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頭有雲
陸師傅想了想,輕嘆口氣說:「你知道嗎,人在去世的時候,並不是每個人的面部表情都很安詳的,而且遺體經過冷藏脫水后,大多數遺體面部顏色都不自然,那是因為身體的細胞死去產生的特殊變化。人在剛死的時候,細胞組織還沒有完全壞死,但是放置一段時間后,人體血液停止流動,細胞漸漸死亡,原本紅潤光澤的皮膚就變得發烏髮青,要是因為撞擊或者其他外力,就可能變成黑色、紫色,總之你會覺得那不是一具曾經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塗滿了奇怪油彩的雕塑。我就見過很多臉色鐵青,齜牙咧嘴的遺體,我已經算夠膽大了,但就連我看到都覺得有些恐怖,那你說換成是普通人呢?看著平時熟悉的親人、朋友、甚至是陌生人帶著那樣的顏色和表情躺在你的面前,很多人的心理是瀕臨崩潰的。」
兩人走上草地步道,寬度剛好容納兩個人並排行走,三寶心中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長長的通向墓園的步道,好像是人的一生,無論身邊經歷多少五光十色,等待著的都是既定的命運,這條窄窄的道路容納了兩個普通的人,只是他們有血有肉,能呼吸,能走動,能思考與交流,散發著溫暖和安詳。
像這樣的路在這世界上數不清有多少,也許有億萬條之多,每個人都要從中選擇自己最後的命運之路,然後按照既定的方向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終結。這億萬條的道路最後無一例外都要通往一個叫死亡的地方。三清殯儀館是個通向終點的中轉站,人們到站下車,在這裡重塑軀體,整修一新,互道珍重,然後輕裝上陣般的踏過奈何橋,最後再看一眼留戀的塵世,沒有源頭的忘川水從眼前緩緩流過,時間已不復存在,所有的記憶與留念都逐漸向後退去,所愛的人,籠罩的光漸漸暗淡,歸於無形。
也許這世界所有的殯儀館都具有相同的氣質。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每一縷晨光,每一簇清風都被賦予了終極的含義,如果你沒有來過這裡,你在其他地方也能體會到生命的無常和寶貴。但沒有什麼地方能比得過這裡,讓人感傷困惑,那些總被我們忽略的易逝的本質,似乎在這裡被無形的力量放大,讓我們從另一種角度反觀自己的軀殼。
「是啊,平常人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所以。。。」三寶話說了一半,師傅接茬說起來。
「所以,在舉行追悼會和正常的遺體告別儀式的時候,很多人,不!應該是所有人都希望能看見自己的親人朋友神態安詳,那一刻也是最後一刻,無論對生者還是死者來說都是永遠,得讓他們彼此安心,就好像平平常常一樣。有時候,我也會陪著死者家屬向遺體告別,看著死者最後一刻那安詳從容的樣子,我會覺得無比輕鬆,欣慰,那時候,會覺得自己的工作太有意義了。就拿咱們平時做的化妝工作來說,你那天和我一起修復的死者就同時需要兩種化妝技巧,你說說,是哪兩種?「陸師傅閑聊的時候也不忘提問。
「嗯,正常化妝和特殊化妝。」三寶趕忙回答。
「你說的只是大概,但我相信你能很快的熟練運用,你可是有這個潛力哦,你看正常化妝比較簡單,冷藏化凍脫水這些基本步驟結束后,要先將遺體身體姿態調整到位,要保證它們面部表情自然安詳,然後要用油彩在死者臉部打上底油,再加上一些腮紅。這樣死者的臉看上去才會紅潤有光澤,神態自然安詳,就像睡熟了一樣,每當告別式后,我聽到有人說,他們看到的某某就像睡著了一樣,那真是對咱們工作最大的寬慰,當然很多人是看不到,也不知道咱們的幕後努力,咱這行本來就不是能站在台前大肆炫耀的職業,這個要有平常心。當然放到特殊化妝就要複雜多了。特殊化妝的對象一般都是遭遇到災禍,身體嚴重受傷不幸去世的人們,對於這樣的死難者,首先要做好清理工作,要仔細檢查身體,清除髒東西,油漬、血跡什麼的。那天的案例對你來說很難得,一般第一次都是從正常化妝開始,你一上手就碰上高難度了。肢體殘缺的一律要用假肢補全,臉部缺肉的要用膠泥,以前不像現在,很多新材料可以用,以前沒這些東西時候,我們只能自己想辦法,不然怎麼辦,鼻子塌陷的你得墊高,眼睛沒有的你得找玻璃球假眼代替,還有頭蓋骨都沒有的。。。哎,活著的時候都是漂漂亮亮的,但去世了,咱們的工作就是要讓它們漂漂亮亮的走。。。不然。。。」陸師傅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欲言又止,似乎擔心著什麼。
「不然什麼?」三寶追問著。
「不然,他們會找你的。。。」陸師傅沉下臉,眼神中多了一些不安的東西。「我以前給一個因火災去世的女孩做的修補,看照片,她很漂亮,白白凈凈的,真的跟咱現在的明星一樣,可惜了。。。她的臉被火燒過,我那時候沒有經驗,有一小塊靠近耳朵的皮膚沒有修復到,結果晚上的時候,我睡著呢,就感覺床邊坐著個人,但我說不清那是夢還是真的,我沒有睜眼,但不知怎麼,我知道那是她,她跟我說,我還漏了一塊呢,就在耳朵後面,拜託我給她弄好。第二天我過去一看,嘿,真的啊,就在耳朵後面,有一小塊疤沒處理乾淨。。。按道理,這些都屬於奇談怪事了,你剛來,我不應該跟你說這些。但是我要說的意思是,要認認真真的對待每一個你要送走的人,它們在乎著呢。然後我把那女孩的疤痕收拾好,再用油彩遮蓋,上了些紅色,用眉筆給那女孩把眉毛再描精細嘍,那女孩的媽媽。同學看到化妝后的遺體,都很驚奇,因為之前身體被火燒過後,皮膚組織大部分都看不出來正常顏色了。當你看到他們因為咱們的工作得到心理上的安慰,咱這工作就算乾的值了。」他說完這些,似乎輕快了許多。畢竟這麼久了,一直是他一個人在給遺體化妝,這是個需要耐心和沉穩的工作,但是人畢竟是需要陪伴的,雖然在這裡大家相處的還算融洽,但身邊多一個陪伴總歸能緩解一些工作的壓力,沉鬱籠罩在陸秉義心頭已經多時,他太需要有人陪他一起分擔了,如今這個人就是三寶。
這時,三寶隱隱聽到後面有人叫他們,三寶回頭看見司機陳剛沖他們招手,示意兩人往回走,三寶這才發現,他們光顧著聊天,已經快走到墓園入口了。
「回去吧,估計有事幹了,這幾天,老是多雲,多來點陽光,多好。」陸師傅轉身往回走,順便看看頭頂霉色的天空,天空中雲層在聚集,空氣中似乎都能聞到雨絲的味道。
「陽光總會來的,晴天永遠比陰天多。」三寶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