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謝太太

60.謝太太

謝微時醒來時,天剛蒙蒙亮,清晨的曙光像淡藍的精靈從窗帘縫隙里穿進來,溫柔地落在床上。

燕市晝夜溫差大,他覺得有些冷。低頭看時,發現方遲大半個身體都伏在他身上,右耳緊貼著他的心口。她身上搭著薄毛毯,漆黑的長發像海水一樣漫漶過他的胸膛。

他拉過毛毯,將她連同毛毯一同緊抱在懷裡。她還在熟睡,一隻手還蜷起來,藏在他的腋窩裡,像一隻貓。她的身體是那樣的光滑、溫暖而柔軟,和他的身體恰到好處地契合在一起。

他很小的時候讀過聖經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已然忘卻了,印象最深的,竟然是睡在麥垛邊上男人,早上醒來時,發現心中喜歡的姑娘在半夜裡來到了他身邊,睡在了他的毯子里。

他已經不太記得那到底是怎樣一個故事,也無關乎情*欲。只是清晨醒來,那種相互偎依的溫暖與柔軟,讓他一直銘記到了現在。

他並不是一個欲*望很重的人。他習慣於剋制與清靜。從小就接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屍體。那一段時間為了勝過父親,他醉心於人體解剖和手術練習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看見一個活人,就能自動透視出他的血管、神經系統和所有的肌肉結構,他一度覺得自己掌握了四維視覺。

這樣的經歷讓他對女人的身體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遐想,能夠在深夜之中打動他的,也只有偶爾會回憶起的,清冷的農場邊,毛毯中相愛之人的相互依偎罷了。

和林栩有過幾次機會,最後都因為他覺得「奇怪」而無疾而終。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年為了練習手術,把自己的心練得太「靜」了。他看什麼都覺得慢,像水在慢慢流淌,像綠葉在慢慢舒展,看到林栩脫完衣服,他覺得自己心中那份衝動彷彿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剩下的只是一個等待解剖的人體。

一切的一切,大約都是因為他的感情來得太慢。後來讀弗洛伊德,他覺得這大約是因為幼年時缺少親人的陪伴,但這是無從追溯與改變的事情。

他的感情像一杯水,也不知是要靜置多久,才會沉澱出一些東西來。一個人靜默地生活久了,也會產生一種幻覺,感覺他與這個世界是不同密度的兩個存在。這個世界原本並不需要他,而他也不是離開了這個世界就不能生存。

對方遲的感覺也是如此。

最早在冷泉陵園見到她,後來又一次次機緣巧合地見面,他都沒什麼感覺。對她的興趣緣起於她救下丁菲菲的那個晚上。她在咖啡廳里那樣奇怪而突兀地站著,等了他五分鐘,他就在她身後守了五分鐘,看她會是怎樣的反應。隨後在廢棄的工廠里看到她,她昏迷著躺在骯髒的地面上,渾身的肌膚蒼白而無血色,像一具屍體。

他那時候忽然有一種離奇的想法,她和他一樣,她的密度與這個世界,是不同的。她如果躺在他身邊安眠,一定是極其的安靜。

這種奇異的感覺宛如跗骨之蛆,徘徊在他的腦海里讓他難以割棄。是這種感覺驅動著他去接近方遲,把這樣一個冰冷的人納入自己深海一般寧靜的生活。

事實證明他的感覺是對的。只是當他看著現在在他身上安眠的這個人,纖細蒼白的面容,暗紅的唇心,哪裡是冰冷的呢,分明是冰層之下的死火。

他側身,把方遲慢慢地放平在床上。耳朵一離開他的胸口,她的眉心就蹙了起來。他低頭親吻她秀美肩頭的齒痕,修長手指插*進她的長發中去,拇指撫過她的面部輪廓。

不一樣的吧?

