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六十二章
?李玉瑤同自己宮裡的幾個小太監小宮女在後花園蹴鞠,近來日頭一天熱比一天,沒過多時,李玉瑤便出了不少汗,衣衫黏膩膩的,難受得很。本就心情不好,這下更沒興緻繼續玩下去了。
「你們幾個再玩一會兒把,我不想玩了。」李玉瑤把球踢過去,理了理衣衫準備回宮。
「不是玩得正高興么,公主怎麼這就不玩......?」雲兒拿著球,還有些不舍。
李玉瑤有些不耐煩:「不想玩就是不想玩了,你同我一起回去,服侍我沐浴更衣。」
「這才玩了一會兒呢......」雲兒嘀咕著,顯然不太情願,但最近李玉瑤對她越來越有主子的威嚴,她不太敢再像往常一樣忤逆,但心裡終究不痛快,又嘟囔了一句:「圖蘭現下在宮裡閑著呢,怎麼不讓她幹活啊......」
「那你就在這呆著吧。」李玉瑤覺得真和個丫鬟置氣也實在掉價,只冷冷地說了一句,便招過同福和另外兩個小宮女回去了。
「公主。」圖蘭早早就在殿門外侯著了,見李玉瑤回來了,連忙側身屈膝行了個半禮。
李玉瑤微微點了下頭,就算是「免禮」的示意了,她們相處日久,雖然基本的宮中禮儀必不可少,但也很有一切從簡的默契。
「公主怎麼這麼快回來?」圖蘭問道,見李玉瑤額頭微微滲出些細密的汗珠,便快速走到李玉瑤側後方,拿過腰間系著的小團扇為李玉瑤輕輕扇起來。
「天氣太熱,燥得很。」李玉瑤說,「你去準備熱水吧,我想沐個浴,換身衣裳。」
「奴婢剛剛已經讓人燒了水,這會該好了。公主先喝茶,我早上新沏的,喝完就可以沐浴了。」圖蘭顯然想得十分周到,李玉瑤煩躁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
李玉瑤現在住的地方是前朝公主曾住過的,該有的東西都有,也算方便,比如沐浴用的池子,算不得寬敞,但足夠用。除卻兩個宮女一左一右負責換水維持水溫,李玉瑤只留下圖蘭服侍。
身子拋在溫暖的花瓣水中,溫柔的熱氣氤氳在臉龐,李玉瑤舒服得閉上了眼。
「圖蘭,圖蘭?」李玉瑤叫了兩聲不見圖蘭回應,有些奇怪。想回頭看個究竟時,才聽圖蘭回道:「在,在,奴婢在。」
李玉瑤放下心來,於是又眯起眼睛:「你別傻站著,幫我揉揉肩吧。」
服侍李玉瑤沐浴的事情一般輪不到圖蘭,畢竟李玉瑤從小便是雲兒服侍的,今天是圖蘭頭一次伺候,難免有些生疏。
「是。」圖蘭臉上發燙,兩隻手伸向李玉瑤光潔赤.裸的肌膚時,甚至有些發抖。好在李玉瑤背對著圖蘭,沒能察覺她的窘態。
圖蘭的手指纖長有力,帶著一層薄薄的繭,李玉瑤舒服地長嘆一聲,婉轉嬌柔,惹得圖蘭心頭一顫。
「已經三月末了,我又虛長了一歲啊。」李玉瑤這樣說道。
圖蘭拿不准她是在和自己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因而只小聲地「嗯」了一下。
「今年十五,明年十六,真不敢想象自己嫁為人婦,人老珠黃的樣子......」李玉瑤隨手撈起一朵粉色的花骨朵,將它揉得粉碎。
「公主還......很年輕。」圖蘭只憋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覺得自己真是笨到家了:明明每天很努力地看漢人的文章,漢人的詩文,然而真到用的時候,便什麼也想不出來了。
李玉瑤輕笑了兩聲,不知道是笑自己矯情的哀怨,還是笑圖蘭笨拙的安慰。
「圖蘭,你來中原這麼多年了,覺得這裡怎麼樣啊?」李玉瑤換了個話題。
圖蘭不明白李玉瑤何出此問,但還是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回答:「這裡很好,吃得好,用得好,風景也好,還有......人也很好。」
「比起高車呢?比高車好么?」李玉瑤試探道。
「這......不好比,太不一樣了。」圖蘭搖了搖頭,她本想說再好的地方也不如自己的家鄉,但怕李玉瑤不高興,終究沒敢說。只違心道:「高車是小國,怎能和這裡比.......」
李玉瑤聽了心中燃起幾分希冀來:圖蘭看來也不是多想回高車嘛,現下高車已經亡國,還不如讓她打消回歸故國的念頭留在中原呢......
