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葉卿雲特意給程迦藝製造的昏暗環境,很好地延長了她的睡眠時間。可是宿醉還是讓初醒的她覺得腦仁一陣接一陣得疼。她拿掌心揉著太陽穴,使勁清醒了一會兒,才起身拉開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個灰濛濛的陰天,所以看不出時辰。
她回頭在床頭柜上搜索到電子鐘上亮著的數字「04:21」,接著又看到了數字前她自己的手機。她走過去拿起來,已經沒電自動關機了。手機下面壓了張小小的白紙片,是葉卿雲留的電話號碼。
她望著紙片發獃,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兒時的課堂,同學們乘著老師在黑板寫字的間隙,偷偷地用紙條傳遞消息。我約你放學去書店買漫畫,她和她說隔壁班的男同學像是喜歡上了我們班的誰誰誰,某某老師廁所出來忘記拉拉鏈,昨晚放的動畫片里新出場的角色帥得無法無天……少男少女總有許多說不完的懵懂曖昧悄悄話……
他的字跡還是那麼蒼勁有力,可比起兒時,又像是多了一份從容洒脫。
她把紙片揣進兜里,正準備回自己房間去,卻看到不遠處的書桌上,手機充電器安靜地躺在深色的木桌面上。宿醉不想動彈的她,於是心情大好地給手機接上電,找來遙控器又窩回床里去。
認認真真找了個播著電影的頻道,努力集中精神想看進去一點兒什麼,可畫面和聲音卻像兩個吵架的小夥伴,總不能一道兒進到腦子裡。
程迦藝看得費力而錯亂,扯了扯被子,想著光速和音速什麼時候差那麼多了,視線又不經意落到了前頭的沙發和茶几上。
隔著沙發背依然能看到一地狼藉,白色被褥在地上拖著個角兒,綠色的空酒瓶子橫七豎八散在茶几和地板上。程迦藝叫來服務員收拾房間,手無意識地伸進兜里摸了摸寫有葉卿雲電話號碼的紙片。
他還真是乖乖地睡了一晚上沙發,想到他一八幾的身高屈就在沙發上不能完全伸展開的模樣,程迦藝就覺得特對不起他。
後來,想起來去開手機的時候,程迦藝已經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覺。夢裡重疊了剛才電影里看到的畫面,化身成機械女戰警,奔跑殺敵……醒來分外腰酸背痛。
晚上8點多了,葉卿雲還沒有回來,她想著打個電話問問。結果一開手機卻首先看到了舒航的微信。
「寶貝,對不起,是我玷污了你完美的愛情,我們從新開始好不好?」
程迦藝怔怔地盯著手機屏幕很久很久,把舒航的話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好像要把每一個字都刻進心裡去,卻又好像一個字也沒有進到腦子裡。
舒航誠然是最了解她的,知道她輕微的完美主義里將「愛情」這件事看得最深最重。簡單的一句話就揪軟了她的心。
眼淚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淌滿了她的面頰,她把膝蓋曲起來,用雙手緊緊環住,將頭深深地埋進了臂彎里。
回憶像電影的慢鏡頭,一幀一幀在腦海中播放。越甜蜜越惹人心碎。
海灘邊,第一次獨處,他小心翼翼地給她塞walkman的耳塞,因為緊張和羞澀,注意著不敢碰觸她的臉,試了好幾次才勉強將耳機塞穩了。
夜間互通電話的時候,他聲音不自然地問她說:「我以後可以碰你么?……塞耳機的時候,怕碰到你,塞起來特別困難……」
程迦藝羞澀地回應一個「嗯。」
舒航卻得寸進尺道:「那如果我說,我想親你的話,你會拒絕么?」
……
那是他們的開始。
