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卷二第四章
?「……」龍昂抿唇不語,他大概明了李丞相的性子,以政客的身份而言,出嫁的女兒和軍方有聯繫,回府省親他若太過熱情,會引起朝廷猜想非議,但以父親的身份而言……
她的肩膀微挎著,眼神里滿是失望,卻也只是習慣似地聳聳肩,「爹爹還是老樣子,不過,我一走就是三年,小景還好么?我很想他……結果,現在也見不到。還有,我在袁州聽到小朴登基了,爹爹心中的大石也終於放下了吧,我這個女兒,關鍵時刻其實還挺有點用處的不是嘛?」
「………………」
一瞬間,他的眼神渙散開來,不知該用什麼目光看著她才能讓自己好過一些。
讚許的,安慰的,痛心的,憐惜的,還是……佔有的——
「你不用擔心啦,政治婚姻也沒有那麼可怕。」她接過他手裡的茶,呼啦啦地喝下一口,「我這個做女兒能幫到爹爹完成大業,也挺厲害的不是嘛?比漂亮氣質比不過你,可這種事只有真正的女兒家才可以做,你就不行了吧?」
說罷,還獻寶似地朝他飛了飛眉頭。
先皇薨駕突然,膝下又無子嗣,那個一觸即發盛世變亂世的片刻,李丞相當即迎接當今陛下進京準備登基,可邊境鎮守的吳延舉將軍手握重兵,而且態度不明,畢竟新登基的陛下與那吳將軍既無親故,又無恩遇,只要他略有不服擁兵自重,一點火星燒起,邊境之險即可熊熊燃燒起來。
可,一條妙計化解了這一觸即發的險境。
這條妙計,就是她——李丹芯。
以嫁女之名,將吳將軍之子從邊境調任回江南袁州,拆掉他半隻部隊,等皇帝坐穩龍椅,再把以奉養為由,將吳延舉從邊塞一同調任回袁州,做個江南無實權的將軍。
她這顆棋被巧妙地安□□了敵營的喉嚨里,只有她一人,白子一枚,被親爹孤單單地下在了黑子群圍之中。
他不曾問過小景她過的可好,更不曾從誰哪裡打聽什麼消息,他只想認認真真從她嘴裡聽到一個讓他放心又死心的答案。
「我夫君對我挺不錯。」
那為何讓你隻身進京。
「爹爹他還是替我著想了的,給我選了個不錯的夫婿。」
那為何讓在城外露宿一宿的你有家回不得。
「啊。吃飽了。」她滿足地合十雙手。
一隻溫熱的手拉住她的柔夷,龍昂牽起她就朝外走去,「走,去我那住。」
「咦?去你家?不行不行!你爹爹一定極其不希望看到我。」她不肯,連連向後縮。
「誰說帶你去我家,我的私宅。嫌吵的時候,一個人待著的地方。」他可以一坐一整天,什麼也不幹,看著天空,想起跟她過往的地方。
「哦!小昂,你也學壞了啊。當然了,畢竟是男孩子嘛,這麼早就開始準備金屋了?」她八卦地朝他擠擠眼,他卻沒功夫跟她解釋太多,拽緊她的手就要走,可她的手還是從他手心抽走了。
「不過還是不行啦,我還是要回娘家的。」
「他都不讓你進門,你還回去幹什麼?」
李丹芯扁扁嘴,「就算爹爹不肯見面,我也要再去見他,因為……這次回來,是夫君給我的任務。」
「……」又是任務!又是把她一個人當棋子下到對方家門口來的任務!
