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讀書聲
次日,雪后初晴,溫煦的陽光照在白雪上,微小的冰粒閃閃發光。
小彘覺得渾身舒服極了,暖暖的,好似年幼的時候躺在娘親的懷裡,他睡眼惺忪卻覺得眼前明晃晃一片,睜開才發現,是一束陽光透過窗戶的小口,恰恰照在自己的眼上。
他趕忙坐起來,發現自己蓋著一床厚實的被褥,身上的破褂子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青袍,跟貴族學子身上穿的是一個樣的。
昨晚發生了什麼,他記得不太清楚了,隱隱約約記得自己似乎被人救了。
這裡是哪裡?
諾大的房間,整整齊齊排放著一排木床,床鋪乾淨整潔,被子一律疊成了豆腐塊模樣。
小彘把被子工工整整疊好,生怕把這樣漂亮的被子弄髒了,床鋪旁的小矮桌上,放著一碗粥,裡面居然還加有蛋花,那濃稠的樣子看起來就很好吃,旁邊還有個小碟,裡面兩個冒著熱氣的包子看起來也很美味。
小彘很餓,很想吃,他咽下了口水,終究還是把已經伸出的手收了回去。這樣金貴的食物恐怕只有貴人才能吃吧,若是自己偷吃了,會被活活打死的,自己一條命也抵不了這些美食。
床下放著一雙嶄新的黑布鞋,一看就知道很合腳,小彘看了看自己黑乎乎的腳丫子,猶豫了一下,沒有穿上。
他光著腳走出房間,雪天的地板很凍,可跟昨日比起來,這點寒冷又算什麼呢。
屋外有個很大的院子,幾棵掉光葉子的棗樹榦巴巴地指著蒼穹,樹根下歪歪扭扭地堆著幾個雪人,形狀怪異卻很滑稽可愛。
隔著院子,對面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小彘並不懂他們在念什麼,只聞:「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三三得九,四四十六……」
這朗朗上口的讀書聲,小彘莫名覺得十分悅耳動聽,心生嚮往,彷彿是天上的聲音,彷彿帶著吸引人的魔性。若干年後,當小彘跟妻子說起這一幕,他感慨道,這就是知識的聲音,那麼純粹那麼美好,難怪自己會神使鬼差地走過去。
好奇心指使小彘走過去,他趴在窗戶上偷偷往裡瞄,發現裡面整整齊齊坐著數十個與自己一般年紀的少年,皆穿著青色袍子,個個都神情專註,一口一聲地跟著講台上的先生念書。小彘心想,這些都是貴族的公子哥吧。
可是,學堂里的先生不應該是個長著長鬍子的糟老頭嗎?為什麼講台上的先生是個漂亮姐姐?先生念書的時候不應該暈頭轉腦地搖搖晃晃嗎?為什麼這個先生沒有晃腦袋?
還有,講台上為什麼掛著一塊黑乎乎的板子,上面密密麻麻畫的符號就是文字嗎?
先生真的好美呀,穿著一身白袍就像仙女一樣,小彘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姐姐。
小彘趴在窗戶上看得入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院子里出來了位大爺,敲響銅鑼。鑼聲一響起,那群少年郎就一窩蜂地離開課堂,跑到院子里開始打雪仗,先生居然也不惱,只是無奈地笑笑。
這個時候,唐小詩才注意到趴在窗戶上的小彘,回想起這是自己昨日救下的孩子,她剛剛走過去,那孩子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道:「感謝先生的救命之恩。」
這孩子方才十多歲,昨日為了救妹妹竟然在雪地里爬了百餘米,而且他的眼睛那麼明亮,流露出的那種堅毅的眼神總能觸及人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
唐小詩很喜歡這個孩子,她知道,這個孩子以後一定會有大出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她趕忙把小彘扶起來,道:「你方才的三個響頭我便當做是拜師禮了。」
小彘雙眼噌的一下發亮了,水汪汪的,拜師禮?先生的意思是……自己也能像其他少年郎一樣在學院里讀書嗎?自己一個小乞丐也能念書?
想都沒想,小彘又撲通一下跪在唐小詩面前,拉都拉不起來,說道:「剛剛是謝恩,現在才是拜師。」又磕了三個響頭。
唐小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子沒有大名,小名叫小彘。」
唐小詩思索片刻,道:「既然還沒有名字,那便叫唐安,保佑你一生平安,可好?」
「唐安,唐安……謝先生賜名。」小彘興奮道。
唐小詩把小彘扶起,發現他並沒有穿上鞋子,甚是心疼,問道:「你怎麼沒把鞋穿上?」
「小子是個粗人,怕把新鞋弄髒了。」
粗人又如何?難道人還比不上一雙鞋嗎?
