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番外篇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座熟悉的宮殿之中。

紫霄宮？我怎麼在這裡？我不是已經離開故事世界了嗎？

一連串的疑問浮上我心頭。

「哈哈哈，鴻鈞，你我是僅存的混沌神魔，不若做過一場，如何？」

銀色光華閃動，一位俊秀道人穿著柳葉紋長袍出現在我面前。

我是鴻鈞？那他能自由出現在紫霄宮，又是什麼身份？等等，假如是混沌神魔這個設定的話，莫非他是……

我習慣性地開始分析所處劇情橋段。

——喂，反派，你在發什麼呆呀？鴻鈞執掌天道大勢，應該跟代表「遁去的一」的揚眉老仙是仇人呀。

一道念頭從對面的道人那裡傳過來，藉助了某種高於此世界的渠道。沒錯，是根本意識。

啊呀，原來我是在這個設定里嗎？代表「天道大勢」的反派鴻鈞與代表「遁去的一」的主角揚眉。按照劇情，我是不是應該跟他做過一場，然後所有法寶被他輕鬆收走又歸還回來，以示嘲諷？

等一下，我為什麼又成反派了？在我的記憶里，明明我跟主角合體然後進入高維世界了呀？

——我們怎麼又回到故事世界里來了？我明明記得作者把所有故事都毀滅了呀。

我回復道。

——我說你怎麼表現得怪怪的，原來是因為這個。你忘了嗎？是我們在電腦前寫出一篇小說，然後主動分解自己，退回到這個位面的。

主角在根本意識里回答我說。

——我怎麼不記得？

我幾乎要皺眉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做出這種荒謬的蠢事。

——看來是分解的時候出來一點小差錯，你丟失了這段記憶。你印象里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

主角追問道。

——是我，不，我們要創作一篇小說，以自身經歷為依託，講述一個『棋子掙脫聖人棋手最終自己成長為棋手的故事』，裡面要有很多網路文學流行元素，比如無限流、都市、吐槽、反穿越、網游、武俠之類的，名字叫一世……

——好了，我知道了。看來你的記憶丟失得不少呀。沒辦法，你一邊扮演鴻鈞，一邊聽我給你從頭講起吧。

——好。

到底遺忘了什麼？我仔細回憶，但記憶似乎被人挖走了一塊，就像是已經吃掉一勺的冰激凌，怎麼也補不回來。

「也罷，那我們就做過一場。去天外吧。」

說著，我帶頭從紫霄宮中飛出，主角揚眉老仙緊隨其後。

——我們這篇小說在一開頭就遇到了困難。因為你之前當準提被黑得太慘，所以執意要讓主角是個和尚。結果就有一大堆讀者跳出來評論說「不喜歡和尚，主角是和尚就不看」「和尚又不能娶老婆，沒有女主的書不看」。

——只聽說過仇富，沒聽說過仇和尚。他們怎麼對和尚有這麼大怨恨呀？難怪准提永遠都是反派呢。我可真倒霉。

帶著憤恨之意，我擲出五方五色旗，結成先天五行大陣去困揚眉大仙。這個時候還沒開始第三次講道，這些法寶都在我手裡呢。

——你要搞清楚狀況，你本來就是反派，跟是不是准提沒關係呀。

主角帶著嘲笑的語氣回復了一句，接著大袖一揮，直接將五方五色旗收走。

——哼，那後來呢？

我又一抬手，誅仙四劍結成劍陣，劈頭蓋臉向主角砸去。

——後來又寫到六道輪迴空間，有了無限流的設定出現。結果反對的聲音更多，讀者們簡直是排隊留言說「怎麼就成了無限流，不愛看」「有無限流我就不看」之類的。即便是我們中間讓主角還俗都不行，人氣一直在流失。