中間又過了一遍他們的無數個第一次:第一次牽手還是在那個海灘,第一次坐他騎的單車,是曖昧地被環在前杠上,第一次去他家裡有了第一次一起看的電影,隱約記得好像是個恐怖片吧,讓原本從來不看恐怖片的她,一邊害怕著,一邊又愛上了那種驚悚刺激的感覺,第一次親吻是在好朋友家的地下車庫裡……
然後是他們分手的那一夜。
舒航喝醉了酒,她攙著他從酒吧往停車場走,一路上他都稀里糊塗地說著情話。
早春的風在凌晨時分還有點涼,路過河岸風大的地方,她被吹得一個哆嗦,忍不住鬆開他,將披肩裹裹緊。
然後他就落在了後面,然後她聽到他從背後高喊的一聲「我愛你!」
她微笑著回頭,他將手機塞進口袋裡,搖搖晃晃著過來摟住她的腰。
可女人的直覺有時候就是這麼敏銳而不可理喻。她從來不翻他手機的,這次回到家裡卻鬼使神差乘著他睡著,翻出他的手機看。未讀的一條新微信是一個陌生女子發來的,文字消息「我也愛你~」。
程迦藝看到那條微信時,手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抖起來,最後她是怎麼點開了上一條發出去的語音消息的,她已經記不清了,可是他高喊的那句「我愛你」卻確確實實真真切切被收錄在那個冰冷的機器里。
她覺得不可置信,卻又不得不相信。
她也不知道自己呆坐著反應了多久,眼淚濕了干,幹了又濕,視線早已模糊不清。她回頭看一眼安睡在床上那個最熟悉又最陌生的男人,終於收拾了行李,連夜逃走了。
……
不知道哭了多久,程迦藝終於冷靜下來,抬起頭來拿手背抹乾眼淚,然後在口袋裡摸葉卿雲留的紙片,因為情緒還有點不穩,意外摸到了另一個口袋裡的泡泡浴球。昨晚為了節約時間,改了淋浴,這個小球就被隨手塞進了口袋裡。
她盯著白乎乎的小球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去洗澡。
玉樹凌風的葉卿雲在婚宴上的一番致辭給來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為mc東道主的伴娘伴郎團得知他還是單身,就對他格外熱情。連照顧長輩之類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沒能讓他從熱鬧里脫身。此刻正被拉在ktv里猛灌酒。
可他其實一整天都有點心不在焉的,時不時地掏出手機來看,怕錯過了程迦藝的電話或簡訊。然而到晚上10點多了,還是毫無她的消息。
葉卿雲又一次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時,竟不小心被一個伴娘靠過來搶了去,她應該觀察他一會兒了,語調嗔怪地埋怨道:「手機有什麼好看的,來跟我划拳吧~」說著,還把他的手機藏到背後去,用屁股小小地坐到一個角。
這樣的姿勢讓葉卿雲沒法直接搶回來,他有些急了,慍怒道:「快還給我!」
伴娘不肯:「跟我划拳,你贏了就還給你,你輸了……今晚就陪我~」
葉卿雲沒料到她會如此主動曖昧,竟不知道該怎麼接。好在這時候手機震了起來,伴娘從屁股底下拿起來看到聶雙雙的名字,只得不甘心地遞迴去給他。
葉卿雲好不容易逮著了機會,將手機舉給裡頭看起來最有領導統籌氣質的人看,示意自己要走了,又禮貌地向大傢伙兒自罰一杯,才終於不失風度地退出了包廂。
聶雙雙是猜著需要給葉卿雲解圍的,所以這個點上給他打了電話,他們沒講幾句就互道晚安掛斷了。
一直沒有程迦藝的消息,讓葉卿雲隱隱覺得寂寥,他在冷風裡站了好一會兒才打車回酒店。
睡眠不足,喝混酒,吹冷風,讓他在抵達酒店的時候,竟有些醉意了。酒勁兒上了頭,步伐都不太穩。他晃晃悠悠地開了房間門,直接衝進浴室里往臉上潑冷水。
