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54章

凌晨，明月低垂。

木蕭蕭準時睜開眼。

她跳下木板和茅草搭成的床，一身妥妥貼貼可以直接出門的衣服，把棉被一疊，提了桶到村口的井裡打水，來回四趟把水缸裝滿。第五趟提回來的水放到廚房裡，用木柴生了火，摻了一鍋底的水。

等水開的間隙木蕭蕭簡單地把自己的屋子打掃了一遍，因為只有一張床，也不需要整理，就是擦擦木板的灰。做完后回到廚房，水溫剛剛合適，她就用溫水洗臉刷牙。牙刷是她自己拿豬毛和木頭做的，費了不少時間。

再另燒一鍋水淘米煮飯，鍋上層放個蒸籠，蒸十個饅頭。

飯煮好還要不少時間，木蕭蕭又背個竹簍，帶把鐮刀，上後山去拔豬草。她的速度很快，連跑了兩趟，每次都背著一筐壓實了的豬草和一些可食用的野菜回來，豬草倒進豬槽，野菜放到廚房。

第二趟回來飯正好熟了，木蕭蕭把七份飯分裝，連著饅頭擺上桌，又返身煮熟野菜，加鹽拌勻，一併上桌。

做完這些天還沒亮，木蕭蕭拎著繩子和斧頭進了後山，直往深處。一路鳥語鶯啼，她的奔跑輕盈曼妙，像是海燕低徊於岸或者飛魚踩著海浪，所過之處只留下殘影。

目的地是後山接近山頂的一處空地，木蕭蕭到的時候天邊亮起一線，她隨手把東西一扔，面朝東方在草地上坐下，靜靜等待日出。

這是一天的開始，也是她最喜歡的時候，她一個人想一些自己的事情。

木蕭蕭穿越到這裡七年了，穿過來的時候原主才四歲，父母雙亡，養在姑媽家。她自己穿越得莫名其妙的，根據她對原主姑媽一家的觀察，被穿越前原主一切正常，身體健康，一覺醒來就變成了她。

穿越后的日子很糟糕。

木蕭蕭穿越前從來沒有去過農村，去的最接近農村的地方就是農家樂，五星級配備的那種，除了飯菜鄉土化，遠眺時看得見莊稼以外和普通的飯店沒什麼區別。

可是她現在生活的是古代的農村，全是狹窄又崎嶇的土路，牛糞隨處可見，家家戶戶騷臭衝天。姑媽家很窮，一整個村都窮。每天只吃兩頓，除了勞壯力吃乾的，老人、女人和小孩兒都只有湯可以喝；過年過節才有一點肉可吃，平常菜里連油星都沒有；一人只有一兩套衣服，粗糙的麻布，穿著很磨皮膚；家家戶戶都是又矮又破的房子，下一秒就要塌了似的。

但這些對木蕭蕭來說都不是問題，她在穿越第一天就發現自己與眾不同，比方說她不呼吸、不進食反而會更自在。她日復一日變得更有力、更靈巧、更敏銳、更聰明，每天都承擔大量的農活，卻依然有著嬰兒手掌心一般白嫩細膩的皮膚。

糟糕不是因為物質條件，糟的是貧窮導致的自私和愚蠢。

最令木蕭蕭窒息的是她很清楚現狀無法改變，比方說大家都下豬仔一樣生孩子，生下來又過半養不活，比方說重女輕男。

一個人的力量要怎樣抵抗一個時代的無知？問題的重點甚至不在她是否正確，而在是否合適。木蕭蕭不是很聰明的人，可她是大學生，她背過政治，背過「下層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道理講過千萬遍，可只有真的發生了，你才能明白。

衣食住行都得不到保障的時候，禮義廉恥全是空談。

整個村沒有一個人識字，自然也沒有一本書。

剛來的時候木蕭蕭年紀太小，幹不了什麼活，成天無所事事地簡直要瘋掉。那時候姑媽才生了第一個兒子，寵得跟什麼似的，只要她按時出現在飯點，也不管她。

她不願意和同齡的小孩子玩，每天絕大多數時間都用來躲在後山發獃。

想她的爸爸媽媽，想她的朋友，想她穿越前的大學生活，想她讀過的書。

最開始她無聊得簡直要瘋掉，漸漸的，她思考自己在這個世界的意義，思考一些註定無解的哲學問題，花一整天觀察一朵花的由合攏到盛開，獨自到後山遊盪——很小心地避開砍柴的人，或者放空大腦什麼也不想。

等她長大了，就自告奮勇地干農活，作為長姐照顧姑媽接連生下的五個弟弟妹妹，以每天早起為由得到了牛棚改建的單獨的小房間。一天中她幾乎只有睡覺時間才會在姑媽家，別的時候都在山上，只是為了避開村裡的人。