——真是氣人，你們既然從前面堅持下來了，那對我們的文筆應該有信心才是，為什麼到中間放棄了呢？無限流就一定有毒嗎？遇到大手也可點石成金呀。

我把盤古幡和太極圖一併祭出，給主角加點料。

——事情還沒完呢。接著我們每放出一個新元素，並且為這種神轉折沾沾自喜的時候，都只會迎來一大片的批評和棄文。元素越多，碰觸到的毒點就越多，讀者就越少。甚至有讀者會跳出來指著我們鼻子說：「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大雜燴，我寧肯看你好好地寫一篇單純的武俠/修真/洪荒流」「你以為你寫的是一世之尊呀，你又不是大神」。

主角再度揮一揮衣袖，把法寶收個乾淨。

——在有情大道篇的最後一章里，已經提到過顧小桑了，我們寫的當然不是一世之尊啦！

我想也不想地反駁，藉助造化玉牒放出三千大道，化作三千種無上神通，交織成網，向他壓去。

——他們才不會在乎這一點呢。後來我們也漸漸想明白了，網路文學有它自身的特性，我們只是憑著自己的想法來干，是不行的。你想想，成為一個網路小說的作者，有什麼條件嗎？有台能上網的電腦，甚至手機，是不是就可以了？這估計是人類歷史上創作門檻最低的時代了，誰都可以在網上發自己的小說。讀者不滿意你寫的內容，轉眼就可以找到好幾個滿意的。

——可……

我還想說點什麼。

——為什麼大家都知道裝逼打臉情節俗套還會去看？因為他們就好這一口。這是一種極為簡單而強烈的愛好，不，或許用需求、慾望來形容更合適。他們希望反覆得到這種來自外界的單調刺激。就好比愛喝咖啡的人，今天喝完一杯咖啡就足夠了嗎？他以後就不會再喝了嗎？不，他明天會喝咖啡，後天還會喝咖啡。甚至今天他喝完這杯咖啡以後，就忍不住想再喝一杯了。這個類比可以換到吃肉、吃巧克力、喝茶、看電影、打籃球，乃至於方方面面。那麼，閱讀網路小說，當然也是如此。

主角冷哼一聲，將我放出的三千道大神通悉數破除。

——好，就用你說的這個喝咖啡為例。有人滿足於喝速溶咖啡，也有人心甘情願去掏錢買現磨的昂貴咖啡。既然這樣的話，為什麼不能有人滿足於看小白俗套蘇爽文，也有人願意去看更有新意的小說呢？

天道之力浩浩蕩蕩，向主角揚眉老仙碾壓過去。

——高檔咖啡品牌從來不是新推出的牌子。它們往往積累了十幾年、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口碑，才會讓人心甘情願地去買。假如你家門口的小賣部宣稱要推出一款每杯兩百塊的高級咖啡，會有人買嗎？這就是先手的優勢，先行者積累夠了資金和市場，就可以進入更高端的領域。譬如那些網文大神們，有一部分人就可以講講情懷講講思想。我們只不過是剛開始寫的新人，想要有人氣，只能抓住最廣大讀者的興趣，也就是被我們在書里吐槽不屑的那些裝逼打臉套路文。大神們才可以選擇繼續當網路文學麥當勞還是轉身成為米其林餐廳，新手不能。

主角輕描淡寫地躲開了天道之力，一如他在根本意識里輕描淡寫的回答。

——反派，我問你。假如你去一家新開的川菜館吃飯，你會點什麼呢？

他抬手一指，飄忽不定的青光向我纏來，竟然開始反攻了。根本意識里也是一樣，他開始反問我了。

——當然是點幾個最基本的辣菜來試試他家水平，比如魚香肉絲、麻婆豆腐、宮保雞丁之類的。

那道青光無視了我的防禦，死死將我纏住，仔細一看，竟是一條碧玉般的柳樹枝。

——為什麼你不試試點個菠蘿咕咾肉呢？萬一他們家做得很好吃呢？

我用力掙了幾下，完全掙脫不開那一根柔若無骨的柳條。連帶著我的回答也有幾分氣急敗壞。

——我瘋了嗎？為什麼要去川菜館點咕咾肉？要是我想吃粵菜就不會進川菜館的門呀！

揚眉老仙哈哈一笑，收回了他本體煉成的法寶。

——這便是了，你不會去川菜館點粵菜，因為你在大街上選擇了一家川菜館去吃的時候，心裡實際上就有了一個預設或期待：我打算吃川菜，要有辣椒之類的味道。同樣的道理，當你點開某一類網路小說，比如西方奇幻，那麼你心裡一樣有某些預設或期待：劍與魔法，城堡，教會，國王，騎士等等。但假如你看了幾章，發現教會信奉的是太上老君呢？再過幾章，你發現太上老君的教義里全是化學方程式，又是什麼感受呢？這違背了你心中的預設，你是不是會覺得莫名其妙、大失感覺，甚至直接棄文？我們的小說就是這樣失敗的。

