼,一直將人攏在懷中,她虛軟得站不住,沾得他胸前一片濕漉漉的。手巾烘得熱熱的,身子擦乾,他往衣架子上尋衣裳,抬眼看,都是他的裡衣。自分別,她夜裡總是會穿著他的衣裳睡,回到他身邊,不再出門亦不再見旁人,索性就每天都穿著,他一直任由她,今天卻喚了外頭候著的艾葉兒取了她精緻的小衣兒來。
「今兒不穿那個。來。」
莞初不解,他笑,輕輕啄了一口,「我在,還用得著這衣裳么?」
她低頭,沒吭聲。
穿好衣裳,他彎腰將她抱起,出到外頭,雖說也是燒著地龍暖暖和和,可和浴房比依然是撲面一股清新的冷氣,他忙將懷裡裹緊,緊了幾步進到卧房帳中將她放在床上。
安置她靠好,又搭了毯子,他這才起身把濕潮的中衣褪下,胡亂擦了一把身上的汗,又拿了衣裳披上,邊系帶子邊轉回頭,看她正歪著小腦袋出神地看著他,小臉上蒸出的紅暈,像擱在地龍上的冰,眼看著就慢慢化去,又復了那蒼白無血的顏色……
「今兒大嫂過來看咱們。」
「是么?」
齊天睿應著坐到了床邊,拿起高几上溫熱的小茶壺對嘴灌了起來。
莞初看著他蹙了蹙眉,以為蘭洙過來要問起她的病,誰知依然是老太太派過來看看孫兒的眼睛和腿是否好利落了。言談之中都是叮囑她要怎樣好生照顧相公,莞初這才知道於她的病,他一個字都沒跟府里提。
「相公,府里……還不知道么?」自己的身子自己最知道,回到他身邊每日都暖著,她比從前有力氣多了,起居說話,只要他在,她就一眨不眨地看著,跟著,絲毫不覺得累。可心勁撐得,心卻撐不得,幾凡他不在,她連在桌旁給他寫譜子都艱難。若是有幸能到過年,祭祖的時候便會露餡,如何能一個驟然噩耗扔回府中,豈不晦氣……
「丫頭,我餓了,晌午就沒吃,咱們這就吃晚飯,如何?」
他起身就要去傳飯,她拉了他的手,「相公,不跟府里說么?」
齊天睿吸了口氣,捏捏她的小手,「說什麼。省得人來煩咱們。」
原來如此……心裡一股酸楚,轉而就熱熱的,也好,她也不想旁人再分去他兩個一丁點的功夫、一絲一毫的心思……
他出去安置晚飯,冬日天短,日頭沒落就被雲層遮住,莞初靠在床頭,看暖暖的海棠帳外他一身淡青的中衣,親親的背影……
……
「我吃不了了。」
一碗鮮貝蝦肉小餛飩,她吃了兩口就推給他。他接過,吃了起來。分別兩月有餘,日漸孱弱,她的胃口早就盛不下什麼,自兩人重聚,她吃什麼,他就吃什麼,一日三餐清粥小菜,偶爾一小碟奶皮兒包子,眼看著他瘦,她心疼得不得了。從此她變著花樣地點,吃一口就遞給他,每頓他都是吃她剩的。
如此,他覺著她總歸能吃下一些;看他吃,她勺中的白粥也香甜,抿著笑,腸胃都暖暖的。
「打明兒起我不去柜上了。」
「嗯?」莞初一愣。
「有事他們會來找我。」
莞初蹙了眉,眼看著就是年底,今年他沒有往西北去查賬、去及時關照藥草集時積下的商戶,已然是經營大忌,而此時正是裕安祥總號最忙的時候,他卻……
「丫頭,明兒咱們去與樂園聽戲如何?大哥的場子。」
「相公,」她忽地握了他的手,「咱們搬去裕安祥住吧?」
「嗯?」
她抿嘴兒一笑,「你知道我最願意看你做事。比看戲好。」
你做事的時候才像正經人……調皮的小聲兒言猶在耳,看著那雙琥珀清眸在蒼白的小臉上那麼突兀地明亮,他的指肚輕輕摩挲著小手上細細的疤痕,半天沒有吐出一個字……
……
裕安祥。
夜深了,窗外傳來夜值的算盤聲,簌簌的,彷彿秋雨一般,好是催眠,卻又難得一彎月兒懸在外頭高高的梧桐枝,透過玻璃窗灑進房中,淡淡地蒙了一層。
