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8 章
王公公思忖了一會,又道:「關於這啞巴徒弟,另有一樁怪事,雜家這些年一直記在心裡。」
沁瑤忙問:「什麼事?」
王公公不緊不慢舉杯飲了一口,道:「李天師當年生病之後,起初是在宮外治的,皇上特派了御醫每日去三清觀診脈,後來李天師病得越來越嚴重,皇上怕御醫看顧不過來,便讓李天師遷到宮裡,另撥了幾個穩重細心的宮人照看李天師,雜家也是其中之一。有一回,雜家看著底下的小太監熬好了葯,正要給李天師送去,在房外就聽到李天師呵斥他那啞巴徒弟,喝問啞巴亂翻他的東西,是不是想偷他的陣法書?又說別說他還沒咽氣,就是咽了氣,也不會讓這狗東西將他的畢生心血給偷走。還罵那個啞巴——」
遲疑著看一眼沁瑤,硬著頭皮將話說完,「還罵那個啞巴:不怪是天閹,原來是因為心術不正的緣故。罵著罵著,李天師便咯了好大一口血,昏死了過去。那之後沒多久,李天師就病逝了。因著這樁事,雜家曾疑心李天師的死因跟那啞巴徒弟有關,可李天師一死,那個啞巴徒弟也跟著投井了,也就沒再往下細究。」
天閹?沁瑤不解,什麼叫天閹?她看一看藺效,藺效卻沒有向她解釋的打算,只緊盯著王公公上一句話道:「李天師走後,當時是不是你們幫著清點的遺物?可曾發現他所說的那本陣法書?」
王公公嘶了一聲,嚴肅地搖搖頭,道:「書和符紙倒是都有,但都是些外頭也買得到的道德經、風水一類的書,不曾見到別的書。」
藺效點點頭,喚了胖掌柜進來,讓他取一套紙筆,放到王公公面前道:「不知王公公可還記得那啞巴的樣貌,如果還有印象,煩請公公幫著畫一幅畫像。」
沁瑤聽這要求頗為奇怪,就算記得那人長相,真要畫得像可不易,難道王公公還會丹青不成?
王公公牙疼似的看一眼藺效,看樣子極不想照辦,可藺效語氣雖然客氣,卻透著股不容拒絕的意味。王公公跟藺效對視片刻,敗下陣來,「好好好,雜家怕了您咧。」
提筆畫了起來。
沁瑤雖然不擅丹青,但也家中時,沒少見哥哥作畫,此時見王公公起筆時的架勢,分明頗懂丹青,忍不住又奇怪地看他一眼。
畫了半柱香功夫,王公公便落了筆,將畫紙推到藺效跟前。
沁瑤湊前一看,見紙上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道士,八字眉,三角眼,一臉苦相,背還有些佝僂,確實長得不甚討喜。
畫得雖不細,但寥寥幾筆,已然勾勒出一個活靈活現的人,可見王公公的功力著實不弱。
沁瑤盯著畫像,迅速在腦中搜颳了一遍,確認自己生平從未見過畫上之人,不免有些沮喪。
王公公畫完畫,一刻都不再逗留,起身告辭而去。
藺效將畫像收到懷中,也帶著沁瑤下了樓。
路上,沁瑤整理了一回王公公剛才所說的話,問藺效道:「關於李天師的事,你怎麼看?」
「倘若沒有那本所謂陣法書,倒也沒什麼可疑。」藺效道,「可他死前,分明因為某本要緊的書跟他那徒弟起了齟齬,不知是久病之人疑心重,還是那徒弟果然有鬼。」
「你是說,那徒弟偷了李天師那本書?」
藺效道:「李天師當年勸諫皇上關閉雲隱書院,沒多久之後便得了病。而照王公公所說,李天師病中,那徒弟曾想偷他的陣法書,而如若啞巴徒弟真偷了李天師的書,繼而假死洗脫嫌疑,會不會後來書院里的障靈陣就是他布下的?」
「可如果他沒死,這些年又蟄伏在何處呢?」沁瑤不解道,「更奇怪的是,那啞巴得了李天師花費畢生心血所編的陣法書,這些年早該在道界聲名鵲起了,為何一直默默無聞?他完全可以改頭換面藉此來換取名利,甚至成為下一個李天師,只要稍稍易改一下面貌就可,畢竟誰能記得二十年前一個小人物的相貌呢——」
「也許已經為人所用了也不一定。」藺效道,「這世間,有的是能人異士甘願為權貴所驅使,更何況此人還是個天閹,若在前朝,哪怕進宮輔佐宮裡的貴人,也無需多費一道手續,於他而言,倒是方便得很。」
說到這,藺效忽然想到一個可能,眉頭蹙了起來。
「惟謹,到底什麼是天閹啊?」沁瑤卻聽得雲里霧裡。
藺效愣了一下,附耳對沁瑤解釋了幾句。
沁瑤聽得臉紅,忙推開他,清了清嗓子,將話題扯到正事上來,「如果這徒弟有問題,我懷疑書院關閉后不久便有人接觸過他,甚至用名利誘惑他為自己所用——」
她越說越覺得有可能,「要麼便是徒弟自己布陣,要麼便是有幕後之人誘惑徒弟幫他布陣,目的就是為了掩蓋書院里的什麼東西。」
至於掩蓋什麼,依然沒有頭緒。
