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009
蕭錯很快從矛盾的心緒中掙脫出來,看著自己遲疑而尷尬地懸在她近前的手。
不想吵醒她,想怎樣?抱她回寢室么?真把她當幾歲的孩子哄著?
他收回了手,環顧沒有丫鬟服侍在側的室內,蹙了蹙眉,轉到門口喚人。
今晚要在東次間值夜的大丫鬟是半夏,恰在此時進門來,快步上前行禮,「侯爺有何吩咐?」
蕭錯轉身往裡走。
半夏雲里霧裡地跟進來。
蕭錯指了指裴羽,隨後去了寢室。
半夏明白過來,連忙又是喚又是推的弄醒了裴羽。
裴羽揉了揉眼睛,茫然地坐起來,思忖片刻,看看身側,「如意呢?」
「去睡了。」半夏哭笑不得的,低聲道,「侯爺已經回來了。您快去沐浴更衣吧。」又自責道,「都怪奴婢不盡心,這要是著涼了怎麼辦?」
「怎麼會。」裴羽打個呵欠,起身下地,「是我合賬時要安安靜靜的,不關你的事。」
半夏服侍著她穿上鞋子。
裴羽問道:「侯爺呢?」
「去寢室了。」半夏壓低聲音,把剛才的事情說了。
裴羽又打個呵欠。明明是舉手之勞,偏要喚丫鬟進來,他這是唱哪出呢?乏得厲害,懶得細想。
她進到寢室的時候,蕭錯已經去沐浴了。
等她沐浴之後回到寢室,蕭錯已經歇下,沒看書,在閉目養神。
裴羽放輕動作上了床,身形滑入錦被。
剛躺好,室內陷入昏黑——他熄了燈。
裴羽覺出了不對勁。他回來之後一句話都沒跟她說。是心情不好,還是懶得理她?要是前者,她最好保持沉默,要是後者……何時惹到了他?
不管。反正如意跟著他回正房住了,他好意思出爾反爾?想到這一點,她開心地笑了笑。真是沒想到,自己居然有對他有恃無恐的一天。
她翻身向里,用錦被裹緊自己,安心睡去。再醒來的時候,蕭錯已經起身,她蓋著自己的錦被,但是挪動了地方,跟他離得很近。
裴羽隱約記得,有那麼幾次,他有力的手臂隔著錦被摟住她,不讓她動。
並沒讓他忍無可忍,這算是有所進步了吧?
起身時,裴羽聽到雨聲淅瀝,連忙問半夏,「如意沒出去吧?」
「沒有。」半夏笑道,「在窩裡發愁呢。」
「太好了。」裴羽喜滋滋地道,「今日我陪著它。」
半夏隱約覺得,夫人現在的側重點不對——明明該繼續把心思用在侯爺身上,這兩日卻分明更在意如意。
「要快要快,雨停了如意又跑出去怎麼辦?」裴羽轉去洗漱,腳步特別輕快。
半夏笑著跟上去。
裴羽用過早膳,把如意哄到了東次間的大炕上,習字的時間都用來跟它套近乎。又特地命人喚來清風,詢問他如意有哪些喜好,照顧它需要注意哪些事。
清風對如意的感情不比蕭錯淺,見裴羽對如意這樣上心,歡喜得緊,把所知的一切據實相告。
裴羽用心記下,等如意一走,便喚半夏取來一把梳子,給如意梳毛。
如意特別享受,趴在大炕上,漸漸地打起了瞌睡。到裴羽出門去正廳的時候,睡著了。
裴羽乾脆利落地處理完內宅的事,回到房裡取出賬冊合賬,特地坐在如意身邊。
這般的喜愛,如意是感覺得到的,在裴羽面前漸漸活潑起來,用午膳之前,它坐在她身邊,好奇地看著她飛快跳躍的手指和算盤,引得在一旁報數的木香忍俊不禁。
裴羽眉宇間的笑意揮之不散。
用午膳之前,半夏來稟:「侯爺回來了,在外院書房。」
「是有什麼事么?」裴羽問道。
「不清楚。」
裴羽側目望了望窗外,雨勢更大了,「去問問,看他用飯了沒有。」
「是。」
因著如意帶來的喜悅,裴羽用膳之後仍舊神采奕奕的,沒有循例午睡,繼續算賬。
過了一陣子,半夏來回話:「侯爺不像是有事,回來之後沒見任何人,只獨自留在書房,也沒叫人傳飯。」
那是怎麼回事呢?難不成他遇到了棘手的事,或者是心緒煩躁?
半夏繼續道:「奴婢問了清風兩句,他說侯爺可能是身體不舒坦。」
「不舒坦就傳太醫啊。」裴羽道。
「他也拿不準,侯爺又沒發話,不敢自作主張。」
裴羽抿了抿唇,「知道了。」語畢繼續悶頭算賬,情緒卻不可避免地轉為低落。
蕭錯這個人,實在是讓身邊的人無所適從。
思來想去,她的結論是他不舒坦。
祖父、父親偶爾也是這樣的,生病了只一味忍著,要人哄著求著才肯尋醫問葯。
要是這樣,她得去看看他。想到昨晚睡前的情形,有點兒打怵。
他若是正肝火旺盛見都不見或是把她攆出書房,那……以後這日子就不用過了。
不會的,他遇到大是大非都不動聲色,怎麼可能為難她一個弱女子?
