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發芽了(一)
春天到了,陽萌發芽了。
陽萌側身對著衛生間的鏡子看自己的裸背,一個淺淺的烏青色胎記從尾椎骨處攀爬至瘦弱的肩胛骨處,形成一株類似藤蔓的圖形。尾椎骨處,那圖案的底部,一枝小小的藤蔓,似有新芽破出皮膚,皮膚下形成一個凸起,麻癢無比。
陽萌擦乾淨身上的水珠,拿了一支藥膏抹在患處,肯定這處傷又是自己幹活的時候不小心撞在哪裡了,可形狀奇怪了一點,居然彷彿一片春天裡新抽的嫩葉。傷處有點暗紅色,按上去骨髓深處一點隱約的痛,用力將藥膏抹勻,空氣中又有了清新的植物味道,她滿意地拿乾淨衣服穿上。
陽萌的家在南水縣城老街區青枝巷,巷尾三間青磚瓦房便是她的地盤。這三間瓦房少說有五十年的歷史,但蓋得極結實,青條石為基,老白沙磚為牆,瓦脊上還有些雕刻的瑞獸,天氣好的時候,陽光從雲上撒下來,這小小的房子便顯得十分雅緻。
這樣好的房子在城中已經十分難尋,陽萌很珍惜,在屋檐下種了一株爬山虎,已有無數新葉羞羞答答冒出頭來。
「萌萌,在家嗎?」
陽萌濕著頭髮從窗戶探出去,笑嘻嘻道,「小爸爸,你來啦!」
陽潔看她臉頰上的水珠,「怎麼一大早洗頭,太陽沒有出來,頭髮幹不了,小心頭痛。」
陽萌不在乎地甩頭,香噴噴的水珠甩了陽潔一臉,陽潔嗔怪,又笑道,「萌萌,今天還要出攤嗎?」
「對呀——」陽萌縮回屋裡,踢踢踏踏跑去開門,端了木頭凳子出來,「小爸爸,坐吧。」
陽潔坐上去,看陽萌轉回屋裡搬了擺攤的家什出來,一輛乾乾淨淨的小吃車,幾個不鏽鋼闊口盤擦得錚亮。陽萌不足十八歲,正是少女抽條的年紀,白白的皮膚,細細的腰,走路的時候十分輕盈,像一陣小風一般穿梭在屋子中間,不斷端出各種調理好的調味料,嘴角一直含著笑,彷彿世界上沒有苦惱的事情。
陽潔清了清嗓子,猶豫道,「萌萌,你有去找房子嗎?」
陽萌端著一杯水遞給陽潔,天真地看她,「有的,小爸爸。」
「有合適的嗎?」陽潔接了杯子喝水。
陽萌低頭,粉嘟嘟的雙頰帶著嬰兒肥,表情有點小小的不開心。
「萌萌,別怪你大伯伯追得著急,她現在家裡正是用錢的時候。這個老房子,當年老太太走的時候說你可以住到成年,讓大家不許在那之前打這個房子的主意。你那個時候年紀小,我和你大伯伯也擔心你住外面不安全,所以就把這個房子留在手裡了。」陽潔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堅持道,「誰能想到世道變得這麼快,房價飛漲。哎,娶媳婦的花費也大了,人家女方的人說,沒有新房子,你青松哥哥就別想去領證。有什麼辦法呢?都是窮了一輩子的人,也就只有這個老房子,還能賣一點點錢——」
「小爸爸,我懂。」陽萌抱出一個褐色老瓦罐,從裡面夾出榨好的蘿蔔條,澆上用熱油酥香的辣椒粉,最後點上一點香油,拌勻,顏色鮮亮的一大盤下飯小菜就成了,噴香的味道散在空氣中。
陽潔視線隨著陽萌纖細的手腕動,「萌萌真乖。哎,小爸爸看你弄這個蘿蔔乾,口水都要出來了。當年老太太這一手做榨菜的手藝,全家人就只你學會了。」
「奶奶最好了,要不是她撿了被丟在路邊的我,我就沒有啦——」陽萌尾音挑了一下,「小時候我最喜歡和奶奶一起出門賣榨菜了,每次賣完,她就給我買一個發糕,又香又甜,我最喜歡吃了。」陽萌打開乾淨袋子,裝了滿滿兩袋遞過去,「小爸爸,這是給你和大伯伯的。我現在還年輕,沒有掙到多少錢,等我發財成富婆了,肯定給你們買大別墅——」
陽潔有點紅了眼圈,推辭道,「小爸爸來找你說這個事情,才真的是不好意思,怎麼還拿你的東西?你做的是小買賣,也掙不到多少錢,別糟蹋了。」
陽萌笑眯眯道,「都是自己做的,就是多費些功夫,哪裡就差這十塊八塊了?拿著吧,回去給大伯伯說,再等三個月吧,等我在這個房子滿了十八歲,就搬出去,好不好?」
陽潔接了袋子,眨眼忍住淚珠,「好好好,有什麼不好的,如果她再有不滿意,我就去說她。」
陽萌轉身鎖了門,又坐回小吃車駕駛位,用力蹬車輪,「小爸爸,我先去擺攤了,你快回家去吧。」
「哎——」
