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媳婦在下
「太太,」梧桐看著主子臉色還不如將才,輕聲在耳邊問道,「我扶您到裡頭歇著?」
此刻的閔夫人只若一尊泥塑,手裡的念珠攥得嘎嘣響,雙目入定,一眨不眨。
彥媽媽悄悄擺擺手,梧桐會意未再吭聲,只心裡頭悄悄嘆道,這日子長了如何是好?太太本是個禮佛之人,老爺走後越發寡淡,萬事都不操心。底下人雖說不如東院的勢氣,可主子手寬,日子自是悠閑自在。可自從這位二奶奶進了門,無一日不起火,凡事不順!原先梧桐也當是給新媳婦立規矩,三把火總要燒一燒,可冷眼瞧了這些日子,規矩立得嚴連時辰都不計,熬得一院子人叫苦不迭。卻這位二奶奶,早早晚晚忙活得緊,隨和和一張帶笑的臉,整日被香火熏著抄經,莫說埋怨,眉目清凌凌的連一絲不快都不見,仔細得連彥媽媽這等老刁婆子都瞧不出漏兒來。
做戲也罷,掩飾也好,能如此不留破綻,不著痕迹也算高明了。
按說事事順著該討了婆婆心歡,可自家主子倒像越發生氣了。梧桐歲數雖不大,卻是極察顏色,明白這新媳婦不論做什麼都惹氣,只要瞧看著她、聽著她,婆婆就胸悶氣堵,她橫豎不得好兒。二奶奶還不如苦著些,掉掉淚,服服軟,叫叫苦,向太太求個饒、順順氣,可她偏不識好歹,也是不經事。可不知怎的,瞧那邊小珠子撿得歡,這邊氣得起煙冒火,落在梧桐眼裡也著實生了些趣兒。
一碗珠子,彥媽媽親自過目,足足三百六十顆,再加上那兩隻沉底充分量的小調羹,便是針線房裡頭一等的丫頭上手也得耗些時候,可這丫頭竟是半個時辰不到就都撿了出來。那手下像抹了黏蜜,輕快得似夏天荷塘里的蜻蜓,翅膀扇得都瞧不清。見彥媽媽老眉擰成疙瘩,這一屋子的丫頭都掩嘴兒憋了笑,彥媽媽也顧不得了,徑自走過去,將那一滿碟子小鋼珠重倒回油里。
莞初抬起頭,眼睛溜溜圓好是疑惑,彥媽媽道:「奶奶你這性兒還是急!瞧這油,滴滴答答的滿盤子都是,這點子活計手都不穩,換了紙筆,又能怎麼樣了呢?」
老婆子口沫橫飛,莞初略往後靠了靠,重低頭,接過綿月遞過來的抹布小心地把那油點子擦乾淨,又拿起銀筷子。
一而再,再而三,撿珠子的手不曾停下來,雪白的手腕子抬著,來來回回,袖口上那隻小蝴蝶飛得歡暢,看得人眼花繚亂……
「太太,」
彥媽媽終是熬不住,出去上茅廁,一去就是大半個時辰,回來附在閔夫人耳邊道,「東院佑大奶奶過來放月例銀子,正在前頭暖閣裡頭,瞧見我說一會兒放完了來給您請安。我回說多謝奶奶惦記著,我們太太今兒身上不大適宜,歇著呢。她說那讓嬸子好生養著,改日她再過來。」
閔夫人點點頭,眼曝紅絲,手下念珠飛轉,口中碎碎地只念阿彌陀佛。
轉眼那灰濛濛的日頭就到了頭頂,廚房問傳飯,梧桐瞧主子無意,便做主傳了一小碗粳米飯、一碟子筍菇野雞崽子肉並一盅冰糖蓮子。
不一會兒飯就擺了上來,丫頭們各自張羅水盤、茶盞,閔夫人凈了手,梧桐小心地打開湯盅。
人之五官,最難把持的便是嗅,能不觀、不聞、不觸、不嘗,可如何能……不嗅?屏得了空空的肚皮,屏不住那噴香的味道,穿過厚厚的熏香火燭,飄飄冉冉鑽進鼻中,一順溜滑下,飢腸轆轆似是捕著了獵物,劇烈地歡快起來。