「我想爹爹不會那麼絕情的,我就站在家門口,大不了熬上一個通宵,到明早清晨,他一定會放我進門的!」
他的拳不自覺地攥緊了些許,她的手圈住他,不帶曖昧,只是安撫地順順。
「小昂,我沒問題的。這次的事情實在太大了,我只有求爹爹才能幫忙。」
「到底什麼事你夫君自己縮在後頭,卻要你一個女流之輩出來拋頭露面。」
「他不是縮在後頭,夫君他不能離開鎮守之地,而且……事關公公……」
「呵!他自己親爹的事情自己解決啊!」
「……我爹他抓住了公公的把柄,現下公公已經被收監在袁州府衙了。公公為人倔強,關進牢房后不肯進食,只怕再不放人,會出人命的。」
「……」
她口口聲聲擔心的是別人,掛心的是她新組建的家,他多想向著她說話,把任何不為她著想的混蛋都口誅筆伐一遍,可是——
是不是當真穿太久女裝,他整個人也窩囊了起來,阻止不了她,只能像個木頭一樣看著她跪在丞相府門口。
難怪她不著脂粉,難怪她一身素衣,她是來替夫家人叩首認錯的,可她又何錯之有?政治鬥爭本就如此,可偏偏為何總要她站出來化解這些政客的危機。
——「小昂,我可能要嫁人了。爹爹替我選了一個夫婿。」
——「雖然要去很遠的地方,不過你不要難過,我會回來看你的。」
——「嗯?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嫁,爹爹也說讓我自己考慮清楚。可是爹爹第一次用那種眼光看著我,就好像除了我這個女兒,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幫助他。你知道嗎,那種肯定的眼神讓我好滿足,好像他是第一次這般肯定地看著我。」
——「小昂,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嫁。」
——「因為,爹爹向我跪下了。爹爹一生要強,我從未見過他那樣。他跟我說,這是為了天下蒼生。可說真的,我不在乎。我只是為了爹爹,就算樣樣都比不過你。最後爹爹還是需要我的。」
——「你不替我高興么?聽說夫君是個少將軍,說不定我真的可以實現夢想了,騎著高頭大馬去看雪看沙漠……」
從她出嫁的轎輦離開京城那一刻開始,他——恨透了李家,恨透了他們每一個人,恨透了她的爹爹,更恨自己沒來得及脫下這身嬌媚無力的女裝,沒有讓她看一眼自己是以男兒身的身份陪在她身邊那麼多年。
宅府的高門打開一條縫,小廝拎著燈籠彎腰走到跪在階梯上的李丹芯面前。
「小姐,老爺讓我傳話給您,讓您先找地方住下,別在這跪著了。傷身體的。」
「煩勞轉告爹爹,我無礙。只求爹爹撥冗見上一面。」
「小姐,老爺說了。若是為你公公吳將軍的事,待他明日上朝後稟明陛下,朝廷自有定奪。」
「我知道爹爹鐵面無私,自是不會為我徇私情,我只是想面見爹爹稟明夫家實情。事實並非奸佞小人胡亂上奏說的那樣,公公從沒有擁兵造反的意思。」她越說越大聲,膝蓋在地上磨前兩步,朝院內大聲擾攘起來,「那首打油詩不過是公公遊玩時隨口而出,並非有對陛下不臣之心,更沒有不滿朝廷的意思啊,爹爹!」
龍昂深嘆一口氣,再也不願看下去,轉身走向李府後院,沒想到後門口有個身影正靠在門邊,彷彿是等待他已久,衛晨暮心有所知地看向他,「龍大人,你來了。」
「你在……等我?」
衛晨暮點頭,抬手一推已經打開的後門,「請吧。」
他笑,再深看一眼一襲黑衣,劍不離身的衛晨暮,「那你也知道我打算幹什麼呢?」
「求少公子救小姐。」
「猜對了一半。」他挑挑眉,「不過不是求,是踹。」
小姐回來了。龍大人對少公子的愛還真是立刻降到最低點呢。
「你姐在門外跪著,去接她進來。」
房門被人不客氣地一腳踹開,龍昂命令的口吻一改他平日娉婷裊裊的的舉止,讓李宸景略微抬眼,將眼眸從閑書上挪到他身上,又在片刻轉回原處,不咸不淡,他冷漠地回道,「不記得,不認識,不去。」什麼姐姐,他腦子裡根本沒有這號人。