她出了一回神,忽然想起剛才那幅畫像,伸手到藺效懷中摸索起來。
她的動作撩得藺效隱隱有些燥熱,忙捉住她手,低聲問:「找什麼?」
「找那幅畫像。」沁瑤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藺效看著她,她太嬌太美,看得他無法自抑,到底沒忍住,低下頭,輕輕啄了啄她的唇。
可惜今夜還有好些要事要辦,藺效不敢放縱自己,只吻了一下,便克制地離開。
這吻史無前例的短暫而輕如羽毛,沁瑤卻因察覺到他的剋制,反在心上烙下了極重的重量似的,藺效剛一離開,便勾住他的脖頸,反客為主地親了一口。
親完,不讓他藉機得寸進尺,只笑著催他將畫像取出。
藺效又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才慢吞吞取出畫像,在沁瑤眼前展開。
兩個人借著並不太明亮的車燈細看畫中人。
看了一會,兩個人心裡都有升騰起一股怪異的感覺,不知是神態還是某處五官,總覺得這個人在哪見過,但記憶中又沒有一個人的長相與此人相符。
正低聲探討,馬車已到了瀾王府。
兩人回思如齋換了衣裳,飲了口熱茶,消散身上的寒氣。
「一會王行之他們便進府了。」藺效對沁瑤道,「他們此去將近兩月時間,在淮南道各處來回馬不停蹄地奔波,著實辛苦,希望還算順利,挖到了些許緣覺真正的來歷。」
沁瑤聽著外屋的更漏聲,知道已接近子時,她盼緣覺的消息已盼了太久,臨到末了,不覺欣喜,反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溫姑見小兩口顯然還沒有睡覺的打算,怕他們腹餓,便張羅著呈上一些熱粥點心,供兩人宵夜。
剛吃了兩口,便有下人在外傳話,說王護衛幾個回了府,在外院立等世子回話。
藺效凈了手面,令采蘋替沁瑤披上大氅,要帶她同去外書房。
沁瑤自然是求之不得。
兩人到了外書房,遠遠便看見幾個身著勁裝的護衛候在院外,人人身上風塵僕僕,領頭兩個正是王行之和譚啟,看見藺效,紛紛上前行禮,「世子,世子妃。」
藺效點點頭道:「進來說話。」
沁瑤知道外書房乃瀾王府重地,除了阿翁和藺效,無人可以非請入內。
而阿翁向來不理正事,如今瀾王府支應門庭的是藺效,因而外書房基本是藺效一個人在用。
進了內,王行之等人喝了幾口常嶸幾個親自端來的茶,稍作休息,便將這一月多以來的調查結果一一向藺效詳稟。
「屬下們先去的青州,拿了如今緣覺表面上的生平履歷前去打聽,果有其人,幾次科舉的記載都真實詳實,斷做不得假。因這書生父母早亡,家中只他一個,親戚少得可憐,屬下們也是找了許久,才找到這書生一個遠房堂弟,說來也巧,此人二十年前因做買賣搬出了青州,近年來才搬回來,找遍整個青州,只有此人年輕時跟書生有過往來,若是頭兩年去打探,還真沒辦法打聽清楚書生的底細。屬下便拿了按照緣覺如今模樣仿畫的年輕時畫像,給那人看,誰知那人竟不認得畫上的緣覺,說書生長相平平,跟緣覺的模樣大有出入,不可能是同一人。屬下們便知道,緣覺的這份青州履歷確是造了假。」
藺效和沁瑤聽到這消息,一點也不意外。
藺效示意王行之接著往下說。
王行之道:「屬下們只好沿著青州一路往南找,每到一處州縣,便持了王爺的令牌讓當地官吏查找近二十年失蹤之人,找了半月,不是年齡對不上,便是時間對不上,直到找到越州,才找到一個年齡跟緣覺對得上號的。此人姓蘇,名建甫,算是名門之後,乃當年越州一位世家大族蘇家的公子。說起來這蘇家在當地建府已逾百年,代出鴻儒,在越州極有名望,可惜從上幾輩起,當家人便連生怪病,沒幾個熬過了而立之年,人丁因而漸漸凋零,到蘇建甫這一輩時,只余他一個支應門庭的男丁。」
沁瑤聽到蘇建甫這個名字,腦中猶如閃過一道白光,險些坐不住,沒錯,那回緣覺在師父房中時,師父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就是蘇建甫。
看來這人就是緣覺無疑了,沒想到他竟出身這等百年世家,難怪身上總有股讀書人的儒雅氣質了。
王行之又道:「二十年前,這位蘇建甫不知什麼緣故,舍下諾大家業,不告而別,蘇府無人主事,短短兩年便衰敗了下來,下人們更是各謀出路,全無音訊。我們找了許久,才在隨州找到一位當年在蘇府做過管事的下人,將緣覺的畫像給他看,那人一看畫像,便又哭又笑,說天可憐見,大公子竟還在人世,瘋瘋癲癲,喜不自勝,我們才知道緣覺便是這位蘇公子。」
