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5 章
在盧國公府用完午膳出來,沁瑤在馬車上,將方才從盧國公夫人處聽來的事告訴藺效。
說完,面露狐疑道:「倘若書院里的障靈陣是當年那位李天師布下的,那這些年又是誰在固陣呢?」
藺效聽完,皺眉思忖了一會,轉頭問沁瑤,「你真的認為障靈陣是李天師布下的?」
沁瑤不料藺效有此一問,倒正中她的猜疑,沉吟片刻,搖搖頭,疑惑道:「倘若真的是他,這當中有太多自相矛盾的地方無法解釋。」
藺效見沁瑤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索性將話說得更為明白,「障靈陣旨在遮掩書院里的邪氣,可李天師當初不只將書院里風水上的凶象告訴了皇祖父,更建議皇祖父徹底關閉書院,顯然此人根本沒打算在先皇面前有所隱瞞,而皇伯父也聽取了他的建議,下旨關閉了書院。既然如此,李天師又何須事後在書院布下障靈陣,乃至費盡心思固陣,惟恐旁人發現雲隱書院的不妥——」
「是。」沁瑤緩緩點頭,「你說得極對,一個為防,一個為遮,行事風格大相徑庭,的確不大可能是同一人。可是李天師當初在雲隱書院一事的位置太過微妙,若說他跟障靈陣全無關係,又著實說不過去。」
說著,苦惱地托著腮,嘆了口氣,「可惜此人二十年前已去世,而我們對書院究竟什麼時候布下的障靈陣一點頭緒都沒有。」
藺效見不得沁瑤發愁,將她攬到懷裡,吻了吻她的發頂道:」那日你說障靈陣初次布陣時需得大費周章,而當年的布陣之人既能做得如此隱蔽,布陣只會是在書院關閉之後進行的。」
沁瑤窩在藺效懷裡沉默了一會,忽然重又坐起,抓著藺效的手道:「要不我們將這幾樁事好好理一理吧。」
有些事乍看上去毫無關聯,可細細剖析之後,卻能發現彼此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瓜葛。
藺效心裡也對幾樁事發生的時間存著疑問,因暫時沒有把握,下結論前想先聽聽沁瑤的見解,「嗯,你說,我聽著。」
沁瑤便在藺效的掌心寫下一個「一」字,道:「先來是元豐十二年,李天師橫空出世,被先皇封為國師——」
「之後先皇便在李天師的指點下興建土木,花費數年功夫建造了南苑澤。到了元豐二十年,姨母到書院任女官,恰好遇上先皇招募外地官員的女兒進書院,擬作側妃人選。不久之後,先皇帶著李天師及幾位皇子到書院,李天師一到書院,便發現書院的格局有問題,提出建議,讓先皇關閉書院,與此同時,有兩位皇子看中了書院里的一位外地女學生,甚至因此生出齟齬,惹來先皇大怒——」
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藺效,見他的神情並沒有因為最後一句話發生變化,暗暗鬆了口氣,繼續道:「在那之後沒多久,書院關閉,眾學生被遣散回家,而李天師也在當年去世了。」
藺效補充道:「你別忘了,也是元豐二十年左右,最多不會晚於二十一年,緣覺到大隱寺拜在當時的方丈門下,從此成為了大隱寺的一名和尚,在那之前,他不過青州一名屢第不中的書生。」
沁瑤愣了一下,忙問:「派去打探緣覺底細的人回來了嗎?」
「估計今晚便能到了。」藺效道,「我已吩咐下去,只要他們回來了,不論多晚,第一時間來思如齋向我回稟。」
沁瑤放下心來,默了一會,又道:「那咱們先將緣覺之事放在一旁,將這幾樁事的先後次序捋一捋。書院關閉之後不久,不知具體是哪一年,有人在書院裡布下了障靈陣,布陣之後,此人一直掩人耳目地進行固陣,因做得隱秘,書院多年來風平浪靜,從未傳出過異聞。直到今年,皇上突然宣布重開書院,招了不少學生入書院入讀,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說到這,沁瑤忽然想起自己當初入書院讀書的原因,略怔了一下,轉而抬眸,似笑非笑地看一眼藺效。
