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第一百一十九章 終
一箭離弦,一箭又至。
比之前氣勢更強橫百倍的冰晶弓矢宛若化身銀色巨龍,一路摧枯拉朽,撕裂厚實堅固的綠繭,箭簇正正扎進濃綠圓球,將鬼葉當胸刺穿。
那少年僧人兩眼渙散,反手抓著箭桿緩緩朝外拔,綠汁如鮮血汩汩湧出來,銀光照耀處,傷口發黑開裂,如漆黑蛛網飛速擴散,直至連清俊面容也如殘破人偶般,裂開了深黑的創口。
鬼葉抓著弓矢的手指宛若碎屑般散落,胸口的創傷也越裂越大,彷彿吞噬萬物的黑洞漸漸擴散。
他失神般四顧,輕聲低喃時,仍是在虔誠誦經:「……願我來世得菩提時,光明廣大遍滿諸方,我於爾時,身出光明,照受苦者……所有業障悉皆消滅,解脫、眾生苦……師、師兄……」
最後一聲呢喃如羽絨般輕忽,轟然一聲,鬼葉已盡化碎屑,不見蹤影。
綠球乃魔藤之種,如今被毀,頓時地底藤蔓枯萎消散,引得地裂山崩、泥土塌陷、河傾海嘯,眼見得建鄴方圓百里千里土地要化為深川溝壑、吞沒其上的百萬生靈。
那青年身形驟然升騰,離了白虎后,重又握住神州鼎。
他掌心相對,猶如白玉的手指優美頎長,將神州鼎虛虛托在兩手中央,凝聲道:「吾之先祖,開天地以立華夏;吾之先考,育生靈始創現世;吾鑄神州之鼎,鼎成而神州永固。吾今告於皇天后土、名山大川聽真:昔吾征伐蠻庸,合集大統。大邦畏吾之威,小邦懷吾之德,是以炎黃之血榮生、七海之民咸服。吾今上告天、天休震;下告地、地休怒。青龍、玄武聽令,固我神州之骨血。」
話音一落,銀鏈般盤旋的騰蛇一頭扎進了環繞建鄴半個城郭、沸騰不休,好似要決堤撲來的大河之中,洪水之勢稍緩,漸漸退回河床。
龍龜收了守護光罩,身形輪廓一口氣膨脹得彷彿頂天立地,猶若一層淺黑霧氣,沉沉下墜,滲進了土地內。開裂溝壑終於靜止,過了少頃,竟漸漸收了回來,彷彿從不曾裂開過。
那青年又道:「朱雀、白虎聽令,滌我神州之正道。」
畢方赤紅雙翼略略一扇,便盤旋著往台城外飛去,所過之處,烈火熊熊燃燒起來。
陸升見狀險些驚呼出聲,隨即卻又看了個真切:那火焰竟彷彿有靈性一般,遇妖藤則燃,木石、布帛、以至於活人身上半點不曾沾染。
火焰無邊無際,映得神州宛若化作紅蓮地獄,燒盡邪魔災厄、燒盡外道罪業,殺不盡的妖藤在火海中灰飛煙滅。
而後白虎將陸升放回了城牆,身形眨眼彌散無蹤,化作了席捲全大陸的狂風,將漫天黑煙吹得無影無蹤。
正是晨曦初露、朝陽初升之時,黑煙散盡后,雲破天開,天際金光萬丈,一輪火紅耀目的旭日躍出地面,雞啼聲暢快報曉,既蘊含著劫後餘生的歡愉,又帶著無窮盡的期冀。
陸升耳畔響著無數人的喜極而泣,望著那人周身光芒漸褪,面色卻是一陣紅一陣白,也不知是驚喜多些,亦或是惱怒多些。
自台城近郊到建鄴城外,數不清的黎民百姓對著空中隱隱約約的白色人形光影虔誠祈禱,含淚跪謝,唯獨陸升獨自立在原地,怔怔瞪著那光影愈發黯淡,終至於消散無蹤。
只是那人先前十分不安分,大敵當前,偏偏能騰出手來,在他腰間捏一捏、腿上摸一摸,更有甚者,還在他耳廓舔一舔——在生死存亡之際也藏著滿心思的不正經,天下間除了謝瑢,斷沒有第二人。