再說了,她是他的夫人,關心他是應當應分的。
打定主意,裴羽瞥一眼賬冊,有了主意,起身下地,吩咐半夏:「我要去外院見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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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錯今日過得特別辛苦。
他肩背受過傷,恢復的情形雖然很好,遇到陰雨連綿的天氣卻會作痛。
那種疼,像是骨頭縫裡嗖嗖地刮著寒風,鋒銳的刀子一樣,一下一下地凌遲著人的血肉之軀。
近來隔三差五的下一半日的雨,這情形越來越嚴重。今日終是磨得他心浮氣躁,耐著性子從速處理完軍務,回府休息。
進到府中的時候,是要回正房的。可是,想到自己那個一團孩子氣的妻子,覺得還是在外院躲清靜較好。
今日比昨晚更不想哄她照顧她,萬一情緒差弄得她又委屈生悶氣,也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情形。
此刻,蕭錯略顯疲憊地斜倚著太師椅,把玩著一枚戒指。
和田羊脂玉戒指。
昨日他吩咐清風,看看能不能在書房找到戒指。今日回來,清風送上茶點的時候拿給了他。
他就問了一句,知不知道由來。
清風記得,說是他成親翌日一早隨手放到書桌上的。末了遲疑地問道:「到底是誰送您的?」
「忘了。」他當時半真半假地道,「我醉了。」
「的確。」清風釋然一笑,「那晚喝醉的人可不少,興許是哪個醉得不成樣子,把這戒指當做勸您喝酒的彩頭送您了。」
這戒指真就像是醉鬼送他的——他哪根手指戴著都不合適。
那個小迷糊。居然還好意思跟他鬧脾氣。
這樣想著,他不自覺地彎了彎唇。
「侯爺,」清風走進門來通稟,「夫人過來了,說有一筆賬存疑,要問問您。」
說起賬目,蕭錯自然想到了交給裴羽的那幾本賬冊,「請。」
清風應聲而去。
片刻后,裴羽走進門來。
蕭錯調整了一下坐姿,指了指書案對面的椅子,「坐下說話。」
裴羽笑微微落座。
清風走過來,給裴羽斟了一杯茶,隨後退出去。
「何事?」蕭錯問道。
「沒事。」裴羽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就是想來看看你,找了個借口。」賬目還沒算完呢,發現的問題算不得大事,與其說謊,不如說實話。
蕭錯沉默片刻,凝了她一眼,「看吧。」
「……」裴羽無奈,隨後真就忽閃著大眼睛看著他,眼神關切地打量他的氣色,覺得他臉色有些蒼白,眉宇間凝著疲憊。
聽話到了這地步……蕭錯抬手攏了攏眉心。
裴羽問道:「侯爺是不是不舒坦?」
蕭錯反問:「想說什麼?」
「問問都不行么?」裴羽低下頭,沮喪地道,「你又不願意理我了。我又做錯了什麼?」在他面前再不長腦子,他態度、語氣的不同,她還是可以區分的。
「……」蕭錯的手抬起來,放到桌案上,攤開掌心,「心裡不舒服。」
裴羽看到自己送他的戒指還在,不由綻放出驚喜的笑容,但是那笑容很快就消散,「為何心裡不舒服?」
「你告訴我,」蕭錯問道,「我該戴在哪根手指上?」
這就是說,是很不合適。裴羽到此刻才驚覺自己送他這信物是一出鬧劇——成婚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他手指的尺寸,只是感覺他的手與哥哥相仿,便按照哥哥手指的尺寸請玉石鋪子專門做的。
傻事都讓她做盡了。
她萬般沮喪地低下頭去,尷尬、窘迫至極,真要讓她哭一鼻子了。只是因為在他面前,強行克制著。
蕭錯看著她,微微揚眉,真有點兒擔心她下一刻就會哭出來。
他想的很簡單,否認自己傷病發作,把這件事拿來說說,之後讓她安心回房。
可她這樣子……至於么?
怎麼樣的物件兒不都是身外物?有什麼好介意的?
之後他意識到,她是太看重這件事。
新婚夜,她到底是怎樣過的?他真的記不清楚了。只是不難想見,她一定是很乖很羞澀的樣子,忐忑不安地將戒指送給他,希望他明白她對婚事的甘願,大抵也祈盼著他能夠善待她、回饋她。
蕭錯再凝視她一眼,心變得柔軟,語氣亦是:「玩笑話而已,你當真了?」
裴羽立刻抬起頭來,大眼睛變得分外明亮,可只是一瞬間,眼神就變得黯淡,「才怪。」他何時是隨意開玩笑的做派?
蕭錯無聲地嘆息一聲,身形向後,倚著椅背,「我肩背疼得厲害,說話根本沒過腦子。」
「……」裴羽第一反應是想求證真假,第二反應是真切的擔心。
他把妻子弄懵了。蕭錯又攏了攏眉心,「不想跟我說話了?」
「沒有。」裴羽到這會兒又開始糾結戒指的事情了,懷疑他是找借口緩解自己的尷尬。她走到他身邊,「我幫你戴上,好不好?」
蕭錯握住戒指,「不準。」
「為什麼?」裴羽認真地看著他,「你騙我?」
「不准你碰我。」語聲未落,蕭錯就意識到這句話有多傻。
「……」不准她碰他?天……她在他眼裡,是糟糕到了什麼地步?
她像只無辜的委屈的被嫌棄的兔子一樣看著他。
蕭錯再度攏了攏眉心,奇怪自己說話怎麼也沒心沒肺起來。
裴羽緩緩退後一步。
她該走了,不能在留在這兒了。
她得找個地方好好兒地哭一場去。
蕭錯直起身形,手臂一展,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