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 55 章
缺德如凱文這樣的人,是非常不善於說好聽話的,譬如安慰人。
在他漫長的過去里,好好安慰別人的次數屈指可數,基本為零。一般碰到別人情緒不對的場合,他但凡開口,基本都是奔著找打去的,很可能把沒哭的人直接「安慰」哭了。
所以一般碰到這類事情,他會選擇走遠點,閉嘴裝死不說話,省得麻煩。
但是這次,他看到奧斯維德被惡夢靨住,就連睜眼后都沒完全脫離的模樣,心裡頭一回有了打算說點什麼的想法,不管怎麼樣,他想讓奧斯維德儘快從這種情緒里出來,他不太見得了奧斯維德這種模樣……
這種不太舒服的感覺在他過去經歷的漫長歲月里出現的次數很少,細究起來大概因為他天生感情比較淡漠,能讓他為之難過的人少之又少,大概也只有諸如忒妮斯、斐撒這種跟他共處過千萬年時光,現在卻早已不知何處的。但是那和他現在的感覺又並不一樣。
非要界定的話,他拍著奧斯維德,聽著他困獸般不知如何是好的粗重呼吸時,泛上來的感覺,大概就是普通人所謂的心疼……
他想說點什麼,讓奧斯維德能放鬆一些,也能把自己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揭過去。
於是,一向有什麼說什麼,最怕啰啰嗦嗦窮麻煩的光明神破天荒地在心裡打了個腹稿,準備了幾句自認為能安慰奧斯維德又不失調侃的話,打算緩一緩這氣氛。
結果奧斯維德短短一句話,就把他準備好要出口的話統統打了回去,效果好比大清早剛睜眼,就收到當頭一根悶棍。
他從來沒有想過,對奧斯維德來說最懼怕最擔心最令其痛苦的事情,居然會是這個。
對凱文來說,做神祇也好,做普通人也好,他都活得夠久了。他經歷過太多的事情,看過太多的人,不論是以神祇的心理來看還是以常人的心理來看,都已經很足夠了。生命對他來說並非不珍貴,但並不是什麼需要執著的事情。
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把自己的死亡看成是多麼重要的事情,甚至很少上過心,而面前這個壓在他身上的人,卻因為夢見他的死亡,顯得極度痛苦……
那一瞬間,凱文的感覺非常複雜。
一方面心疼的感覺還沒完全消去,又添了感慨和詫異。另一方面……
之前奧斯維德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舉動在這一刻都有了解釋,活了那麼多年,見過那麼多的人和事,凱文就是再天生冷淡,也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意思。
於是他倏地安靜下來,輕拍著奧斯維德背部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該繼續落下好,還是收回來好。
他以前不是沒碰到過沖他表露好感的人,事實上一點也不少。從含蓄害羞的,到熱烈奔放的,再到死纏爛打的,男男女女,什麼類型都有,從當神祇到當普通人,幾乎從來沒有清靜過。
這也是他一直不太想得通的地方,畢竟他對這些人平時絕對算不上多溫和親近,他們究竟是奔著什麼來的?
很少拐彎的光明神殿下總是連「委婉」兩個字都不知道怎麼寫,就把對方給撅回去了。畢竟有時候太委婉了反而後患無窮,他最怕黏黏糊糊要斷不斷。
別說以往那些人了,就算是奧斯維德,如果換個情境,比如在之前舔他脖子的時候把這種心跡表露出來,凱文都能反手就把他打出去。
但是現在,凱文卻干不出這種事來。
一個人,擔心你的生死安危甚至超過擔心他自己……這可不是什麼簡簡單單擺擺手就能打回去的感情。
況且,他自己心疼的那股勁兒還沒下去呢。
而在他滿心複雜難言的時候,壓在他身上的奧斯維德卻還在繼續加碼。毛茸茸的碩大狼頭擠在凱文的脖頸間,巨大的獸爪護食似的把凱文摟在身下,力道大得簡直有種要將人拆吞入腹的兇狠感。
凱文聽著自己周身的骨頭關節咯吱直響,在複雜之餘,還破罐子破摔地覺得,自己要是一直不動或許會被這頭蠢狼活活勒斷氣,要真斷氣了,是不是也不用心情複雜了……
奧斯維德啞著聲音低低道:「我夢見你死了……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論是語氣,還是嗓音,聽著都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也禁不住跟著難過起來。
凱文沉默了好一會兒,無聲地嘆了口氣,尷尬地在空中懸了半天的手,最終還是落到了略有些硬質的天狼皮毛上,如果奧斯維德恢復成人形,這姿勢會很像一個鬆鬆的擁抱。
年輕的皇帝也跟著沉默了很久,直到連呼吸都漸漸平緩下來,才又緩緩地開了口:「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凱文沒說話。