「你說的是真心話?」李玉瑤問。
「當然。」圖蘭很慶幸李玉瑤看不到她心虛的眼神。
「既然中原這麼好,你,有沒有想過留在這兒呢」李玉瑤裝作隨口一提的樣子。
圖蘭手上的動作立刻停了下來,李玉瑤莫名緊張。
「撲通,撲通,撲通......」圖蘭覺得自己的心臟要跳出來了:公主這是什麼意思?是想讓我一直留下來伺候她么?她一直說等她成婚了就送我回高車,怎麼突然......雖自己確實很想念家鄉,但是與其一個人回到物是人非的高車,還不如一輩子陪在公主身邊.......
「奴婢、奴婢.......」圖蘭很想說她願意一直留在李玉瑤身邊伺候她,無論她有沒有嫁人,有沒有出宮。可當她開口時,唇舌似有千斤重,一顆心也跳到嗓子眼,似乎這樣的回答會暴露出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
「你看我們中原這麼多俊朗兒郎,我聽說你前些日子和雲兒一起去點校場看郎官們蹴鞠了,若是有中意的......」李玉瑤鼓勵道。
「公主。」圖蘭打斷了李玉瑤。
「啊?」
「您說會放奴婢回高車的,奴婢要回高車。」圖蘭強作鎮定,然而略帶顫抖的聲音出賣了她,傳到李玉瑤耳里,自然而然地認為她是被自己嚇到了。
「我只不過是隨口一說,你怎麼嚇成這幅模樣?」李玉瑤說不清為何自己心裡會有些失落,甚至有些委屈,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我明白的。你不必擔心,我說到做到,會儘快讓你走的。」
「我.......」圖蘭的直覺告訴她,李玉瑤不高興了,她很慌。
「好了,收拾一下,我不想洗了。」李玉瑤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多說。
洗完香噴噴的熱水澡,往被窩裡一鑽,美美地睡上一覺,對李玉瑤來說大概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等她醒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后,才發現日頭已經有些西沉了。
「這覺睡得有些長啊。」李玉瑤起身,摸了摸肚子,覺得腹內空空有些餓了,才想起自己沒有用午膳便睡了。
李玉瑤就寢時會讓宮女太監們去外間侯著,只有圖蘭、雲兒和同福才能隨意進出內室。
「圖......」本想喊圖蘭進來服侍她穿戴,沒想到一開口就發現自己嗓子有些啞。
「別是著涼了吧.....」李玉瑤有些鬱悶,決定先去喝杯水再喊圖蘭。
趿拉著鞋子往外走,隔間也是靜悄悄的,無一人在。
「不應該呀,雲兒坐不住,圖蘭應該會坐在這守著的啊。」李玉瑤疑惑之際,隱約聽到有人壓低聲音說話,循聲望去,暖金色的日光還有些刺眼,斜斜地照進屋來,將兩個綽約的身影映在西面的雕花木窗上。
是圖蘭,李玉瑤不必細想,憑聲音就認出來了,另一個卻不知是誰。
「看你最近心情好多了,我便放心了,前些日子愁眉緊鎖的,還以為三公主給你氣受了呢。」
雖是刻意壓低了的音量,但因說話之人本身音色清涼,李玉瑤倒也聽得清楚。
三公主?說得不就是我?李玉瑤玩心一起,也不打斷她們的談話,反而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靠在窗邊的立柱旁,這樣既能聽得清楚又不會被發現。
我倒要看看圖蘭在別人面前是怎麼說我的,李玉瑤暗搓搓地想,心裡還有點小期待。
「不是,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三公主是好人,是我自己不開心。」圖蘭解釋道,語氣裡帶著一些些急迫,生怕別人誤會了她家公主。
李玉瑤嘴邊帶了點笑意,心想這個圖蘭還是蠻護主的嘛。不過不知那個女孩說得前些日子到底指的是多久之前,若是指冬至那會子,倒還真和自己有些關係。