「出去見過你就記得了。」
「……」恢復記憶?抱歉,那他更加沒有興趣。
見他紋絲未動,不覺又想起李丹芯對出嫁前他交代的話——
「小景他不會打架,眼神臭,嘴巴又不甜,更加不會討饒,龍陽肯定會偷偷把他拖進小巷子胖揍的,麻煩你幫我照顧弟弟,別讓龍陽欺負他。」
不在乎自己一身柔媚的女裝,他一把揪住李宸景的衣領就把他往外拖。
李宸景皺眉正要抬手甩開,卻聽見他略顫的音掩飾著幾分哀求的話語,「去接她進來,相對的,從今往後,我保證朱八福不會在東序府碰上任何麻煩,一定安安穩穩地坐在工部統府的位置上,離不開你的視線。」
「……」
「這個交換條件,你滿意了嗎?」
眼前的女子一身潔白素衣,不著脂粉,被府門前的燈籠籠罩著,顯得身子異常單薄,聽見府門開啟聲,她輕輕抬頭,視線凝在李宸景臉孔的片刻,眼淚含滿了眼眶。
而李宸景也終於明白龍昂所謂的「出去看了你就記得了」,不是和她的記憶回來了,而是,她的樣貌和自己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難怪他無數次地覺得自己面孔太過陰柔,難怪某人總是用那近乎痴迷的變態目光盯著自己……他回頭看了一眼將自己押解而來的龍昂。
「小景……」李丹芯抬袖拭了一把快要滑出來的眼淚,「你長高了,長高了好多。」
「……」帶著暖意的聲音讓他不自覺地蹲下身,卸下自己披在身上的外套,輕柔地為她披上,「進來吧。」
「可是爹爹他會不高興……」
「他都不在乎你是冷是熱,你管他高興不高興幹嗎?」粗白簡單的道理被李宸景道出,讓李丹芯愣了好半晌,獃獃地盯著他看。
眼前這個弟弟,好像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不顧她疑惑重重的眼光,李宸景垂下眼眸,彎腰低身,在她驚呼一聲下麻利且不容拒絕地將她橫抱而起,旋身就往府門走去。
「小……小景,你這是做什麼,快放姐姐下來!」這個弟弟不是不太一樣,是大變活人了!言談間沒了文雅儒靜,動作也不再如儒生般輕柔謙遜,舉手投足間霸道的大男人味撲面而來。
「是我強抱你進來的,他要有什麼不高興沖我來就好了。這樣你安心了吧?」他理所當然地說著,邁開大步朝內院走去。
「……」掙扎停止,李丹芯安靜地躺在弟弟的懷裡,鼻頭在鑽出酸楚的瞬間埋進了弟弟的臂彎里。他們姐弟從未這樣親昵地粘在一塊過,一則因為男女之別,二則在她心裡默默還是和小景較著勁的,比賽的內容很無聊,她只和小昂說過,她不過想和小景比一比在爹娘心裡的地位,不用贏過他,只要不輸的太慘就好。
所以,她忙著變成一個無懈可擊的大家閨秀,而弟弟漸漸變成寡言少語心思深沉只知書詞字畫的淡漠君子。
像這樣被他攬在懷裡保護,還是第一次。
身體在越過自家府門的片刻,她的脊梁骨不自覺地軟下來,整個人像個犯錯的女孩子完全縮進了李宸景的懷抱,即便是被弟弟親手抱進府門的,她骨子裡對父親的服從讓她沒有辦法擺脫罪惡感。
一隻大手從她的額撫過她的眼睛,停在她的雙眼不肯離開,執意要她閉上雙眼。
「挨板子也好,關門放狗也好,今夜我和小景在,安心睡吧。」
龍昂的話讓疲累了太久的她徹底安下心來,眼眸被他馨香的手嚴實地遮蔽著,彷彿所有擾人清夢的紛擾都被這雙手格擋住,她的眼皮耷拉下來,整個人放鬆下來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她睡著了。」李宸景看向懷裡睡著的女子,「給你?」
「……」被他這貿貿然一問,龍昂愣了一瞬。
「看你一臉很想抱的樣子。」
「……」這個傢伙,他看起來不像是失憶,倒像是記憶被情商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