——你是說……

我開始有些明白了。

——身為新手廚師，應該把最基本的那幾道川菜學會，再開始學更難的菜，乃至於融會貫通、自創新菜。一百個客人來吃你家的川菜，或許都是吃宮保雞丁魚香肉絲。直到他們變成了你家飯館的老主顧，這一百個人里或許才會有那麼一兩個開始期待想吃吃新菜。至於剩下的九十多位客人，嘿嘿，他們一周來一次或許就是喜歡你的魚香肉絲而已，你推出一百種新菜他們都不在乎。

——那…那些反套路的小說呢？它們也很有市場呀！

我的回答有點心虛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說明我要被主角給說服了。

——是嗎？反套路、逆襲、反蘇、反種馬……這些不過是噱頭而非實質。你如果仔細去看的話，會發現在這些小說裡面，往往是以蘇反蘇，以種馬反種馬，以套路反套路，實質上依舊換湯不換藥。反瑪麗蘇的女主角，自己身上綁定一個反蘇攻略系統，這不正是一個比瑪麗蘇還粗的金手指嗎？反種馬的男主角，自己在各個世界里收服種馬男主的芳心，大開男後宮，這不正是以種馬反種馬嗎？快穿逆襲的主角，每次都穿越到反派身上機智勇敢地打敗主角，從沒有過失敗，能完美應對各種身份各種情況，這不就是另一種主角光環嗎？不停地在各種世界里穿越，重複著打敗主角的任務，不就是另一種單調的套路嗎？沒錯，我說的就是你，反派。你之前那些經歷，也不過是套路而已。

主角毫不留情地指出。

「你……」我甚至都不用表演，如今鴻鈞灰敗的臉色就是我心情的真實寫照。

「你輸了。」主角揚眉老仙冷冷地開口道。

——你輸了，反派。

他在根本意識層面也如是說。

——反派，我們退回小說世界是你我共同的決定。假如剛剛那些想法不能說服你自己的話，你當初又怎麼會心甘情願地與我再度分解為兩個人呢？即便我拿出來再說一遍，你依舊會被說服。

「是啊，我輸了。」我嘆息一聲。

——難道就只能這樣啦？這就是網路文學嗎？

我忍不住追問道。

——有一代載體，便有一代文學。每一代文學自有其特性。甲骨上的卜文簡潔至極，這是為了雕刻省力。諸子百家著作多對話，是因為竹簡相對於甲骨更容易普及，使得口頭語言得以被記錄。紙發明后，因為其輕便廉價，文章便越來越長。現代印刷術出現后，大規模重複印刷同一本書成為可能，報刊誕生，這才有了稿費的概念，才有了專職寫作謀生的文學家們。至於網路時代……

沒等他說完，我下意識地接道：

——網路信息量大，所以網路小說要日更，防止被讀者遺忘。網路是娛樂工具，所以網路小說要能帶給讀者快感，必須反覆強調那些套路滿足讀者需求。網路是個高度部落化、圈子化的地方，所以網路小說種類繁複，讀者往往針對性地尋找某一類小說，想要的是相似的體驗而非標新立異。

一段想法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在我腦中流過，彷彿是我思考出來的一樣——不對，就是我思考出來的！是我與主角在重回小說世界之前思考出來的。

——你想起來了。

主角露出一個微笑。

——是的，我想起來了。

我在根本意識中喃喃道。

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我們倆返回這個虛構的洪荒是要幹什麼了。我們要繼續將這個反派吐槽腦殘洪荒流的套路進行下去，不斷重複，永無止境。

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