小珠子從筷頭滑落,半天撿不起來,莞初懊惱,這一下,心是再靜不了了。乾脆住了手,悄悄地「品嘗」。這是什麼肉?雞肉?似有香菇配,莞初打小就不慣香菇的味道,總覺得味道太濃,一隻下去,任是什麼高湯美味都要被它拐了味去。這一回聞起來怎的倒似清淡了許多?配了肉香,十分誘人。葷素搭配,那甜甜的味道不用猜就知道是冰糖蓮子,婆婆最愛這個,每頓必有。
深深吸一口,饞蟲子勾出來,滿口生津……忽地又想起那日洞房裡的棗子……
手下是禪佛的道理,心裡卻為著口舌之快飄飄然尋去了粼里一街兩旁的小吃攤,莞初邊咽著口水邊悄悄想,侍奉佛祖斷不能要她這樣的俗心雜念之人,否則一碟包子就得忘了佛的道理,還不必是鮮肉的……
閔夫人用著飯,眼裡一時也不曾放下。看那丫頭果然餓得心神不寧,半天夾不起一個來,手臂懸著也必是酸澀不已,憋悶的這口氣總算順下去一些,飯菜也香甜起來。
吃過飯,閔夫人又用了一杯熱普洱。碗盤收拾乾淨,那跪在地上的人也似吃飽了似地回了神,手底下又快了起來,小銀筷子繡花針似地出來進去,啄點得十分隨意,一遍又一遍,看得閔夫人心煩。
蹙了眉,想念幾句經到底心不靜,梧桐過來把條褥打開,扶閔夫人靠了,搭了小絨毯子,索性歇起了晌。
午後靜,雖是陰天,吃飽喝足的僕婦丫頭們聽著主子熟睡一個個也都跟著眼皮子打架。綿月站在一旁,眉頭緊蹙,這一屋子昏昏沉沉都理所當然,只有自家姑娘餓得清醒,眼明手快,人像織機上的梭子,一刻也不停,小心著不讓油滴灑,小珠子撿完了重倒回去,一個人忙得緊。
這便是鐵打的,也要磨細了……
這府里上下一個可靠、可求的人都沒有,自家公子當初吩咐的時候只說要好生陪著姑娘,卻不曾說日子過成這般形狀該如何陪?公子曾交代凡事皆可倚靠睿二爺,實在煩難、不便之時方可私下傳信回府。只是那位爺自成了親就沒了影子,凡事皆有,「倚靠」在哪?將將嫁了月余,綿月吃不準這算不算已到了實在煩難之時?該不該傳信給公子?畢竟不在自己府中,公子就是知道了又如何處置?隔過那位正經「相公」,人人都是外人……
……
閔夫人一覺醒來已是後半晌,一睜眼,眼前的景象一模一樣,不曾挪動分毫,讓人不覺詫異這可是只一睜眼一閉眼的功夫?梧桐扶了著主子坐起身,上了熱茶,閔夫人抿了幾口,長長出了口氣,方醒了精神,定定心,木魚聲又起。
一下晌,婆媳二人一個叮叮的圓珠敲盤,一個篤篤的木魚聲,究竟也不知是哪個攪擾著哪個,終究不合拍。
日頭西斜,拉長房中跪著的身影,晃晃悠悠依舊忙碌。冬日天短,不一會兒就滿屋子昏暗,丫頭們進來掌了燈,又該傳晚飯。
梧桐附在閔夫人耳邊說了兩句,閔夫人點點頭。梧桐走到佛龕前將莞初攙了起來,綿月見狀趕緊過來想服侍卻見那人已是乖乖地低頭垂手到了婆婆跟前兒,閔夫人沉著臉又說了幾句方許她凈了手上桌。
兩碗紅米粥,一疊荷葉包子,一盤炒青筍,一盤涼拌鴨肫,一盤醋藕。
甜甜的紅米粥入口,嘴角那兩個小渦立時就被撐得圓圓飽滿,融融地滑入腸胃,渾身適宜。莞初吃著粥,眼睛盯著那碟荷葉兒包子,綠瑩瑩的甚是饞人,倒不知是什麼餡,若是棗泥兒的當是最好了。悄悄瞥一眼婆婆,只見閔夫人吃得極仔細,慢條斯理,小勺在粥里輕輕撥弄,半天才抿一口。莞初這才覺出自己放肆,剩了一個碗底的粥一時不敢吃完,小心地就近夾了一片醋藕,瞅瞅那碟包子,眼巴巴的也只得罷了。
彥媽媽在一旁布讓,夾了一隻小包子,「太太,您嘗嘗,水桃親手做了孝敬您的。」