那幾日李玉瑤因為自己父皇關於婚選之事的暗示而悶悶不樂,在生母李妃處非但得不到安慰,反而生了口角不歡而散,回到宮中正是胸中憋了一口惡氣。好巧不巧,正撞見雲兒和圖蘭吵得不可開交,李玉瑤這個氣啊,在外面受委屈也就罷了,回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這些丫鬟也不讓自己好過。
火氣上來,也就不管個中曲直,直接讓兩人在殿外台階上跪上三個時辰。天寒地凍的時節,石頭又冷又硬,莫說三個時辰,便是一個時辰就讓人吃不消了。雲兒起初還不服氣,跪了一個時辰便哭爹喊娘連連求饒,說自己錯了,求公主大人念在多年情分上可憐可憐她。李玉瑤到底不是狠心的人,氣也消了,便想讓圖蘭也認個錯,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誰知一向懂事的圖蘭那日像吃錯藥一般,頭低著,脖子卻梗著,一言不發,顯然在表達不滿。李玉瑤剛下去的火氣又燒了上來:連圖蘭都學會給我臉色看了,我也是窩囊到家了!最後,圖蘭真的就在寒風裡跪了三個時辰。而李玉瑤和圖蘭自認識以來,開始了第一次冷戰,以至於李玉瑤出宮去李月容府上小住都沒有帶上她。
今時今日再回想起那天的事情,想到圖蘭當時凍得青白的臉,僵直到不能活動的雙腿,李玉瑤不禁有些後悔。
「這樣便好,我也放心了。自從柳芽兒走了......你......」女孩再次開口,打斷了李玉瑤的思緒。
柳芽兒?李玉瑤歪著頭想了想,覺得這名字好生熟悉。啊,對了,是圖蘭的那個好姐妹啊,被她四哥李致要去府上的小丫鬟。李玉瑤當初還想幫圖蘭見她一面呢,後來圖蘭提她提得少了,自己也漸漸忘了這事兒。
「我已經放下了,不想她了。」圖蘭語氣有些飄忽,似乎在說著遙遠的前塵往事。
李玉瑤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為何好姐妹還能「放下」?想來想去,大概因為圖蘭的漢話畢竟不地道,所以遣詞造句讓人覺得有些怪異吧......
「但願如此吧,」那女孩語氣裡帶著些無奈,「否則就算你放不下,也沒有任何辦法。我們這些人,大概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才會在宮裡為奴為婢。還愛上不該愛的人,像這柳絮一樣,風往哪裡吹,就得往哪走。」
「愛上不該愛的人?圖蘭還有愛人?」李玉瑤震驚了。
「九兒,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是有柳芽兒的消息了,對么?」圖蘭急忙問道。
喚作「九兒」的姑娘「噗哧」一笑,哂道:「不是剛剛才說放下了,不想她了?」
「不......不是.......唉,你別為難我了,快告訴我吧!」圖蘭不知如何表達自己複雜的心境,她說「放下」是真心的,這些日子,她想起柳芽兒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她覺得自己不再恨柳芽兒了,甚至也不再愛她了。只是,當有人提起「柳芽兒」時,她又真心想知道她的境遇。她過得好么,她......後悔么?
「你既然現在還這麼關心她,為什麼不讓三公主幫你打聽打聽呢?」九兒著實有點不解。
圖蘭搖頭,顯然對九兒的說法十分不贊成,她不會拿這些事情來麻煩李玉瑤的。
屋內的李玉瑤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這兩人的談話一步步證明著自己心裡起初還覺得荒謬的猜想——圖蘭的心上人就是那個柳芽兒!
天哪,圖蘭怎麼會!她怎麼可以.......作出這樣荒唐的事情呢!更可恨的是她還一直瞞著我!怪不得我開玩笑幫她指婚,她嚇成那副樣子......她鐵了心要回高車,是因為柳芽兒被李致弄去當小妾,她倆再無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