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美麗新世界
簡陋的醫院病房中,床上骨瘦如柴的病人氣若遊絲。家屬坐在床邊,神情木然。
半開的門被敲了敲。一個戴口罩的中年人站在門口,問:「賣不賣。」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家屬抬起頭來,眼神獃滯地看著那中年人,手指動了動,又搖了搖頭,揮手讓那人走。
中年人道:「真的不賣?最近貨緊得很,又漲價了。」
家屬又搖了搖頭。中年人便也不說什麼,點了點頭便沉默離開。
床上的病人忽然奮力地叫了一聲:「賣!」
中年人停下來腳步。家屬翻身過去,抓著床上病人的手說:「你說什麼吶!這是要命的呀!」
床上人望著半空,喃喃道:「我還有幾天命?能給你留一點就是一點……」
中年人無視家屬虛弱無力的阻攔。比尋常針頭要粗的長針刺進淡青色的血管,暗紅色的血液很快從塑膠導流管中流了出來……將死的人,渾身的皮膚枯乾地附著在骨架上,他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死神的來臨……
血袋一點點地鼓脹了起來。這種血袋比尋常血袋要更大,更紮實,顯然是反覆使用的。
……他開始痙攣、抽搐。家屬哭了起來。戴口罩的中年人按住她,「肌肉缺血性抽搐,正常反應。」病房外有人經過,向裡面看了一眼,又視若無睹地走開。
……
廣場上所有Avatar都凝神屏息地看著。
視頻顯然是偷拍的,視角不佳,抖動、模糊。然而仍然能夠清晰地看到那一個個人血液被徹底抽乾的全過程。殘忍而又真實。
有許多Avatar都捂上了眼睛。然而視頻中還有眉間尺嘶啞的聲音,伴隨著天空中閃過的字幕,念著一個個的數據:
「……19年,』瑞血長生』公司通過地方』血頭』找到類似瀕死病人、流浪者、精神失常者24000多人,共採集全血100多噸,相當於全國正規采血總量的四十分之一……
「這100多噸血漿,沒有經過正規的病毒、細菌檢測和滅活處理,便被迅速生產為包括人血白蛋白、狂犬疫苗、乙肝疫苗、人凝血因子等各類血製品,被注射入患者體內。那24000多名供血者中,不排除較高比例的艾滋病、乙肝病毒等病毒攜帶者……」
廣場聚集的Avatar都恐慌了、憤怒了。在如今,各類生物疫苗被廣泛使用,可人們出於對醫療機構的信任,誰會去關注那些疫苗的品牌和來源?誰知道自己有沒有曾經被注射過「瑞血長生」的疫苗、身邊的親友生病時有沒有用過「瑞血長生」公司生產的血製品!
方遲心中也是驚訝的。她也使用過血製品。當時開顱手術后,身體極度虛弱,便靜脈滴注過人血白蛋白。但那是走醫院正規途徑,不會是「瑞血長生」這類黑葯。
「你打過沒有啊?」
「我打過狂犬。」
「那還不快去查!誰知道你打的是不是這個牌子的疫苗?!」
「我剛打了乙肝疫苗!」
「天哪,我爸每周都要打凝血因子啊!上次聽他說病友群里有人推這個牌子的便宜葯,不知道他買了沒有啊!」
一個個Avatar瞬間消失——他們退出了Maandala,想必是立即去做檢查,或者去通知身邊的人。而廣場上那些留下來的Avatar,都開始憤怒的呼籲——
「那些人都該去坐牢!槍斃!」
「國家難道一直不管嗎?!這家公司的工廠在哪裡!銷售機構在哪裡!都應該立即取締!市場上所有的這類藥物全部銷毀!」
「眉間尺!告訴我們更多信息吧!我們要自救!要奮起!」
「眉間尺!」
「眉間尺!」
「眉間尺!」
嘈雜的聲音,伴隨著呼喚的人越來越多,變得整齊劃一,有如磅礴的氣浪,排山倒海一般,轟鳴不止!
方遲調整著實時對話系統的音量,問Reboot,「你們系統的bug修復得怎麼樣了?」
「不行啊!」
聽得出來Reboot已經處於焦頭爛額的狀態,而他身邊傳來密集的有如雨點一般的鍵盤敲擊聲——他們一定是集中了所有程序員的力量在修復漏洞,抵禦眉間尺的入侵。
「眉間尺利用了一個非常早期的系統bug!這個bug埋得太深了,之前沒有一個人發現!現在Maandala的老程序員走得差不多了,我們這些新人沒有參加過那時候的程序編寫,要修復不是那麼容易啊!我們都已經請求滕樺的介入了!」
凡是懂些程序編寫的人都知道,Maandala雖然是一個神級的虛擬實境產品,然而早期很長時間,都是滕樺一個人在編寫。
滕樺這個人是一個天才程序員,天才程序員往往有著他們特立獨行的風格!他寫代碼從來不規規矩矩地寫,而是各種旁逸斜出,內部業務邏輯在外人看來也極其的混亂,只有他和他後來的早期團隊能看懂。
更為可怕的是,滕樺為了防止未來用戶反編譯代碼,修改Maandala系統默認設定,還做了一件讓後來許多程序員覺得非常噁心的事情!——編譯代碼時,滕樺將那些本來應該顯而易見的代碼都混淆(obfuscated)了!編程中混淆代碼,簡直就相當於另外發展出一套語言啊!