藺效自然明白沁瑤指的是什麼,窘迫地咳了一聲,無可辯駁,乾脆接著沁瑤的話往下說,藉以掩蓋臉上的窘意,「初始時,書院里並無異常,直至周恆的鬼魂從長安西郊飄到了書院,你帶在身上的羅盤發生異動——那也是書院第一次出現邪氣。當時因著鬼劍士的緣故,你和道長以為周恆的鬼魂飄到書院不過是巧合。誰知到後來,又出了一樁異事——你的同窗好友劉冰玉在書院讀書時被餓鬼纏上,你終於起了疑心,當晚便跟隨她們到書院查看,卻沒想到書院里已滿是怨靈——
兩個人思路極為合拍,這段話銜接得天衣無縫。
沁瑤滿意地點點頭,情不自禁露出笑意,「因那晚書院邪氣過盛,師父他們路過書院發現不妥,潛入書院,不料被你手下的將士給誤當作賊人抓住。清完邪靈后,師父並不急於離開,又在書院逗留許久,還用道家的法子四處查看書院里的格局,似是有所發現。」
「更巧的是,我們走後不久,陸女官便於書院內自縊了,書院得知此事,不得不下令關閉書院。可見布陣之人的動作有多快,照我看來,此人多半一直在盯著書院的一舉一動,一有風吹草動,便會想方設法進行掩飾,惟恐被人發現書院內的密陣。」
「由此可見,」藺效做總結陳詞,「李天師就是當年的布陣之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則,書院關閉后沒多久他便去世了,別說他當時有沒有餘力去書院布下如此耗費心力的障靈陣,便是之後每隔半年時間就需去書院固陣一回,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何等棘手,他能交給誰來接管?二則,以皇伯父當時對他的倚重,他就算出於某些不可知的原因,不得不在書院內布障靈陣,自可找出無數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布陣時可以毫不掩飾,何須這樣大費周章?」
沁瑤對這個說法表示贊同,面露遺憾道:「原以為已找到了布陣之人,沒想到另有其人。如今最讓人不解的是,此人布下障靈陣究竟是為了掩蓋什麼?而誰又有這樣的本事能布下這等精深的陣法,卻始終深藏不露呢?」
師父那日的表現不像作偽,應該不知道書院里有障靈陣,而李天師又於多年前過世了,放眼整個長安城,大大小小的道觀足有上百之眾,修行符籙派的道士亦不在少數,真要一個一個去探訪,無異於大海撈針。
「不如——」藺效對沁瑤道,「我帶你去宮中找一位老人打聽打聽當年李天師在宮中時的情形,李天師自元豐十二年入宮,到元豐二十三年過世,長達十一年,常在宮中出入,想來當時少不了伺候他起居的宮人,我找出這個人問一問,也許能打聽到些許當年之事。」
沁瑤自然沒有不應允的道理,李天師影響了長安城的城內布局,又直接導致了書院的第一次關閉,是個再關鍵不過的人物,從他身上入手,總比毫無頭緒地四處尋找來得強。
此時馬車已到了瀾王府門前,藺效便吩咐魏波他們道:「不進府了,徑直進宮。」
馬車剛要啟動,常嶸卻領了一名暗衛過來。
藺效一看,見是被沁瑤派去盯著清虛子師徒的王啟,另一名暗衛想是仍在青雲觀盯梢,未跟著一道過來,便問:「何事?」
王啟是來向沁瑤彙報清虛子師徒這幾日的行蹤的,沒想到世子也在,並不遮掩,開門見山道:「這幾日,道長只出了一回道觀,去永樂門的一戶人家看新宅,其餘時間都在道觀內,哪也沒去。屬下曾潛入觀內察看道長做什麼,就見道長成日拿了舊書在手中看,連續幾日都是如此,屬下本想近前查看道長看的是什麼書,可惜道長太過警惕,屬下怕暴露痕迹,找了幾次機會,到底沒敢近前。」
沁瑤在車裡聽得一清二楚,暗暗皺眉,舊書?師父道術精妙,能讓他手不釋卷的會是什麼書?
