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忙中生亂

第20章 忙中生亂

難得晚飯後就被放了回來,隨著一盞雪燈籠,主僕二人腳步匆匆。這幾天越發冷了,好容易脫去了濕潮,天寒地凍,早起飄了一場薄雪一天也不曾化盡,入夜又上了凍,腳下滑得厲害。

身邊人輕飄飄的,偶爾一滑,身子順著那趔趄往前傾反倒越快,綿月提著燈籠小心翼翼地一步緊跟著一步吃力,心焦道,謹仁堂這一日三餐果然是厲害,姑娘這身子越發瘦得要飄了起來,面色卻是被那湯啊粥的灌得紅潤,厚襖一遮,二奶奶貴重,誰人瞧得出來?原先公子交代她過來時只說是要陪著姑娘,那其中的意思綿月十分明了,誰知這一來每日竟是為了吃食發愁,日日糾結起了生計,為著一塊點心都要做賊似的,偷偷摸摸。

有銀子又能怎樣?素芳苑裡的人都是閔夫人親自挑選來「伺候」二奶奶的,想買通她們,怕是銀子沒出手那板子就先到了。成日困在謹仁堂一刻離不得,眼前能瞧得見的這些人裡頭,唯一於姑娘還有些許心軟照應的就是丫頭梧桐,每次綿月順手拿吃的,她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時不時還悄悄塞給一包點心,只是,她畢竟貼身伺候在閔夫人身邊,這麼偷時摸空兒的,實在不足夠。

吃不飽又餓不死,姑娘每日難得的空兒還要張羅自己的事,忙忙活活。但凡弄來點吃的,品得一個仔細,說什麼難得方知珍貴,原先怎的不知這桂花糕如此香甜!貪吃的模樣無半分凄涼,甜滋滋好是愜意。綿月看著心疼也好笑,這樣的千金少奶奶真真是世間少有,每日掛著笑,凡事都精心,那精氣神兒比起府裡頭那些個養尊處優、動輒就咳嗽氣喘身子不適的太太奶奶大丫頭們不知強了多少,難怪惹得公子如此掛心……

一進素芳苑就聽得裡頭說笑,將將撤了晚飯,飯菜殘香尚未散盡,丫頭們正喝著茶,一見莞初進門都趕緊起身,水桃笑吟吟先迎了過來,「今兒奶奶回來的早。」邊搭手綿月伺候莞初褪下狐皮大氅邊殷勤道,「想是奶奶剛用了飯,燉了熱熱的普洱茶給您送上去?」

綿月冷笑,倒輕巧!吃什麼油膩的了要喝那刮腸的東西?話還沒出口,莞初含笑應道,「有勞了。」轉身就往樓上去。一路疾走不似往常,此刻綿月也瞧出姑娘心裡有事,便也顧不得理會水桃,趕緊跟著上樓。

房中四下掌了燈,只是日頭落山不過半個時辰,那燭火卻都燃到了盡頭,沒人照料,燈捻焦彎、燭台上燭淚斑斑。當地的銅爐鼎勉強掙著火星子,奄奄一息;西小窗沒關嚴實,風吹進來,呼呼的。這景象活像是將將糟了災,綿月正是吃驚,見莞初已是沖著背影里去。定睛瞧,一個黑乎乎的半大影子,跟了過去才見這扎了頭髮、一身夜行衣的人正是艾葉兒,綿月不覺強忍著了聲兒道,「我的佛祖,你這小丫頭子是到哪兒捉妖兒去了?」

一身寒氣,艾葉兒嘴唇凍得發紫沖著莞初露出兩排雪白的小牙,「姑娘!我見著我哥哥了!」

「怎樣?」聞言莞初也顧不得許多,握了她的手急急地問。

「找到了!他找到玄俊了!」

「真的?!」

她二人只管驚喜,一旁的綿月聽得雲里霧裡,早就瞧出這陪嫁來的小丫頭從未上手伺候過人,平日姑娘於她的照顧倒像是帶了個小妹妹多有佑護,且因著那位爺從不回來住,常帶著她一起睡,兩人嘀嘀咕咕一說就是大半宿。綿月一直覺著姑娘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一方宅院裡頭,此刻這一瞧,果然不出所料。不敢在身邊細探究竟,留下她兩個說話,綿月轉身去收拾房中的殘局。