沁瑤跟藺效同時鬆了口氣,千尋萬找,總算窺到一點當年之事了。
「那管事說,那年蘇公子出門遊歷,在外頭看中一位姓王的小娘子,當時他身邊人知道此事,曾勸過他,說王家雖是官吏之家,那小娘子卻不過是位被養在外頭的庶女,身份與他著實不般配,不如另覓門當戶對的姻緣,可當時蘇家只余蘇建甫一個當家主事人,萬事都由他一個人說了算,他執意想娶那位小娘子,依然請了人上門提親。」
「下聘前不久,王家一位在外做官的老爺突然得了升遷,舉家即將奉旨搬到長安城,因那位王姓小娘子生得異常貌美,王家老夫人想借著她到長安城攀扯更好的姻緣,竟對外謊稱這娘子死了,回絕了蘇公子的提親。蘇公子起初信以為真,傷心欲絕,可後來打聽明白,那小娘子並未死,而是被王家人安排頂替了家中嫡女的身份,跟著家人一路到了長安。」
「王家?越州?」藺效忽然起疑,「這小娘的閨名你們可曾打聽到?」
王行之搖頭,「蘇公子怕此事宣揚出來會連累那位小娘子,從未向人提過,可管事曾聽蘇公子醉酒時失言喚那女子的名字,似是叫——阿綾,或是阿林。我們後來打聽明白,王府二十年前確實『死』了一位叫阿綾的庶女。」
藺效一怔,他年初曾奉皇上的旨意去淮陽幫蕙妃的胞兄王興邦洗脫貪腐嫌疑,知道王家祖籍越州,二十年前才到的長安,后因蕙妃去世,外放到了淮陽。
巧的是,這位險些跟緣覺定親的小娘子二十年前也是從越州跟隨家人到長安,跟蕙妃的生平竟然每一處都能吻合得上。
雖然名字並不相同,但由庶女偽作嫡女,名字勢必重新擬定,光名字這一項,不能排除那位阿綾不是蕙妃。
「因王家還有不少舊人留在越州,我們打探那位阿綾比起打探緣覺的生平容易得多。」王行之接著往下說,「聽說此女是王府一位姨娘所出,姨娘不受寵,大娘容不下她們母女,早早將她們攆到了城外一座莊子上住著,當時阿綾不過三四歲。聽說那位姨娘極為通道,常帶著女兒到附近一座道觀燒香,後來道觀的道長無意中瞥見阿綾,說此女日後必定大富大貴,只是命中會有一劫,若能每日到觀中燒香,可免災厄,從那之後,那姨娘逢人便說阿綾以後會做人上人,讓阿綾常去道觀幫著做些雜事。」
說完,王行之小心翼翼地看沁瑤一眼,似是想說,這阿綾當時在觀中的情形倒跟世子妃有些相似。
沁瑤渾不在意,笑道:「接著往下說罷。」
王行之正暗悔自己剛才那一眼多餘,見沁瑤未放在心上,暗鬆了口氣,道:「阿綾在觀中幫著做了幾年活,後來在道觀的大弟子的主張下,拜了道長為師,做了那道觀的俗家弟子,一直到她十五歲『暴斃』,都常跟道觀有往來,後來老道長去世,大弟子繼承了道觀的衣缽,成了新的掌門人,對阿綾母女比從前更為關照,鄉間甚至有些閑言碎語,只因那年輕道長本事甚高,脾氣又頗為暴躁,才沒人敢到阿綾母女面前說三道四。」
沁瑤聽到最後一句話,心突突直跳起來。
「奇的是,阿綾『暴斃』后,那位年輕道長從此不知所蹤,那道觀也就此荒廢了,後來鄉間有人說,那道長其實早已戀慕上了阿綾,奈何受道家制約,不敢剖白心跡,所以阿凌死後,他不是瘋了,便是也跟著死了,此後二十年,鄉間再也沒人見過他。」
沁瑤咽了咽唾沫,看一眼同樣面色凝重的藺效,小心翼翼地開口道:「王護衛,不知你們可讓當年的知情人畫下那位年輕道長的畫像。」
王行之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幅畫像道:「當年見過那位年輕道長的人不少,可至今仍想得起他模樣的人卻寥寥無幾,問了好幾個人,拼拼湊湊畫了一幅畫像,卻做不得准,世子妃看看便罷,恐怕做不得真。」
常嶸便掌過燈來。
沁瑤立於藺效身旁,一眼不眨地看著那幅畫卷在自己眼前展開,看清那人,忍不住手捂住嘴,低聲地驚呼起來。
就見畫上那人濃眉長目,雙目銳利有神,面容瘦削嚴肅,五官端正清朗,十足風華正茂。
即便如今這張臉龐已然爬滿了皺紋,原本筆直的身形也佝僂了不少,沁瑤仍一眼認出就是師父。
她心中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想起師父如今瘦得凹下去的臉頰,眼圈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師父這些年到底都經歷了什麼,竟被歲月摧殘成了這幅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