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微時,微時(下)
丁菲菲托著腮,看著燭光中閉著眼的謝微時。這種時候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看,看他漆黑而長的睫毛,看他俊俏外表之下隱藏的不為人知的思緒。
她知道謝微時不屬於任何人,他的故事也不會向任何人訴說。但這種時刻,他只屬於她一個人。這是她的私心。
「行了沒?」謝微時問。
「許完願了就吹蠟燭啊。」
謝微時睜眼,輕輕一吹,那些細細的生日蠟燭便全滅了。丁菲菲伸手去開燈,問道:「你許了什麼願?」
謝微時的生日,是她之前偶爾問起才知道的。謝微時獨來獨往,認識他的這三四年,從來沒聽他提起過自己的父母,就算是過年,他也是獨自住在他的公寓里。他自己過日子沒什麼講究,想來也沒過過生日。她這麼隨口一問,也沒指望著謝微時真回答,誰知卻聽他說道:
「希望你過得開心點兒,丁愛的病能好起來。」
丁菲菲聽他把自己放在頭一個,心頭不由得一甜,追問道:「還有一個呢?是你自己的么?」
謝微時已經吃起來,隨口道:「不是。」
「切!」丁菲菲不屑道,「沒有自我的人。」
謝微時吃著面,不和她計較。丁菲菲挑著面吃了幾口,突然說:「謝微時。」
「嗯?」
丁菲菲遲疑著,問:「以前有別人給你過過生日嗎?」
「沒有。」
「你爸媽沒有?」
「很早就離了。」
「哦……」丁菲菲試探著問道,「那你之前的女朋友呢?」
「也沒有。」
「為什麼?」
「談了兩年,第一年她在國外,第二年我在國外,也沒過過。」
丁菲菲竊喜。「謝微時,你答應我一個事兒行不行?」
「什麼?」
「以後只准我給你過生日,行不行?」
謝微時一心一意吃飯,隨口應道:「行啊。」
丁菲菲用碗擋住臉,沒有聲音地笑了起來,笑得嘴角彎彎眉眼彎彎的。目光越過碗沿看向謝微時,見他專心地挑魚刺,很認真的樣子。
這大約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吧。
……
手腕的監控儀上,顯示監護者和她的距離正在不斷縮小。何心毅已經開車來醫院了。
方遲把監控儀撥向一邊,不去關注那些不斷閃爍的數據。雙眼直勾勾的看向雪白的天花板,腦子裡不斷過著和那個人相遇三次中的細節。
那個人到底有哪裡不對呢?
他的手指,乾燥、潔凈,指甲修剪得很短,好幾根手指上都還有細小的淺色疤痕,像是被很鋒利的小刀劃過一樣……是手術刀么?那樣的手,感覺是有精心修整的習慣,但這種修整並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為了乾淨……要說是醫生的手,完全說得過去。
他的話倒是說了不少,然而幾乎沒有任何信息含量……細細一想,的確是個狡猾的人。但……
——就算你操作記錄刪得乾淨,留下的那麼多指紋能擦乾淨?
他每次見到她都恨不得拔足便跑,被她抓住,也想盡方法逃走;為了不讓她看到那張信用卡背後的信息,他甚至會在手足被禁錮的情況下用親吻的方式來阻擋她。而從之前的情況看,他顯然是很抵觸和陌生人的親密行為的。
但是他並不在意指紋。
所以,問題究竟在什麼地方?
方遲長長地吐了口氣。又重新拾起平板電腦來。她看了眼右上角的時間,照何心毅驅車的速度計算,很可能已經到醫院樓下了。
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這件事與獵狐行動有關,她不希望何心毅卷進來。
沉思中,她的手指在資料庫上點來點去,刪除各種之前嘗試過的搜索條件,漫無目標,又回到資料庫首頁,一條條地翻菜單,在數據分析功能中一個項目一個項目地點進去看。
她忍不住又看了眼監控儀,何心毅和她的距離已經顯示為0,靜止不動——他已經進入大樓了。
「小貓還在病房吧?」她聽到外面何心毅在問。
「在。她剛才……」
方遲的目光落到平板電腦上剛剛loading出來的一張新的數據統計表,是11級所有醫學部全體834名學生的去向統計:
燕大附屬第一醫院留院工作104人
燕大附屬人民醫院留院工作85人
……
創業21人
……
失蹤1人
失蹤?!