房中燃著銅爐,掌柜房書架后的窄床上,一床鴛鴦被,兩人相擁而卧。懷中人,軟軟地窩在他心口,蒼白嬌小,好是依戀,這麼久,總算把她暖出些熱氣,他早已捂得一身的汗,卻捨不得睡,也捨不得動……
那天聽說他不再往柜上去,她像受了驚的小兔子,毛兒都豎了起來,立刻說要隨他一道搬到裕安祥。齊天睿知道她是不想他誤了生意,那急切的心,生怕自己是他的累贅。他看著心疼,卻又一丁點都不行想駁了她,第二天就帶著她住進了裕安祥。
一大早起,她就坐在他身旁,給他研磨,為他蘸筆,還會幫他謄寫,清清靜靜的神色,像從前兩人在素芳苑熬夜一樣專註。只是,偶爾,也出神,握著筆看著他,淺淺的水眸怔怔的,一動不動,只有墨汁承不得重,濃濃地墜在筆尖,滴落……
實則,齊天睿早已沒了心思,之前就錯把杭州分號的帳以為是衢州的,頭疼兩日都不曾看出破綻,原先最得意的匯兌賬簿,如今入在眼中,繁冗得看不進去。
一天的時光她撐不了多久,他想隨她往房中歇著,她不肯,兩廂拗不過,只好把帳都挪到小炕桌上。她卧在被子,抿著甜甜的小渦兒看著他,偶爾輕聲喚相公,一時睡,一時醒;手下都是陳年舊賬,做樣子,他蹙著眉,心思早已不在,耳中只有時辰一點一點過,手心裡常捏出汗,筆下卻並無字跡……
臨街道上傳來清脆的竹梆聲,四更了,那一彎小月壓彎了枝頭,正在窗口。他低頭,看懷中小臉如玉,白得晶瑩,那麼靜,靜得那眉目好似玉上雕琢,連那絨絨的睫毛都紋絲不動,輕輕啄在她唇邊囁嚅道,「丫頭,我的曉初兒……」
臉頰涼涼的,唇上一絲血色都沒,他貼得這麼近,竟是絲毫嗅不到她的氣息,那安然的模樣好似……
他突然心慌,記起臨別前譚沐秋曾把他悄悄拉到一旁,「天睿,切記夜裡不能讓她睡得太沉,一個時辰要叫她一次,不叫醒,就可能……再也叫不醒了……」
眼前的小臉如此安靜,靜得毫無生氣,他只覺后脊一股寒意,腦子嗡地一聲!
「丫頭!丫頭醒醒,丫頭……」
蒼白的人兒似深深地沉在夢中又好似淺淺地散盡了意識,他撐起胳膊,不待他放,她的身子一沉,將才胸口的依戀竟是沒有一點力氣,像一隻沒有筋骨的軟枕癱向一邊。懷中突然空落出的寒意,那麼猝不及防,嚇得他騰地坐起身,顫抖的手拍打在她的臉頰,「丫頭!丫頭醒來!」
眼帘輕掩,分明沒有用力,卻似畫中一般,連睫毛都不曾顫一下,清冷的月光照著這張小臉,那麼美,白玉無瑕,靜若往生,連他衣襟前那一點點熱氣都在冷去……
心被狠狠攫住,那一絲可怖念頭像一條毒蛇從心底慢慢爬了上來,鑽進他腦中,眼睛突然掙血,一下就瘋狂!他一把將床上的人撈進懷中,握了她的肩,「丫頭!丫頭!!丫頭醒來,丫頭醒來!!」
嘶啞的聲音在她耳邊呼喊,幾是把這玻璃一般的人兒震碎,「丫頭,丫頭!別,別別別,丫頭,你不能丟下我,你不能就這麼丟下我!!!丫頭!!丫頭,醒來!曉初,曉初!!!」
毒蛇的啃咬痛不欲生,他用盡全力驅趕,語無倫次,撕裂的嗓音再不是他自己,瘋狂的呼喊似能把心頭的痛與恐懼驅散,他完全失去了神智,靜夜之中彷彿要砸開地獄的大門,如此凄厲……
……
魂魄飄離,她輕飄飄的,渾身沒有一絲感覺,孱弱的心早已無力,一聲一聲的喚那麼遠,卻撕扯著她那麼痛,掙扎著,奮力掙扎……
他死死地抱著懷中,用盡全身的力氣,彷彿鬆開一點點,她就會冷去……
痛……擠壓的痛,痛得那麼實在,骨頭都要碾碎,知覺觸及五臟六腑,她慢慢地睜開眼睛,顫顫地呼了口氣。
抱著她的人突然僵住,不敢動,只怕一呼吸,那琥珀的顏色就此變成幻象……