「我師兄呢?」她隔著帘子問。
「阿寒道長也出了一回道觀,就在道長幫著人看新宅的時候。」王啟道,「當時他手中拿了一大包道觀里的點心,不知什麼緣故,去了大理寺卿家,到了門前,讓門房將那包點心送進去,卻被劉府的下人當作騙子給轟了出來。」
沁瑤聽得心一揪,那回在富春齋,劉冰玉曾跟師兄討要過觀里的三味果,師兄向來遵守承諾,對別人交給他的事極為上心,送三味果去劉府不奇怪,可惜劉府的下人卻不領情,不但沒將三味果轉交給劉冰玉,甚至從頭到尾都未讓劉冰玉知道師兄曾經來過。
她不忍細想師兄被人驅趕時的情形,忙掀開帘子,對常嶸道:「常護衛,煩請你去一趟青雲觀,路上記得買些我師兄愛吃的栗子糕和千層酥。到了觀里,你只說我想吃三味果了,讓師兄給我包上一包,然後你給送到劉府去,該怎麼說,不必我說,想來你也知道。」
常嶸當初曾被羅剎施出的幻境給魘住,要不是阿寒及時替他施法,心智恐怕都會受到損傷,因而對阿寒始終心存感激,聽完剛才王啟那番話,不免有些不忿,忙應了,下去安排。
沁瑤這才悶悶地坐回位置,眉宇間已然籠了一層郁色。
藺效看在眼裡,妻子曾在青雲觀跟清虛子師徒生活了十一年,這世上最讓她掛懷的,除了清虛子,怕就是阿寒了,聽得阿寒受辱,焉能輕易釋懷。
「回去繼續盯著。」他吩咐王啟,「不能出任何差錯。」
王啟不敢有絲毫怠慢,朗聲應了,重新上馬,往青雲觀去了。
去宮裡的路上,藺效將沁瑤摟在懷中哄了一會,沁瑤沮喪的情緒總算好轉了些,想起一個存疑已久的疑問,問藺效道:「對了,你們這一輩的皇室子弟是一道按長幼排序的嗎?為何我常聽康平喚太子做六哥,喚吳王做七哥,卻喚你十一哥呢?」
畢竟藺效是阿翁所出,跟太子和吳王並非同胞兄弟。
「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藺效有些訝異,「這是皇祖父在位時定下的規矩。皇祖父共出十三位皇子,病的病,夭的夭折,得以長大成人者只餘五位,皇祖父痛惜早逝的幾名皇子,對剩下的五兄弟格外珍視,惟願他們能兄友弟恭,彼此相扶相持,故而定了規矩,五名皇子所出的子弟無有叔伯之分,一律按長幼排序。所以太子明明是皇伯父的長子,卻在這一輩叔伯兄弟間排行第六,而我明明是父王所出,卻被康平稱為十一哥。」
沁瑤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起初她聽到康平喚太子六哥,還以為皇上在太子之前,還另生了五名皇子呢。
「也就是說,太子是皇上的長子,吳王是皇上的次子?」她遲疑了一下,想起關於太子生母的傳言,小心翼翼地問,「太子的生母可是當年備受寵愛的蕙妃?」
她一直有些不解,既然蕙妃如此受寵愛,又生了皇上的長子,為何死後未被追封為皇后呢?