和他在冷泉陵園看到的那張照片完全不一樣。誰會出現在自己的葬禮上。

他緊擰著眉,希望自己的聯想只是過於詭誕。可是手指又摸到了她耳後那道長長的傷疤,扭曲如蜈蚣。

眼前又閃過那個血淋淋的東西。

——神經玫瑰在我身體里植入的定位裝置。

——我擺脫了那兩個人,就自己從身上挖出來了。

沒有意義。

就算確認也沒有任何意義。

他看了看床頭的時鐘,五點四十三分。時間還早,他閉上眼睛,想再睡兩個小時。

然而五分鐘后,他霍然睜開眼睛,悄無聲息地坐了起來。片刻,他靜悄悄地下床,走去了隔壁房間。

隔壁房中,放置著另外一台電腦,還有虛擬現實設備等各種各樣的電子產品。

他打開電腦,從硬碟的隱藏區中,點開了一個程序。

程序界面中,是一個二維坐標平面,坐標下方的時間飛快地變化著,隨時時間的流逝,坐標平面上的黑點不斷地出現和運動,形成清晰的運動軌跡。

有幾個位置的黑點格外的密集,而隨後,越來越多的黑點都落在了同一個位置,形成了一個漆黑的斑塊,顏色越來越深。

時間最終停止在了十六分二十三秒。

這正是他昨晚洗澡所用的時間。

謝微時靜靜地看著這個二維坐標圖,半晌,他導入了一張照片——正是他家中那一堵牆的照片。

坐標與照片自動校準,最終固定了下來。

謝微時在那些黑點集中的位置用藍線畫上圈,又用紅色的線把那塊黑斑圈了起來,隨即移除了黑色點線的圖層。

藍色的圈中,最大的是wither,其次就是他,Guest,其他還有sin,Creeper、眉間尺等。

而紅色的大圈中,赫然是一個黑客的全部資料,以及Avatar的圖片——

T.N.T

謝微時的手指,緩緩從滑鼠上落了下來。

昨晚他在那堵牆上,貼了一個眼球視點追蹤儀。這種儀器能夠追蹤用戶目光所聚焦的位置,一般是軟體開發者在測試產品的用戶體驗時使用的。

結果,不言而喻。

……

方遲醒來時,謝微時已經不在身邊。出去聽見廚房的燃氣灶的聲音,知道謝微時去準備早餐了。她心道這未免也太早了些,卻還是走去洗手間洗漱。

她走到廚房門口,就聞到一股焦糊味,匆忙走過去關了火,卻見鍋里的兩個雞蛋都已經快要糊成焦炭了。

「謝微時,你怎麼了?」

謝微時回了一下神,看見方遲丟到垃圾桶的兩片黑蛋,怔然道:「我再做兩個。」

方遲看了他一眼,說:「我來。」

沒吃α抑製劑,她的所有感官都異常敏感。打火的聲音和耀眼的火光都讓她十分的難受,端著煎鍋的時候她的手臂都在顫抖。她咬著牙,想證明自己能做好這樣一件簡單的事情。然而她拿著木鍋鏟去給雞蛋翻面時,卻無論如何不能穩穩噹噹地把雞蛋翻過來。心中一急躁,汗水涔涔而下。

謝微時忽然奪過她手中的鍋鏟,把兩片煎蛋都翻了過來。

煎蛋在鍋里嗞嗞作響,方遲心悸得厲害,謝微時擰關了火,忽的從她身後將她摟定在胸前,說:「以後做謝太太,行不行?」

方遲恍惚以為自己聽岔了,說:「謝微時,你是不是還沒睡醒?」

「我很清醒。」

「那就是我聽錯了。」說著她去掰謝微時的手,想要走開。

「你沒聽錯。」

方遲靜了一靜,忽的哂笑起來:「謝微時,你一定是瘋了。」她平平地抬起手,手掌有清晰可見的顫抖。

「你想要這樣一個』謝太太』?」

「你可能對』太太』的理解太狹隘了。」謝微時在她身後淡淡地說,「我的』謝太太』不需要貌美如花,不需要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更不需要生兒育女做個賢妻良母。我只需要她一輩子陪在我身邊,睡覺的時候把耳朵放在我的心口,蹬掉我的被子讓我半夜被凍醒。洗手間里經常能看得見她的長頭髮,陽台上總是掛著她還沒晒乾的衣服。她會半夜坐在我的桌子上把我私藏的酒全都喝光,還偷偷摸摸去翻我的東西看我這一天又做了什麼……」

「我沒有——」方遲不想再聽下去,忽然甚至不想回頭看到謝微時的樣子。她害怕自己失態,用力掙脫了謝微時的雙手。這時,流理台上謝微時的手機突然「嘀」的一聲,一條新聞信息推送了出來——

「昨日下午,本市』楓橋夜泊』小區某公寓突然發生爆炸,幸無人員傷亡……」

方遲一下子停下了腳步。

廚房中的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

「房子沒了。」

身後的人忽然淡淡地說。

「原來你是無家可歸才來這裡。」

方遲忽然意識到他是在說他們曾經的那個約定。史崢嶸現在一定在拍桌子暴跳如雷,因為愚蠢的記者指出了「沒有人員傷亡」。wither對她的追殺一定不會終止,而謝微時——他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到來會給他帶來危險一樣。又聽見他說:

「沒關係啊,我只在乎房子里的人。你既然來了——」

「那就是謝太太。」

——第二卷·玫瑰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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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眼淚,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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