對於這種回答,唐小詩並不詫異,封建的朝代里底層百姓命如草芥,這並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們在封建思想的束縛下,竟然認同了自己的卑微,下意識里覺得自己是賤民,覺得自己的命不值一毛。
這種枷鎖是恐怖的,是殘忍的。
唐小詩覺得,如果自己的書院想要出人才,首先要做的就是打破這把枷鎖。
唐小詩把小彘的手掌放在自己手掌上,說道:「看到了嗎?唐安的手和先生的手是一樣的,唐安的腳和先生的腳也是一樣,所以唐安和先生並沒有什麼不同,先生可以穿鞋,唐安自然也可以穿鞋。唐安覺得貴族子弟更加高貴,是因為他們穿著更漂亮的衣服,那就是一層老虎皮,等唐安長大后,如果有本事,把貴族那層老虎皮扒下後會發現,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
小彘聽完先生一席話后,若有所思,卻不能完全明白,在未來的日子中,他才發現,當年先生的一席話是何等地意味深長。
唐小詩又道:「先生猜,唐安此刻一定很挂念妹妹吧。」
被先生看穿了心事,小彘點點頭。
「張大幹。」唐小詩朝院子喊道。
「到。」一個乾脆利索的回應,然後一個圓滾滾的小胖子哧溜哧溜地跑過來,小小的眼睛賊機靈,恭恭敬敬道:「先生。」
「你拿著令牌,帶唐安到女捨去看望他的妹妹。」唐小詩道。
「是,先生。」
張大幹帶唐安回男舍穿上了鞋子,不忘帶上令牌,只有帶上令牌才能進入女舍,要知道,唐冬兒那個小妖精最忌諱的就是男生往女舍跑了。
唐安見到妹妹的時候,小丫頭正在埋頭大口大口地吃包子,油汁沾滿了兩個小爪子,旁邊的冬兒姐一直勸道:「小丫頭,慢點吃,都是你的。」
唐安知道,妹妹最最喜歡吃肉包子了,以前討吃的時候,路過包子攤,妹妹總是不願離開,明知道哥哥買不起,卻還總是說:「哥哥,妞妞再看一會,就看一會。」
妞妞察覺到有人進來,抬頭看見哥哥,撒了腿跳下床,直直奔向哥哥,來到哥哥跟前,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包子,興奮道:「哥哥吃,可好吃了,還熱乎乎呢。」
唐冬兒也走過來,說道:「你就是小丫頭的哥哥吧,小丫頭把包子藏在懷裡,怎麼勸都不肯拿出來,原來是給你留的。」
唐安抱起妞妞,這一刻,他終於忍不住了,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畢竟他也還只是個十一歲的男孩,妞妞用油乎乎的小手擦哥哥的淚水,說道:「哥哥不哭,冬兒姐姐說書院的學生是不能哭,哭了就沒包子吃了。」
唐安在心裡暗道,爹娘,小彘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先生,小彘從今往後一定會把妞妞照顧好,你們安息吧。
……
……
妞妞是女孩,要住在女舍,不過有冬兒照顧她,唐安是放心的。出了女舍,張大幹把唐安帶回男舍,臨走之前,張大幹忽然很鄭重地說道:「唐安,安心在書院里念書,我們先生很特別。你一定以為我是貴族的子弟吧,其實我不是,書院里的其他學生也都不是,我只是一個車夫的兒子,我的爺爺是車夫,我的父親也是車夫,原本我以為我也只能是車夫,可先生跟我說,我可以成為我想成為的人。如今,我想發奮圖強,成為一個跟先生一樣的人,我希望你也如此,莫要讓我看不起你。」
言罷,張大幹又變回了那個圓滑的小胖子模樣,甩一甩青袍衣袖,走了。
唐安不知道張大幹為何對自己說這一番話,可唐安覺得張大幹說得好有道理。
先生她真的很特別。
……
……
下午的時候,三味書院前聚集了一群鄉野農婦,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
原來,唐小詩讓學生們放學后回家跟爹娘說,書院大量收購臘梅花,只要開放了七八分的花朵,三個銅板一斤,多多益善,來者不拒。
這瞬間就成了莊裡頭最熱門的話題。
先生是個奇女子,她需要臘梅自然有她的用處。北莊裡頭莊稼長得一般,可是這臘梅卻是隨處可見,砍都砍不完。
先生需要,莊裡頭自然要全力支持,只是這三個銅板一斤……這不是瞧不起咱北庄的人嗎?
先生開學堂,讓莊裡的娃子能念書,還不收學費,這就是天大的恩情,要知道錢財有花完的一天,知識卻能一代代地傳承下去。家中只要出了一個讀書人,後代也能跟著讀書識字。
而且先生作為北庄的主人,整個莊子的田地都是先生的,先生見今年收成不好,竟然免去了農戶們的佃金。
這樣好的主子,就是打十個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
如今,先生不過是要些花瓣,居然還要付錢,這不是看不起咱庄稼人嗎?
咱庄稼人不比城裡頭的,卻知道知恩圖報,所以整個莊裡頭的婦女自發組成聯盟,反正冬日裡也沒有農活可干,她們自願去給先生採集臘梅,要多少就采多少。
莊上的男人本來也是要來幫忙的,可自家婆娘說了,先生要的是女人味,你們大老爺們手掌粗糙,幹不了這活,只好作罷。
實際上,這些農婦常年干農活,手掌比家裡的爺們的小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