「姑娘!我哥哥說……」

「不忙。」莞初示意艾葉兒掩了口,「趕緊換衣裳。」說著拉了她就往帳子里去。

帷帳裡頭沒上燈,就著外頭透進來的燭光莞初麻利地幫著艾葉兒換了襖裙,這才壓了聲兒問道,「她在哪兒?她人在哪兒?」

「我哥哥說玄俊被她那黑心叔叔從咱們府裡頭搶出來就給賣了,賣到……」

艾葉兒一打磕絆兒,莞初更緊著問,「賣到哪家了?」

「……醉紅樓!」艾葉兒狠狠咬了咬牙。

「啊?」莞初驚得柳眉倒豎,「那,那不是個……」

「嗯!」艾葉兒用力點點頭,「我哥哥也當她活不成了,可總得打聽個死活的真信兒。誰知這人一進去就改了名兒,託人使了銀子也分辨不出哪個是哪個。後來哥哥沒法子就去替人家扛活兒修院子,這才從一個同進來的姑娘那兒打聽說玄俊現如今叫柳雲兒,許是因為嗓子好,來了沒幾日就被送去了教坊。」

一番話聽得莞初眉頭緊皺,心思煩亂。玄俊七歲來到寧府,是后廚張媽媽的獨根苗,幼兒喪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小丫頭天生一副好嗓子,清亮、乾淨,老爹爹說堪比當年的譚沐秋,是塊難得的璞玉,假以時日,不可估量。誰知將將入行,張媽媽便染病離世,一點點家當不知怎的竟是驚動了那多少年不曾來往的本家叔叔,就這麼趕著來把玄俊搶了去。老爹爹隨遇而安,不再計較,可莞初卻耿耿於懷,省吃儉用攢下銀子四處打聽,誰曾想幾個月下落不明竟是賣到了那種地方,心慌難耐,喃喃道,「是教坊,教坊還好。只是,也斷不是長久之計。」

「可說的是!」艾葉兒急得直跺腳,「我哥哥說醉紅樓的鴇娘是金陵城最厲害的,從前是當紅的曲伶,恩客竟是府衙里的大官老爺!如今結下多少勢力的人,誰敢得罪她?心狠,剝皮剝得厲害,進了醉紅樓的姑娘沒大把的銀子哪個能全須全尾地出來?單是教坊就有十多個打手呢!」

「嗯,」莞初點點頭,「我也聽說那教坊雖說與醉紅樓是一家,卻做的是另一樁營生,另取名藝馨坊,看得嚴,學藝也嚴,有幾位相當了得的琴師傅。聽說先時官家往京師送的舞娘里就有從藝馨坊里□□出來的,京城裡也有名氣。玄俊在那裡頭雖說不好過,一時半會兒的也該不會有什麼大閃失。」

「我哥哥也這麼說,可總不能就丟她在那兒,往後在妓……里給人唱曲兒吧?」一道長起來的小姐妹,艾葉兒忍不得紅了眼圈。

「那是不能。」莞初舒展開眉頭,握了身邊的小丫頭,悄聲咬耳朵,「既尋著,咱們自是要解她出來。」

「怎麼解?」艾葉兒依舊帶了哭腔,「我哥說那打手們的功夫可是了得,咱們……」

「哪能硬搶呢。」莞初笑笑,「你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豈不是找死。更況,藝馨坊是在府衙里掛了名的教坊,女孩兒們都錄有名冊,若不是鴇娘親自放,誰也不能說沒就沒了啊。」

「那可怎麼著?」

「莫急。凡老鴇兒都是認錢的,名聲都不打緊。給她錢,贖玄俊出來。」

「那得多少錢?要一千兩么?」

莞初想了想搖搖頭,「她尚未學成,不會這麼多。不過咱們得快些,玄俊的嗓子被師傅瞧見是早晚的事。到時候真成了搖錢樹,就當真見不著了。」

「姑娘,」

兩人正說著,帳簾外傳來綿月的聲音,「姑娘,樓下送了熱茶上來,讓艾葉兒出來暖暖身子吧。」

莞初答應著推了艾葉兒出去喝茶,自己轉身到箱櫃里翻找。有多少家底她清楚得很,娘家帶來的陪嫁一百兩,齊府放過一次月錢新媳婦給了十兩,往後每月八兩,統共就這麼些。若是醉紅樓里的姑娘,已然失了身又沒有什麼恩客供養,有個一二百兩銀子也就夠了,可藝馨坊里的女孩兒們都是鴇娘看中學藝的,多是賣藝不賣身供那些富家公子們眼饞砸銀子的。沒有個五六百兩,斷難成事。