陽萌悶頭用力蹬車,擺攤的地方在城邊菜市場出口處,每天得早早去佔位置,要去得晚了,黃金地就被別人佔去了。
南水縣城地處盆地,又在江邊,常年潮濕,此城的人吃食上便愛點重口的辣,尤其喜歡各種蔬菜製作的榨菜拌得辣辣的佐餐,所以只要做出來的東西好吃,每天都是不愁賣。陽萌人漂亮,嘴巴甜,手藝不錯,所以生意一直都很好,許多老客戶每天認準准了只要她的榨菜。
陽萌穿過大街小巷,太陽的光一點點亮起來,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全身血氣涌動,皮膚有點麻麻的,尾椎骨的位置除了一點痛,還開始有點癢,陽萌在車上蹭來蹭去,三輪車歪歪扭扭。
陽萌到了地兒,小吃車還沒完全擺好,就有等著人的開始圍過來。
太陽升起,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陽萌忙到中午,榨菜賣得差不多了,她在隔壁小攤買了一盒白飯,夾了一點剩下的榨菜,又將一頓飯糊弄過去。她從車上取下小凳子並一本書,背對太陽的方向坐下,陽光曬在背上,又暖又舒服。
陽萌翻開書看一會兒,眼睛迷糊,書上的小黑字變成一個個長著翅膀的小鳥飛來飛去,衝出紙面,在空氣中漂浮著,攀著她雪白的皮膚。陽萌笑嘻嘻伸右手去碰鳥的羽毛,鳥依戀地在她的手指上啄,不輕不重,有趣極了。陽萌想要逗一下那鳥,不料指尖被啄的位置鑽心地痛起來,一點新綠刺破皮膚噴射而出,扎入鳥身體中,赤紅的血噴涌而出。
陽萌慌張極了,忙用左手去阻止瘋長的枝條,想要解放被束縛的鳥,哪裡料得到左手手腕動脈處又射出一根銳利的枝條,又將那鳥扎得更透。樹枝扭動著吸那鳥的血,因吸飽了血由淺綠變為濃綠,帶著一些詭異的金屬色澤,逐漸變得堅硬而玉化。鳥撲棱著翅膀,垂死掙扎,一雙小黑眼睛望向陽萌,帶著哀求和濕意。
陽萌無法,用力扯出雙手,玉化的樹枝脆斷,她無聲尖叫,卻猛然發現自己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
陽萌小心翼翼舉手看手腕處的斷面,光滑如鏡,垂頭看鳥,鳥的傷口肌肉抽搐著生長,肌肉和骨骼發出咯咯的聲音,一點點詭異地吞噬刺入身體中的樹枝。鳥的身體逐漸變大,發出朦朧的光芒,黑眼睛變亮,詭異地看向陽萌。陽萌瞪大眼睛,感覺到危險,轉身便跑,心裡記掛著要去報警,卻怎麼也找不到手機,急得滿頭大汗,回頭看那怪鳥卻拖著滿身鮮血一步步走向她。她尖叫一聲,雙手奮力一掙,只覺身體一輕,彷彿掙脫了什麼殼子一般,自由而輕快起來,眼角餘光瞥見無數藤蔓鋪天蓋地纏上了那鳥——
「萌萌,萌萌——」
陽萌身體抽搐一下,驚醒,膝蓋上的書掉落,她懵懂地揉一下眼睛。
「你怎麼了,一直大喘氣,還在尖叫。」男子關切,遞出一張純白的手帕,「額頭上這麼多汗,快擦擦吧。」
陽萌眨了眨眼睛,一個黑影迎著陽光的方向俯身向她,她又揉一下眼睛,黑影逐漸清晰,一個溫和的男子對著他笑,她立即高興地跳起來,「易哥哥,你終於回來啦?」
易方笑著搖搖頭,將手帕交給陽萌,彎腰撿起掉落的書,「不是給你說過很多次了嗎,要看書去我辦公室里看,太陽底下對眼睛不好。」
陽萌擦乾淨額頭的汗水,「我喜歡曬太陽,好暖和呀。」
「剛才做噩夢了?」易方的眼睛又黑又亮,皮膚光滑異常,整個人有種光華內蘊之感,配修長的身體,扣到頸項的紐扣,頗有些君子之風。
陽萌皺一下鼻子,「最近好奇怪,老是夢見自己變成了樹,怪怪的樣子,好嚇人。」
「哦?」易方接過陽萌遞迴來的手帕揣衣兜里,「什麼樣子的樹?」
「沒看得清楚,和普通的不太一樣,枝條活物一樣能動能跑。」陽萌端了凳子回小吃車,聳肩道,「還有一隻鳥來,我想去摸摸他啊,可是樹對它有敵意,總想殺它。我捨不得它死掉,就讓它跑,可是它居然回頭來追我,我一著急,身體好像就脫出一個殼子一樣——」
易方聽得很認真,幫陽萌收拾小吃車。
「易哥哥,你說我怎麼會做這麼奇怪的夢啊?」陽萌圓溜溜的眼睛看向易方,「從你的科學技術方面能解釋嗎?」
易方看向陽萌的眉心,語重心長道,「我們萌萌,長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