方遲的腦子猛然一震!何心毅的腳步聲已經到了病房外面,隨著門把手轉動的聲音,方遲飛快跳下床,拖著輸液架抱著平板電腦進了洗手間,反鎖了門。
稍稍劇烈一動,頭部便又開始暈眩,雙手微顫。她跌坐在馬桶上,點開了那個失蹤學生的檔案。
「小貓,你怎麼了?我看你心率有些快,血壓也偏高,要不要緊?」
「沒事,我馬上出來。」方遲勉力應道。平板電腦上,顯示出一張簡潔的檔案表——
謝微時
男
籍貫燕市
燕京大學醫學部臨床醫學專業11級學生,神經外科方向
……
16年因為成績優異,推薦前往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學習,期間失蹤
失蹤。
失蹤了,所以沒有畢業,所以她之前用那些搜索條件搜索不到他。
失蹤了,所以不怕她報警,也不怕被查指紋。因為燕市的指紋檔案庫,在16年的人口普查中才被完善地建立起來。
盯著那張1寸大的檔案照,方遲的一雙有些陰鬱的眼睛,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謝微時,好一個謝微時。
……
「好吃嗎?」
「好吃。」
「呸!」丁菲菲沒好氣地說,「你要是早些來,面也不至於這麼丑!」
她把兩個人的碗都放到鍋里,一股腦端去洗手間洗。這幾天她都在出租屋裡養傷,穿著一套鵝黃色的小鴨子的睡衣,一洗她過去花里胡哨的打扮,顯得格外可愛一些。
謝微時吃著那種老式的、馬賽克一樣的薄荷糖,看見她走路的樣子,又恢復了過去大咧咧風風火火的步態。他說:「丁菲菲你過來,我看看是不是能拆線了。」
丁菲菲有點不大情願,說道:「還沒好全吶!過幾天行不行啊?」
謝微時說:「那後面你自己上藥,我不管了。」
丁菲菲馬上扔掉碗筷,洗了手擦乾了,急火火地走過來:「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謝微時抬頭看了眼,道:「坐下。」
丁菲菲氣鼓鼓地依言坐下,解扣子。
謝微時說:「撩起來不就行了?解衣服做什麼?」
丁菲菲說:「我不管,我就要解!」
謝微時一下把她按倒在床上,丁菲菲掙了兩下沒掙起來,罵道:「靠!早知道不讓我爸教你!」
謝微時把她的衣服掀到一半,剛好露出肋下傷口。他用手機電筒光照了照,說:「能拆了。」
丁菲菲一臉傷感地望著房頂。
謝微時去洗了手,準備好了碘酒、鑷子和剪刀,丁菲菲已經坐了起來,乖乖地拉著衣服拿著手機電筒讓他拆線。
謝微時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用碘酒給她傷口周圍消了毒,用鑷子夾著線頭往上提。丁菲菲覺得有些麻酥酥的感覺,卻也不疼。她低頭看著謝微時,心裡頭忽然有些沒來由的難過。她不想陷在這種情緒里,轉移話題說:
「你今天怎麼穿了件襯衣?」
「穿襯衣怎麼了?」
「好像從來沒見你穿過。」
「今天不就見到了?」
丁菲菲心想,跟他說話一向就是這樣,什麼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絮叨,她也覺得挺開心。
她扯了扯謝微時的衣領:「扣這麼緊幹嘛?」然而她一下子看到了他頸上的印記,像是被什麼東西勒過。脖子邊上,還有幾道像是被尖刺還是什麼劃過的血痕。
丁菲菲尖著嗓子喊道:「喂!謝微時!你搞什麼呀!」
謝微時分出手來扯回自己的衣領,正了正,道:「別動手動腳的。」
丁菲菲說:「葷抽的人來找你報仇了?!」
「沒有。」