甩了甩頭,葉卿雲直起身子開始脫襯衫,扣子解到一半,他卻突然頓住了。剛才甩頭的時候眼角好像瞟到了一點粉紅色,他定了定神,往那個方向轉過頭去。
瓷白的浴缸里,一池子柔軟綿密的白泡泡,一對小膝蓋和程迦藝表情驚詫的小圓臉朦朧在裊裊的霧氣里。她粉紅色的浴袍掛在一旁的掛鉤上。
葉卿雲的酒意猛醒了一半,紅暈卻從臉頰一路染到了耳朵根。熱氣蒸得他蠢蠢欲動,程迦藝尷尬地從水裡抬起右手指了指門:「浴室門鎖壞了。」
「哦。」葉卿雲往上把襯衫扣好,不好意思地走出浴室帶上了門。
心裡想著:她沒有走,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程迦藝迅速地洗完澡出來,從牆壁拐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身子往裡望。葉卿雲正斜靠在床上微翕著眼,聽到動靜迷糊地睜開來,視線恰巧撞在她臉上。
程迦藝像個做壞事被當場抓獲的小孩子,垂著頭扭捏地走出來:「你喝了很多酒么?」
「嗯。」聲音懶懶的。
程迦藝去吧台泡了杯紅茶端給他:「醉了?」
葉卿雲接過水杯,聲音帶了點兒笑意:「好像有點兒。」
「那你早點休息,我回去啦。」說著,程迦藝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轉身準備走。
腳步還沒邁開,手腕就被抓住了。她回頭看他,他眼眸深深地回望她:「陪陪我。」
「呃……」十一年的戀愛可不是白談的,男人眼中的危險氣息,程迦藝能輕易讀得懂,她眼神躲閃著,吶吶地道,「孤男寡女的……」
葉卿雲看著她瞬間羞紅的臉,心情竟莫名變得特別好,正忍不住想逗逗她,卻看到她一雙大眼睛外頭,眼圈格外紅紅的,還有點腫,於是心疼地問:「哭了?」
程迦藝慌亂地搖搖頭。
葉卿雲鬆開她的手,視線也恢復了清明,淡淡道:「我沒喝醉……昨晚我陪了你,今晚換你陪我,扯平。」
「哦。」程迦藝又把手機放回床頭柜上,拉了他一把,說,「那你快去洗澡吧。」
葉卿雲沖了個涼水澡,酒是醒了一大半,裹著酒店浴袍走出來,看到程迦藝正坐在沙發上吃炒飯。
暖黃的燈光下,她一抹軟乎乎的身影捧著個白盤子,動作呆萌地扒拉著飯粒,讓他覺得分外安好。
許是到了快30的年紀,周圍人大多都有了伴,讓他這個單了很多年的人,未免也覺得一些寂寥。只是房間里多出一個暖色調的溫軟人兒,靜好地坐在那裡,也能讓他感到一種久違的溫馨。
晚飯吃得不多,大部分是在喝酒,所以此刻的葉卿雲看著那盤子炒飯,覺得肚子有些餓了。他大方地走到程迦藝身邊坐下,也不顧她詫異的眼神,從她手中搶過盤子,自顧自吃了起來。
程迦藝愣了兩秒,吃驚地瞪大眼睛,一副不甘心的模樣,伸手就去搶盤子。
奈何女人的力氣遠沒有男人大,她抓著盤子邊,用力扯了好幾下都沒有扯動。氣鼓鼓地正要抱怨,一張口,葉卿雲卻把一勺子炒飯塞進了她的嘴巴里。她獃獃地嚼了兩下,他又揀了個大蝦子塞給她,聲音特別低柔地說:「這個是什麼炒飯?挺好吃的,再叫一份吧。」
「呃……好像是叫潮州海鮮炒飯吧……那我再去點一份……」說著,程迦藝自覺地跑去播點餐電話。末了,又雀躍地從小冰箱里拿了兩罐飲料出來。紫色的一罐夾在臂彎里,大紅色的一罐被緊緊握在左手中,她歪著頭,用力用右手拉拉環,可是試了好幾次都沒能順利打開。最後只能遞給他,怯怯地說一聲:「幫我開一下。」
就像初中三年,她的每一瓶水都是他擰開的一樣。後來……大概都是舒航了吧……
葉卿雲的心鈍鈍得疼了一下,忍不住問了從凌晨開始就一直盤旋在腦海的問題:「我記得你和舒航高一就在一起了,你說你們十一年……什麼時候分手的?」
程迦藝喝飲料的動作明顯僵了僵,含糊道:「去年三月。」
葉卿云:「一年多了,還療情傷?」
程迦藝:「不知不覺就一年多了……」