這可就苦了Reboot這些後來的程序員了。要改一個最早期存在的bug,費了老勁也未必能改出來。也難怪他們會申請滕樺的介入。
然而根據媒體的報道,滕樺最近正在非洲做網路未覆蓋地區的實地考察,和國外大型網路公司合作貧困地區網路化發展的新項目。
想要立即聯繫到他修復漏洞,恐怕很麻煩。
方遲通過Lacrimosa的眼睛看向廣大的天空,眉間尺那一雙距離遙遠的大眼仍然閃動,宛如兩個巨大的黑洞,喚醒人們發自心底的恐懼。
「眉間尺!你即是正義!」
密如蟻聚的Avatar群中,忽然爆發出這樣的呼喊。
「眉間尺!你即是正義!」
更多的Avatar這樣呼喊了起來。開始出現醒目的橫幅、旗幟……在往常,Maandala中很少會出現這麼大規模的聚會。除了少數的娛樂明星,很少人具有這樣的號召力。Maandala中會有一套非常嚴密且公開的評估系統,當評估系統判定大規模的聚會是妨害公共安全時,安全系統將會自動干擾,疏散Avatar。
但現在沒有人能阻止眉間尺——誰能夠將半空中的眉間尺移走!
他似乎在沉思。
地面上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三分鐘后,天空中眉間尺的面目隱去。一切電子廣告屏幕中眉間尺的面目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四個漆黑的大字——
我必歸來
眉間尺徹底消失了。像過去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仍然留下一道簽名: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Avatar們像是念誦宗教祝禱詞一般念著這句話,虔誠的場面,讓方遲感覺彷彿在參加教堂禮拜。
一切重新又恢復了正常,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Maandala從來沒有被入侵過,而所有Avatar也沒有見到過遍佈於這個世界所有角落的眉間尺。
Avatar們像退卻的潮水一般離開了這個廣場。
Lacrimosa站在廣場正中,看見此前被驚散的灰鴿子們又飛了回來,悠閑地徜徉在廣大而空曠的廣場。
這時候的空氣很濕潤,彷彿雨後的空明,地面上泛起淺白色的霧氣。
Maandala是一個美麗的新世界。
可是,它真的美么?
方遲想起了Guest。
她在燕大學習的那幾年,正是Guest作為三劍客之一十分活躍的時候。
14年,Maandala正式誕生。15年,為了應對Maandala誕生所帶來的一系列愈發嚴重的網路安全問題,網安局成立。
據說網安局成立伊始,局長史崢嶸等人是全力邀請Guest加入網安局的。然而當時Guest態度鮮明地拒絕。
理由是他希望做一個自由人。
這樣的態度和之前拒不與當局合作的sin一樣,當時令無數人折服。就像Maandala說:自由是唯一的規則。Guest說,他要做一個自由人。
那背後的潛在含義,方遲也是明白的:進入網安局,就要受國家利益、國家政治、國家規則等的種種束縛。有所為,有所不為。
白帽黑客本身就是一種亦正亦邪的存在,它主持正義,卻也破壞規則。有所為,無所不為。
那時候的Guest,鋒利得像一根鐵刺,能扎進每一個人、每一個系統的心裡。
但後來,Guest變了。越來越低調,越來越低,和光同塵,與時舒捲。
那天Reboot告訴她,他看見Guest上線,在葯監局留言稱「瑞血長生」非法采血,所生產的血製品未經過正規程序,其中很可能帶有病毒,請求葯監局調查。
眾所周知葯監局這種國家級別的權威部門,調查取證到做出判定,再到執法部門的執行都需要一定的周期。這種「一定的周期」,往往就是幾個月,甚至一年。
所以,那像是過去的Guest會做的事情嗎?過去的Guest,就好似今天的眉間尺,眼中有不平事,立即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激之盪之,哪裡會規規矩矩地找到葯監局,認認真真舉證投訴、等待官方處理?
但是眉間尺為何這一次恰好就選擇了「瑞血長生」這個案子呢?
會不會眉間尺其實就是Guest?是在他等待葯監局的判定而遲遲不得時,選擇了這樣極端的舉動嗎?他無法忍耐緩慢的行政程序,無法坐視「瑞血長生」的違規血製品傷害到更多人,於是侵入Maandala的虛擬電子顯示系統和環境模擬系統,讓這個信息在最短的時間內觸達到最大範圍的人?
她正在廣場中出神地思考著,忽然耳邊響起Reboot急促的聲音:
「しと上線了!你快去看一下!」
Lacrimosa眸光微抬。
し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