「她在皇伯父登基之前便去世了。」藺效撫了撫下巴,他向來寡言,從未像今日這樣道過他人長短,「死前的位份不過皇伯父身邊的一位側妃,蕙妃這個稱號還是皇伯父登基之後追封的。皇伯父當年似乎為了這位蕙側妃,始終不曾娶過正妃。」
說完,見沁瑤臉上的表情似乎更困惑了,想了想,問她道:「你是奇怪皇伯父為何不直接追封她為皇后?」
沁瑤點點頭,蕙妃死後這麼多年,怡妃風頭日盛,太子的地位卻仍十分穩固,可見皇上心中始終沒有忘記過這位蕙妃。
這件事的因由藺效以前曾聽父王和母親說起過,他遲疑了片刻,淡淡道:「似乎是皇祖父不允。皇祖父深惡蕙側妃,曾給皇伯父下過一道制約蕙側妃的旨意,旨意的大致意思是:漫說他尚且在位,便是他有朝一日駕鶴歸去,也絕不同意皇伯父將蕙側妃扶正。」
沁瑤忽然想起李天師當年的預言,皇上會是因為預言的緣故才如此忌憚蕙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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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
正是午膳時分,大理寺內十分僻靜,馮伯玉靜立於一間緊閉著的房門外,遲疑了一會,終於緩緩推開房門。
這是衙門內專門用來存放已結案卷宗的所在,平日不論早晚,都有兩名衙役在此處看管,此時人已被他設法屏退,在其他同僚回來之前,他有的是時間找尋那份想找的卷宗。
就算被人發現他在此處盤桓,他亦有理由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所以他並沒存心遮掩。
關上房門,他走到最靠東頭的一排頂天立規的案櫃前,他曾在此處整理卷宗長達數月,對卷宗的排放順序十分清楚,知道最近結案的案卷通常放在最東頭的那幾層柜子。
抬起右手,他順著卷宗發生的時間從右往左慢慢滑過,書院里那位陸女官的案子過去不足一月,若要存放,最有可能便放置在這一層。
瀏覽一圈,沒找到想找的那個名字,他眉頭一皺,又抬目看向上一層屜格。
他自小便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可惜來回找了三遍,都未找到陸女官的卷宗。
他無聲立在原地,緊緊盯著眼前的案櫃,手心已沁出一層汗,那日沁瑤跟他說陸女官的案子拖延了太久,他還只當經辦此案的同僚手中公務太多,對這樁看上去並無疑點的案子少了一份興趣,所以才隔了許久才結案。
可此刻連這份本該放在案櫃中的卷宗卻不翼而飛。
「駙馬,你在找什麼?」身後忽然突兀地響起一個沙啞的男聲,他一陣驚悸,回頭一看,就見一個面圓無須的中年官吏立在自己身後,那人穿著暗赭色的五品官服,臉上掛著慣常的老好人的笑容。
」李少卿?「馮伯玉迅速鎮定下來,靜靜地看著李少卿,他剛才太過專心,連此人什麼時候到了身後都不知道,如果他沒記錯,陸女官的案子正是李少卿經辦的,」您怎麼來了?「
李少卿在門口靜立了一會,含著笑走進屋內,」我剛才路過此處,忽然想起前幾日因事忙,曾叫史推丞幫著整理卷宗,也不知他整理得如何,總不放心,特來看看。「
「是嗎?」馮伯玉笑笑,「李大人果然事必親躬,讓馮某好生佩服。」
「駙馬過謙了。」李少卿笑得更和善了,笑容彷彿風吹過池塘,盪出一圈圈皺皺的漣漪。
馮伯玉的注視下,他不緊不慢走到案櫃前,負著手上下掃了一遍,忽然目光一定,彎下腰將最下面一層屜格里的一摞卷宗搬出來。
「這個史推丞啊,」他笑著搖頭,透著一絲無奈,對馮伯玉道,「瞧瞧,他怎麼把今年的卷宗跟去年的放在一處了,這孩子辦事還是過於浮躁了,還需歷練一段時日才行。」
一邊說,一邊將卷宗一份一份放好,當中一份,正好碼在馮伯玉的眼前。
馮伯玉淡淡掃一眼,那份卷宗側面上正寫著兩個字:陸玉娥。
他心下瞭然,不用翻看,便知道是陸女官的卷宗了。
李少卿拍了拍手上的浮塵,又沿著櫃架仔仔細細掃了一圈,確認再沒有放錯位置的宗卷,這才謙卑地對馮伯玉一笑,「那就不耽誤駙馬辦案了,告辭。」
馮伯玉站在原地久未動彈,直到李少卿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才沉默地轉過身,目光重又落在那份卷宗上。
靜默了一晌,明知卷宗里斷不會留下疑點,他仍忍不住抬手,將案卷從書架上取下,若有所思地翻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