葉卿云:「會原諒他么?」
程迦藝轉過頭來,神情古怪地望著他,聲音幽幽地:「假如你剛訂婚兩個月,卻發現對方出軌了,你會選擇原諒她么?」
葉卿云:「……」
他一時答不上話了,忍不住伸手攬過她的肩膀,將她的頭壓進自己的肩窩裡,動作異常溫柔地摩挲著她的後腦。程迦藝也沒有抵抗,柔順地伏在他的肩頭,任他揉亂她的長發。可是先前哭多了,現在在這個溫暖的懷抱里,她並沒有多餘的眼淚,倒是讓這柔軟的氛圍像是少了點兒標準的點綴。
他們以這樣的姿勢維持了很久,直到門鈴響起,海鮮炒飯被送進來。
「今天你睡床,我睡沙發啊~」程迦藝一邊拿勺子將一半的炒飯撥到葉卿雲的盤子里,一邊語調溫和地說。
葉卿云:「一起睡床。」
程迦藝:「……」
「怕我?」略略的挑釁。
程迦藝:「……」
「那一起睡床。」恣意的無賴。
程迦藝卻忽然歪了歪頭:「你說,總不能因為我的住宿費是贏來的,我就把那麼好一個大房間擱置著不用吧?……一會兒我還是回去一個人睡比較好,也不在你這兒占沙發了。」
葉卿雲繼續無賴:「那你退了房,搬上來吧,省點錢。」
程迦藝:「……你肯定是喝醉了,原來你喝醉酒喜歡說胡話。」
葉卿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知道你喝醉了喜歡幹什麼么?」
程迦藝:「嗯?」
葉卿雲勾起了唇角:「你知道你昨晚幹了什麼么?」
「什麼?」程迦藝突然緊張起來,她好像確實有點兒斷片。
葉卿雲擱下炒飯盤子,學著她昨晚的樣子,跨過一條腿,跪在沙發上,雙手撐在沙發背上,將她圈在中間,正面對著她。因為個子太高的關係,調整了一會兒姿勢,才蜻蜓點水一般,在她唇上落了一個吻。親完還不忘嗓音黯啞地說一句:「以後可千萬別和別的男人喝酒了。」
程迦藝手裡還拿著餐盤和勺子,不能推也不能動,表情訝異得像只受驚的小動物。
葉卿雲不疾不徐地從沙發上下來,表情邪魅地舔了舔嘴唇:「扯平了。」
程迦藝氣鼓鼓地嘟囔:「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在意公平的?」
葉卿云:「我醉了。」
程迦藝繼續生氣:「……說自己醉了的肯定沒醉。」
葉卿云:「那我沒醉。」
程迦藝突然覺得這段對話似曾相識,於是沒好氣地回一句:「怎麼看都是我吃虧,哪裡扯平了?」
葉卿雲倒突然變得語重心長起來:「所以說,以後別和別的男人喝酒了,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把持得住的。」
程迦藝:「……」
然而,始終,清醒的人拗不過喝醉酒的。程迦藝最後還是乖乖地和葉卿雲一起躺在了床上。兩人隔著半個手臂的距離平躺著聊往事,共同的好朋友們如今從事了什麼工作愛了什麼樣的人,兒時做過什麼樣的蠢事,等等等等。
程迦藝因為白天睡多了,還講得興緻勃勃的,葉卿雲卻不知不覺先睡著了。
她睜著雙眼發了會兒呆,也隨著他安穩勻長的呼吸聲漸漸睡了過去。
半夜裡,葉卿雲被程迦藝悉悉索索的動靜吵醒了,她無意識地往他懷裡鑽,一隻手臂霸道地環住他的背,一條腿還不安分地摩挲著擠進他的兩腿間,反反覆復調整著舒服的姿勢,差一點兒就碰到了他的要害部位。
他緊張得一個激靈,連忙鬆開腿往後仰著避開她。可她大概睡迷糊了,像樹袋熊一樣不依不饒地貼過來摟他。這會兒葉卿雲終於發現自己要她一起睡床是一個多麼錯誤的決定了,這個「磨人的小妖精」真的是無底線地挑戰著他的自控能力。
最後他只得小心翼翼地塞了個枕頭進她懷裡,把自己替換了,爬出被窩。
又去沖了個涼水澡,他才勉強把自己穩住了。後半夜又是在沙發上將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