木蕭蕭和這個村子格格不入。

有時候她走在村子的田埂上，放眼去看那些勞作的貧苦人民，驚恐地發現他們的臉上毫無神采，就像動漫里的背景人物，一個圓兩條線組成的面孔，連出場被炮灰的資格都沒有。

其實木蕭蕭完全可以離開，去別的地方。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無論是速度還是力氣都強過十幾個成年人捆一塊兒，以前跟姑媽姑父趕集的時候得知往縣城大概怎麼走。沒有離開的大部分原因是這個家要靠她支撐，畢竟在她剛穿越的幾年裡她還很弱小，姑媽願意給她棲身之所，她對此心懷感激。

但今天她必須要走，她十一歲快十二了，長得好能幹活，昨晚她聽見姑媽和姑父討論給她找個婆家，聘禮最高的足夠他們一家搬進縣城。

木蕭蕭很難說心裡是個什麼感受，沒她想象的難過和仇恨。

是，七年來至少有五年她勤勤懇懇為他們做活。然而她幹活主要是為了打發時間和遠離村人，外人看得辛苦，花的力氣也就那麼大，在她看來是小事。她和姑媽一家沒什麼交流，既不同吃也不同住，她的對外形象一直是寡言少語，也沒有所謂的情感上的交流。

人們總說養條狗養幾年也有感情，木蕭蕭覺得照顧姑媽家不如養一天狗。不是說姑媽喪絕人性，而是在人們的眼裡女兒總要嫁出去的，出嫁前就應該為娘家做牛做馬，所以她只是做了應該做的；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她沒有父母，就得姑媽管著。

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誰也不會為別人理所當然的犧牲感動——他們根本不覺得這是犧牲。

再說誰會為和自己沒什麼關係的人難過呢？反正木蕭蕭不會。這個身體是姑媽的侄女沒錯，可她又不是。她在現代活得好好的，要是穿越前有選擇的權利她絕不是選擇同意的那一個，要她負起原身的責任，就像要求受害者為傷害事件負責一樣滑稽。

從穿越的那一天起，姑媽就不再是一個身份，而是一個稱呼。

她也不恨他們。仇恨源於愛和傷害，姑媽家又傻又弱，她沒鄙視的意思，事實就是如此，她不愛他們，他們傷害不了她。

這七年來她一直不肯融入村子，她憑什麼要融入？又不是非那麼做不可。木蕭蕭也不是特別硬氣的人，她就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兒。

她沒辦法改變時代，可她絕不肯被時代改變。

今天她就要離開。

太陽升起來了。

這個過程極其緩慢和細微，你難以想象要有多麼精妙的控制才能把磅礴的氣勢和細膩的過渡合為一體。霞光呈現放射狀，天邊的雲翻滾不定，瑰麗混合純白，純白后漆黑一片，地下的山脈霓虹與墨色相間，看得見一絲青翠，天空卻是蔚藍的，蔚藍的上方又有透明的金邊。

它是如此的浩浩蕩蕩，又是如此的悄無聲息。像某個默不作聲的真理，某首寫盡傳奇的詩，只講給有緣的人聽。

木蕭蕭注視著太陽遠離山脈，滿心歡喜。她覺得平靜極了，好像多年來的忍受和煎熬忽然有了一個突破口。她心想考慮那麼多太蠢了，想走就走啊，天下之大，以她之能，哪裡去不得？

她閉上雙眼。

冥冥中某種威能降下。

木蕭蕭徜徉在空茫的海里，周圍有光或者沒有光，有聲音或者沒有聲音，有色彩或者沒有色彩，有時間或者沒有時間，單調或者複雜，抽象或者具體，龐大或者渺小，朦朧或者清晰。它依託於物質，或者只存在於意識里。

她往前走。不，也許不是往前走，這裡沒有重力的中心，也就沒有方向。沒有參照物的情況下，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移動。

但她還是走了幾步，於是對面也有一個人向她走來。

她停住了。另一個人也止步。

那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渾身無一處不美麗——她的面孔讓人看不清晰，但那種美是一種儀態和感受，那種美類似日出。

「你……」木蕭蕭說，「你……」她說不下去。

「這是件很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情嗎？你感覺得到。」小女孩說，「我當然是你。」

「我感覺得到……長年累月的離群索居會造成心理問題，我原本以為我心理承受能力很強的，原來只是我沒有發現……不知不覺里我已經精分到這個地步了嗎……」木蕭蕭喃喃自語。

「你不接受嗎？」小女孩眨眨眼，「明明很帶感嘛。」

「接受啊，幹嘛不接受。你看起來狂霸酷炫叼炸天，又不像是殺人狂……你不殺人吧？」

「你不殺人吧？」小女孩反問。

「別扯了，我肯定不殺人啊！我連雞都沒殺過。」

「那我也不殺人，但是我殺過雞。」

「殺雞的第二人格是什麼鬼啊。你會什麼？」木蕭蕭興緻勃勃，「就我了解的第二人格都很牛逼，我覺得你也很牛逼。」

「你了解什麼啊那些電影情節，」小女孩說，撇撇嘴，活靈活現地演繹出得意洋洋的不屑來，「我無所不能。」

這句話的盡頭彷彿洪荒宇宙。

木蕭蕭說：「哦。那你就叫江滾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