閔夫人聞言微笑,「這孩子越是貼心了。看著就是好的,只是我也吃不下了,先擱了吧。」
「是。」
看丫頭們端了漱盂和巾帕過來,莞初趕緊放了碗筷起身,親手接了伺候。
用過晚飯,莞初總算得著不必再撿珠子,只是囑咐往後每日功課都要練得手穩方可抄經,莞初口中答是。隨後梧桐在炕桌上掌了燈鋪了紙張,莞初盤腿坐了,在婆婆眼皮子底下抄經,一筆一劃,每一個字越發用心,眼觀鼻,鼻觀心,十分專註,連她自己都聽不著飢腸轆轆,唱得歡快……
……
起更入了夜,彥媽媽支開了梧桐,親自伺候閔夫人更衣。
「太太,您歇了吧。這早晚的,也是勞累。」
窗外飄進雨腥味,閔夫人有些出神,「你說那丫頭是怎麼養的?臉皮兒這麼薄怎的倒是沒了廉恥心?不知臊也不知羞,怎麼說她都不見理會,莫說愧疚,莫說惱,臉都不紅一下,賴皮賴臉,打都打不應!那身子也是,又輕又硬,橫豎不服。」
「太太,您說的可真是。」彥媽媽緊著接了,「今兒前晌那頓手板子,我原先打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半大小子都嚎。您說二奶奶一個女孩兒家,細皮嫩肉的,手腫成那樣,換了旁人家的女兒莫說疼,單是委屈就不知要哭得怎樣了,她竟是眉頭都不皺一下。瞧那光景,保不齊在娘家就不是個省事的,沒少挨過。」
「嗯,有理。」閔夫人十分贊同。
「不過,太太,來日方長,您老這麼每日跟她耗著,多少辛苦,心又軟看不得。」彥媽媽邊說邊拍了拍胸脯,「往後您只管交給老身,她還敢在謹仁堂耍賴不成?管保這二奶奶能安安分分地,一日裡頭再無閑時候。」
「莫一口一個二奶奶、二奶奶的,她是哪門子的二奶奶?旁人倒罷了,你也供著她!」
彥媽媽聞言喜笑顏開,「太太說的是。只是我這張老臉子總得在人前做給那些丫頭們瞧,不敢壞了規矩。實則莫說我這知根知底兒的老人兒,就是那些個府里的小丫頭們也都知道咱們二爺自打歸寧回來就沒進過素芳苑的門兒,這奶奶、奶奶的早早晚晚不過是個虛名兒。」
閔夫人在床上坐了,攏攏散開的髮髻,「也罷了。往後要學的規矩多,三年後出門她也得有我齊家的調//教。」
「這還不都得您老費心。」
「嗯。」
……
主僕二人走在園子里,細細的雨絲似有若無,腳下忘了時辰,只管慢慢悠悠。
瞧莞初面色凝重,綿月輕聲問道,「姑娘,可是腿疼?」
「哦,不是。快到臘八兒了吧?」二娘做的臘八粥最是人間美味……
「……」綿月憂心忡忡,「姑娘,那經文咱們數得清清楚楚的,今兒這一齣兒誰知道是怎的回事?」
莞初豎了食指在唇邊,輕輕一笑,「佛知道。」忽地眼睛一亮,「哎,綿月,早起那碗酪子可還有剩的?」
「哪還能有剩的。」綿月說著握了莞初那隻好手,「不過,有這個。」
莞初低頭瞧,手裡塞過來一個油紙包,呀,竟是兩隻小包子。「多謝多謝。」正是心喜要往嘴裡塞,忽見遠處一晃,莞初一把拉了綿月,幾步閃到了漢白玉的橋欄后。
定了定魂兒,綿月小聲問,「姑娘,又是三爺?」
「嗯。」
綿月沒再吭聲,安心瞧著姑娘佝僂著腰蹲著大口吃包子,這幾日,抄經挨餓是姑娘的家常,躲這位三爺也是姑娘的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