奧斯維德等了一會兒,又沉沉道:「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甚至在這之前,我都覺得自己悶著也不錯,免得還要被你笑話。但是,我好像比我自己想的還要喜歡你……所以,我有可能得到回應嗎?」
一貫高傲的皇帝在說著這話的時候,聲音低緩極了。
凱文莫名想到他剛變成天狼的時候,那樣生而孤傲的猛獸,在你面前跪下前爪伏低身體,讓你跨上它的背。這樣的姿態由那樣的猛獸做出來,並沒有絲毫卑微的感覺,卻讓人無法拒絕。
同樣,這樣剖心的話從奧斯維德口中說出來,低低地繞在耳邊。因為身體被緊緊勒著的緣故,就好像貼著胸腔的骨骼,對著跳動的心臟說的。
凱文沒法張嘴說出「不」這個字。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道:「我想問一個有點可笑的問題,為什麼?」
「……」奧斯維德頓了片刻,無奈道:「確實有點可笑,我要是知道為什麼,肯定趁早剎車,也就沒這一出了。」
凱文居然還挺贊同:「我覺得也是。」
這兩句話一說,之前的氛圍便散了一半。但是同樣的,尷尬和不自在也少了大半。兩個一瞬間都有點不太像自己的人又漸漸找回了慣常的頻道。
凱文嘆了口氣道:「我剛才反思了一下,我除了特別喜歡揍你和特別會氣你,應該沒什麼其他特別的地方了,你究竟怎麼想的?」
「你真是一如既往地有自知之明。」奧斯維德不冷不熱地蹦出一句話,他說完安靜了片刻,回憶了一下,發現身下的人至今干過的事還真是除了討打就是找罵,頓時又忍不住自嘲了一句:「誰知道呢,就算鬼迷心竅反正也已經這樣了,受虐狂就受虐狂吧。」
皇帝一旦開始破罐子破摔,就意味著,從此以後,大概就好不了了,基本上已經丟了的臉是不打算要了。
「你……」凱文想了想開口道:「你這跳躍得有點大,以前喜歡小姑娘的怎麼好好就對硬邦邦的男人起心思了?我有的你都有你圖個什麼?」
奧斯維德一聽這話,頓時忍不住齜著牙在這缺德玩意兒的脖子上磨了一下:「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以前喜歡小姑娘了?」
「那你以前就喜歡男的?」凱文更詫異了,「嘶——你別用門牙磕我。」
「放你的屁!」奧斯維德有點崩潰地想,表白表成自己這樣的,大概這世上也沒第二個了,誰讓表白對象這麼不是個東西!「你快行行好閉嘴吧,我以前誰也沒喜歡過!什麼小姑娘什麼男的一個都沒有,我也看不上!」
然後凱文不說話了。
奧斯維德梗著脖子硬著頭皮默默等。
一貫死要面子的皇帝生平頭一回把自己的臉扯吧扯吧丟在地上,就為了這麼個混賬,他自己想想也覺得簡直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但是有什麼辦法呢?
儘管他現在一張嘴就能堵人一個倒仰,好像做惡夢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但其實剛才夢裡那種剖心挖骨的難過感還沒有完全散去。一想到這個混賬並不是萬能的,有可能會被釘穿心臟死去,那種痛苦和恐懼便又細細密密地纏了上來,如同附骨之疽。
附骨之疽已經從他的腳趾骨爬到頭蓋骨了,凱文依然沒說話。
奧斯維德受不了了,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道:「你這麼沉默幹什麼?」
凱文牙疼似的道:「你剛才不是讓我行行好閉嘴么?」
奧斯維德:「……」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有沒有可能得到回應?!」
用「我特別想打死你」的語氣問出這種話,從各個方面來說,皇帝也是個人才。
十分缺德的光明神殿下企圖用打岔的方式把這話題糊弄過去,未果,企圖等自己斷氣或皇帝氣死,也未果,終於不再裝死,正視問題。
他斟酌了片刻,用難得正經的語氣道:「我不排斥你,但是我也沒法跟你建立你想要的關係。」
奧斯維德心臟重重一跳,清晰到就連凱文都感覺到了。
「為什麼?」奧斯維德語氣有些頹然,連四隻爪子都泄了勁。
「因為你剛才的樣子,讓我覺得不得不慎重一點,在沒有起碼能跟你對等的想法前,就算建立關係也穩固不到哪裡去,因為太不相稱了……」凱文道,「那樣我會覺得自己像個騙人感情的人渣,混賬缺德之類的我認,人渣帽子太大,我不太想戴。」
奧斯維德的眼睛又漸漸亮了起來,他倏然抬起頭,透明的眼睛死死盯著凱文,道:「所以你對我也是有想法的?」
凱文:「……這是怎麼得出的結論?」
「別管,我就這麼認為了。」奧斯維德斬釘截鐵。
凱文想了想,又道:「你還是再想想吧,起碼等徹底認識我這個人再說,其——」
他話還沒說完,地宮屋頂突然震動了一下,撲簌撲簌落下一層灰來。
「怎麼回事?」奧斯維德用爪子掩了他一下,擋掉了一些碎落的砂石,仰頭警惕地看著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