「那是怎麼搞的嘛!」丁菲菲生氣,嚷嚷道:「印子這麼深,這他媽是要勒死你嗎?是哪個垃圾畜生啊!」
謝微時按著她因為生氣而牽動的腹肌,道:「別亂動!」
「那你說呀!」
「跟你沒關係,我有點別的事兒,跟別人打了一架。」
「誰這麼狠?還讓你吃了虧了?」
謝微時全神貫注地拆著線,平靜地說:「別人也不是惡意。是我做了點見不得人的事,被發現了。」
「那後來呢?」
「沒事兒了。」
丁菲菲憤憤不平地說,「我也不知道你平時都做些什麼事兒,總之你小心點。誰要是敢動你,我跟他拚命!」
「拼什麼命?動不動就拚命,你有幾條命能跟別人拼?」
「我不管!反正這條命你撿回來的,賠給你我也不心疼!」
「無聊!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謝微時!我——」
「行了。」謝微時打斷她,站起身來。她的傷口已經料理乾淨,又用肉色的膠布貼了起來。「不是說拆了線傷就好了,你還得再養幾天,別讓它又開了。」
丁菲菲垂著頭坐在床上。
「我走了。」
「滾吧!」丁菲菲忽然憤怒叫道。
謝微時走到門邊,看到門后一雙又濕又髒的鞋子,地面還有幾個滿是水漬的臟印子,散發著淡淡的水腥氣。
燕市不臨海,只有最南邊有一個大型水產市場,每天半夜,便有大量新鮮的海鮮從幾百公里之外的港口運輸過來。那種傳統的水產市場不比超市,骯髒而又喧囂,滿地都是水,幾乎沒有乾燥的地方。裡面的商販都是踩著膠靴走來走去。燕市幾乎所有的生鮮超市、餐廳飯館都從那裡進貨。
謝微時抿著唇沒有說話,走出去掩上了門。
月上中天,他趕上了最後一班公交。車上,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老式的手機,插了一張sim卡進去,摁開了機。
手機響了幾下。
除了一條語音信箱信息之外,全都是電信運營商的信息。也是,這個號碼他不用三四年了。三四年時間,足夠一個人與過去完全斬斷聯繫。
他打開了語音信箱。這一條發信時間是今天凌晨。
「微時,是我。雖然這三四年我都無法聯繫上你,學校告訴我你在國外失蹤了,但我能收到語音信箱』已讀』的回執,我知道你還活著。」
「微時,我知道,從小我和你母親的矛盾對你傷害很大。你那麼小,就寧願選擇一個人生活,從來不告訴我和你母親你在做什麼。但是我看得到你的成長軌跡。我知道我的兒子是一個值得讓他父親驕傲的人。」
「微時,我不知道這些年你遭遇了什麼,為什麼不再開手機,不再接我和你母親的電話。即使我和你母親都已經各自移民國外,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但我們永遠都是你的父親、母親。你祖母今年去世二十周年,我會回來一次,希望能夠見你一面。」
「今天是你26歲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
聲音依舊深沉,威嚴,一如幼時的記憶。
謝微時仰起頭來,目光望向車窗外川流而過的夜色。聳入雲霄的高樓大廈一座緊連一座,萬家燈火仿若天上繁星萬點。這一座都市的繁華與他無關。公交車路過他幼時曾經住過的樓宇,如今裡面已經亮起了異色的燈光。他的家曾經就在這裡,然而如今他已經成為一個過客。
耳機中那段語音留言他聽過三遍,每一個字都刻印在了腦海里。他刪掉信息,拔掉了sim卡。
生日快樂,謝微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