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相見不易
榮姜聽他這話說的很悲痛,一時有些難過,還夾雜著些許的尷尬。
程邑說得不錯,這話說給賀琪聽,都沒這樣殘忍,可是沒法子,這件事情要周全,少不得程邑陪著她演足了這場戲。
她又抬了抬腕子,虛搭在程邑的胳膊上,沒使勁兒,平著聲開口同他說道:「我也是沒法子,咱們兩個情分不同,來日要演這場戲,你怎麼能不在場?」她稍頓了一下,見程邑又扭臉兒看過來,要說的話在喉嚨里哽了一回,就沒再說下去。
程邑來看她,也不為別的,只是她開口后,他就立時明白了她所說的這場戲指的是什麼:「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了,」他跟著又是一聲苦笑,「這十幾年,我也算把你捧在手心裡,到了這時候,你卻這樣……」
榮姜的手一緊,程邑卻又嘆了一聲,放開了似的坦然與她道:「可你既然說了,我也不會不幫你,你是怎麼算計的?」
觀他神色,倒真像是無波無瀾,可越是這樣,榮姜心裡越是覺得對他不住,幾次張口又按下去不肯說,還是程邑推了她一把,又連聲催她,她才橫了心道:「等破了西戎我會詐死,你跟賀琪夥同司徒舅舅把我抬回營中,可一定記得,誰也不許近我的身,護住了我,然後叫賀琪回京去給陛下報信,」她又盯著程邑看,「唯有你,能攔在我的身前,明白嗎?」
程邑先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他待榮姜不同,明眼人多半能看得出來,即便是不知內情的,單憑他二人青梅竹馬長大的情分,榮姜在大破西戎後身死,憑程邑這樣一個目中無人的性情之輩,多半也是要攔在榮姜的帳前,絕不許人碰她的。怪不得榮姜會說,這場戲,他必須得在場。
他這樣想著,就揚聲又問了一句:「你是要防著鄧秉修?」
榮姜恩了一聲,又跟著搖搖頭:「也不是說防著誰,只是未免節外生枝,謹慎些好。他又是雲州的人,天子近臣,察覺出端倪,就一定會說給陛下。」
程邑哦了一聲,一副瞭然姿態,歪頭想了會兒:「如果他不來,後頭又怎麼料理?我上哪兒去找一具屍身送回京城去?」
大約是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實在有些詭異,榮姜覺得渾身不自在,站起身來踱了幾個來回,站定后沖著程邑揚起個笑臉兒來,才說道:「送到江北就地埋了,也不許外人在場,只你跟司徒舅舅二人送我下葬,等安置好了,再叫眾將士拜別,然後你帶上我隨身的一件東西回京,送到榮家去,祖墳上起衣冠冢就是了。等到將來你把實情告訴我祖父跟舅舅們,他們自然不會怪罪。」
「你這是胡鬧!」程邑想都沒想就冷著臉呵斥了一句,跟著站起身來,他身量比榮姜高出半頭,略低頭去看她,寒聲又道,「陛下就算信了,也不會放你在江北起墓,這不可能行得通!」
榮姜唔了一聲,託了下巴像是仔細思考了會兒,跟著道:「按我所說,到我死的那一天,我為守江北耗的是全部的韶華時光,對不對?」看程邑虎著臉點頭,她嘆了一聲,「那我要死後看著我守護的江北,安居富庶,過分嗎?他又憑什麼不許我在江北起墓?我們榮家的長輩都不說什麼,他該給我立碑建祠,為我歌功頌德才對。」
程邑忍不住想呸她,可又實在沒那個打趣的心思了,有些垂頭喪氣的低下頭,聲兒也沉了沉:「你考慮了這麼多,看來是真的鐵了心了。」
「是,」榮姜斬釘截鐵的回了一句,「當日從善問我,若有來日,我想如何。」她回想了下那日情景,語氣中有了笑意,「我告訴他,我願在江北以西草原之上狩獵牧馬,原本我也覺得陛下大約不會放我離開,也想過同他撕破臉的鬧上一場,可後來司徒舅舅說了這個法子給我,我才覺得,原來是可以兩全的。」
至於究竟全的是什麼,她明白,程邑心裡也清楚。
於是程邑就沒再多問,只是嘆了一聲:「你真的很喜歡他。」
榮姜叫他這句話說的愣了一把,揚頭看他,只見他緊盯著自己看,這會兒倒也不覺得尷尬了,毫不避讓他的目光,迎上去道:「或許是吧,你總是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心中所想,你這麼說,那可能我就是真的很喜歡他了吧。」她因見程邑眸色一痛,心中不忍,上前了兩步,「可我也是喜歡你的,家人似的。從前我要掛心的事情有很多,榮家的命運、我自己的命運、我母親的遺願等等,所以從不認真的想,你對我如何如何。現在落的一身輕鬆了,反倒可以靜下心來。咱們兩個,終究有緣無份,對不對?如果當年……也就罷了,可偏偏又沒能夠如長輩們的願,到如今白累了你一顆真心,總歸是我欠你的。」
程邑苦笑著搖頭:「能得你說出這樣一番話,已經足夠不易了。」他抬手在榮姜肩頭壓了一把,「你我之間,還有誰欠了誰這一說?」說著張口啐她,也不想隨她說的那樣沉重,「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只盼著將來我到草原去看你,你能給我打個野味兒,叫我嘗嘗鮮,別過河拆橋的把我打出去就夠了。」
榮姜明白他用心,也知道這就算是答應了這件事,於是放聲笑了一回,反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那不能夠,你想吃什麼只管告訴我,保管叫你吃個夠。」
「阿姜,我真是想也不敢想,」程邑語調平平,像是感嘆,又像是無限惆悵,「竟會有這麼一天,你離的我那樣遠,遠到隔著千山萬水,相見不易,真是做夢一樣。」
榮姜看著他英俊的臉,眉眼彎彎的:「人長大了,早晚有這麼一天的。你要是有話想說,等以後風頭過了,飛鴿傳書也無不可啊。」
那一晚,他二人大醉了一場,程邑吃多了酒,抱著榮姜哭,可他只是流淚,哭不出聲,又說是與她踐行,祝她今後天高海闊,自在逍遙,只留他一人獨醉,只盼今生都再不要清醒。
榮姜沒有淚,可是滿目痛楚的看他,一時分辨不出他是真的喝醉了,還是借酒而已。
兩個人一杯又一杯,一壇又一壇,直從夜深月高,到了第二日雞鳴天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