箱子里都是彩禮預備下的一年四季衣裳,上手摸摸,又潤又滑,上身還不沉,顏色清亮,花樣子更是精巧,水波紋的湖藍襖一走動,日頭底下當真是水波灧灧。莞初不大認得料子,更不曉得這金陵城裡有名有號的綢緞莊,只成親那日聽大嫂子說什麼伊清庄,能讓齊府大奶奶口生羨慕該是十分難得,只是再難得一件襖能值多少錢?一兩銀子?五兩銀子?把這一箱子都賣了許是能夠,可怎麼好?

莞初在心裡嘀咕合計著襖裙,目光卻是盯著壓箱子底那隻一直不見天日的妝匣子,猶豫了一刻,兩手托起。

紫檀木漆盒,雕金嵌玉,暗暗的帷帳里幽光玉潤,富貴逼人,托在這一雙貧瘦的胳膊上好是沉重。打開來,琳琅炫目,瑪瑙寶石莞初識不得,金銀倒是知道,隨手撿起一隻牡丹攢珠金鳳,樣式雖是有些老舊,做工卻極精巧,沉甸甸的……

「姑娘,東院大姑娘來了。」

「嗯?」莞初嚇了一跳,做賊似的趕緊把妝匣子放回衣服箱子蓋好,定定神,走出帷帳。

綿月正服侍秀筠脫斗篷,莞初含笑迎道,「大妹妹來了?大冷天兒的,路可好走?」

蒼白的小臉被房中的暖熱一熏難得地泛了紅暈,秀筠看著莞初靦腆地抿出個笑,「才吃了飯,到園子里逛逛,可巧聽丫頭說嫂嫂在就過來瞧瞧。」

「難得你想著。」莞初握了她往房中去,一面吩咐艾葉兒,「去給大姑娘把我的手爐拿來。」

姑嫂二人桌旁落座,綿月沏了茶,莞初接過手爐和暖墊親自給秀筠安置好,再抬頭,四雙眼睛瞧著,都抿嘴兒一笑,竟是一時無話。嫁過來不過月余,每日捆在婆婆身邊,除了跟著去給老太太請安,莞初與這府裡頭的人都是點頭之交,就連四處周到的大嫂蘭洙也不過是在謹仁堂碰著了一道說幾句話,旁處從未走動,禮數都不及更說不得親近。秀筠是這一眾妯娌姐妹里最寡言羞澀、避著不見人的,這一登門莞初自是驚訝。

兩人讓了茶各自抿著,莞初想等著她開口說明來意,那人倒安安靜靜地打起了坐,莞初只好賠笑道,「妹妹近日可好?這幾日往福鶴堂請安總沒見著妹妹,問太太說是受了寒,我原該去瞧瞧,只是我們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未得走開。」

「多謝嫂嫂惦記著。」秀筠輕輕舒了口氣,答道,「不妨事,就是碳氣熱燥染了咳嗽,吃了兩盅冰糖雪梨就好了。」

「外頭冷,房裡又烘得熱,最易寒熱相侵,妹妹身子弱要當心。」

「嗯。」秀筠乖乖應下,依舊撥茶。

看她低頭,莞初也不知再說些什麼,抬頭瞧綿月,綿月還未及開口一旁的艾葉兒湊了過來,笑道,「大姑娘,將才我們姑娘也說吃了飯悶得慌,不如咱們陪著擺擺牌?」

莞初笑著應道,「說的是,我那兒……」

「我不會玩兒那個。」秀筠搖搖頭,一雙眼睛瞧著好是心誠,暖過來的臉頰卻又白白的。

艾葉兒噎住,莞初噗嗤笑了,示意丫頭們走開,這才握了秀筠,輕聲道,「大妹妹今兒來是有話要跟我說么?」

不知說了什麼,秀筠頷首抿唇,臉上竟似又熏熱了好不自在,一會子才細聲細語道,「嫂嫂,每日從園子里過,可曾……可曾拾著什麼?」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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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夫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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