朦朦的月光中,隔著來世看他,滿臉汗水淋淋,掙紅的眼睛那麼可怕。她蒼白的唇邊抿出一絲笑,「相公……」
她的語聲輕得幾乎不聞,卻似忽然將那瘋狂的弦抽去,充血眼中一瞬就噙了淚,他狠狠地咬牙,卻是屏不住,奪眶而出……
埋在她頸間,他抬不起頭,手臂卻僵,依舊狠狠地勒著她不知放。將將緩過來,心慌未及便是心疼,她抬手輕輕撫著他的發,「相公,相公……」
軟軟的語聲入耳恍若隔世,他的身子像被什麼擊打,終是軟了下來,把她慢慢放在靠墊上,他竟是支撐不住,人往下滑,雙臂攬著她的腰,埋進她懷中……
男人的淚,沒有聲音,屏持不住,瑟瑟發抖,修長的身型蜷縮起來,月光里,脆弱得不堪一擊……
……
天大亮了。
書架后的窄床上,她抱著他,兩人都睜著眼睛,卻沒有似往常那般起床洗漱、裝作這一日如何如何平常地過,再不趕著起來做什麼,只安安靜靜地抱著,看著日頭照進來,透過書架上的書,絲絲縷縷落在身上……
雙臂依舊環著她,枕在她懷中,他像個戀母的小兒,絲毫不在意臉上的淚痕,血絲的眼睛怔怔地看著外頭禿禿的枝杈。
從前不管遇到多大的難,他從不知躲,就算繞不開、搬不走,也定會用榔頭砸碎這攔路石。這一回,失了盤算,一直不知自己在做什麼,緊繃了這麼多時候,小心翼翼,彷彿不提,就不會遭遇。這一夜過去,才知眼前的一切,如此清晰……
心忽地落了地,抬頭,看著她,他笑了,蹭過去,貼在她頸窩,閉了眼睛……
……
一整天他都伏案疾書,再不似前幾日的心不在焉,蹙眉凝神,如此專註,一句也不與她閑聊。她知趣地不多言,陪在一旁研磨、侍茶,累了就自己悄悄兒去歇著。
直到傍晚時分,莞初吩咐人擺了飯,走到他身邊輕聲勸道,「相公,吃飯,吃了飯再忙。」
「你先吃,」他頭也不抬,「弄完這個,我就得往伊清庄去見莫大哥,一會兒回來再吃。」
看他為公事忙得緊,她也放了心,點頭應下,「嗯。」
……
伊清庄。
莫向南看著手中厚厚一沓子契約,蹙了眉,「天睿,這是什麼?」
「莫大哥,這是九州行與裕安祥我所有的身家,你幫我看看。你若想要,全數入股,我都給你,還望留用萬繼和裕安祥所有的老人馬;你若不想要,能折的折成銀子,不能折的,先幫我看顧著。」
幾日不見,他人清瘦,語聲也有些啞,可此刻的神情卻十分坦然,精神也好。
「九州行,」他邊說著,邊指向其中的清單,「一分為二,一份給我的老泰山,一份簽在寧睿祺名下;裕安祥,一分為三,一份給府里,交由大哥齊天佑;一份給西院家母,任她處置;最後一份,留給小弟齊天悅,不過這一份還望莫大哥能先幫他照應。」
「天睿,你這是……」
「要遠行。」
「弟妹不是……」莫向南頓了一下方道,「身子不適么?你們要往哪裡去?」
「遠處。看看風景。」
「天睿,她不宜遠行,你……」
「莫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
一句擋下,他眼中微微含笑,心意已決,莫向南知道不能再勸,慢慢把契約收起,斟酌了一下道,「我先幫你照看著,待你回來,再親自分派。」
「不必等我。諸事就由莫大哥酌情裁度。」
寥寥數語,他就起身告辭,一杯清茶都不曾飲下。
送他到門邊,莫向南負手而立,看他步履輕快,似卸下千斤重擔,匆匆而去、等不及似地消失在夜幕中,莫向南不覺擰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