「你這人……」陸升沒了懸壺,只得抓著劍鞘在手中攥緊,搜遍枯腸也尋不出詞句,只得氣悶喃喃道,「你這廝……」
大晉一場劫難,總算是有驚無險。
皇帝又換了人做,眾人提起時也只道習慣了,絲毫不足為奇。
只可惜陸升的大將軍府也開不成了,仍是回清明署任他的司民功曹。
因要修繕房屋、城牆,填平地裂溝壑、高築堤壩,救助傷患、災民,整個冬日裡,清明署全員忙碌不堪。就連謝宵也不回府,夜夜都留宿署中辦公,累得連花俏的儀錶也顧不上修飾了。
若說喜事,倒也不少。
周氏誕下了三胞胎,兩子一女,令全家人意外之餘、更是忙得雞飛狗跳,歡喜得陸遠整日里魂游天外、傻笑不止。就連陸升趁勢同他說了「我要做個斷袖,不成親了」,也不過打了陸升一頓,將他逐出家門而已。
——雖說是逐出家門,也不過是搬去了謝府暫住,每日里必定上門來逗弄外甥、外甥女,陸遠嘴硬心軟,只由得他去。不時還叮囑一句:「你大嫂做了鹽水鴨,明晚早些回來用飯。」陸升訕訕應了。
另一件喜事則同南來有關。
這丫頭興沖衝來尋陸升,劈頭一句便是:「我要成親了!」
陸升一愣,下意識便問道:「同誰?」
南來橫他一眼,卻掩不住滿面春風得意、桃花泛濫,竟少有地擰著發梢,顯出了幾分羞澀:「自然是同雲常哥哥。」
陸升只得道:「恭喜恭喜,何時成親,我為你添妝。」
南來也不同他客氣,嬉笑道:「現在就添罷,衛將軍要回幽州養傷,水月先生陪著他,雲常哥哥隨行,我自然也要同去。」
陸升失笑,便揉了揉南來的頭,柔聲道:「好,哥哥為你添妝,大婚之時,必赴幽州,去背你上轎。」
南來突然紅了眼圈,拉住了陸升的衣袖,「一言為定……抱陽哥哥,你要常來幽州。往後我沈家的子女,可都要認你做乾爹的。」
陸升笑道:「南來妹妹身體康健,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我這點微薄薪水,可都要存起來做見面禮了。」
南來又羞又惱又歡喜,再瞪他一眼,終於破涕為笑,叮囑了幾句,這才興沖沖地走了。
翌日沈倫也來見他,自然彼此打趣幾句,小酌幾杯,這次卻是定下了再會之期,方才欣然作別。別離之時,滿腔俱是歡喜。
正是春末時節,黃昏時分,天色正好,落馬橋謝府的後花園里綠樹成蔭,宛若綠紗蔥蘢。
陸升送走了沈倫,只覺酒意微醺,便自食案中提了一壺酒,坐在後園迴廊邊,背靠朱漆廊柱,默然望著潺潺流水,蜿蜒過假山,沒入野花之中。
又是若蝶那清脆吵鬧的嗓音同急促的腳步聲打破寂靜,因欣喜若狂而略顯尖銳的嗓音,卻是分外悅耳:「抱陽公子!抱陽公子!我們家公子……總算回來了!!」
陸升卻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冷淡望著遠處一人踏著滿地欣欣然伸展枝葉的野草繁花,緩緩向他走來。
玄冠紫緌,深衣如垂雲,邁步時如輕雲逐月、流風回雪,連洛神見了也要自慚形穢的面容上,一點笑意卻漸漸消散無蹤。
謝瑢立在三尺開外,負手皺眉道:「我回來了,你竟不來迎我。」
陸升這才坐直身,仍是冷冷望著他,「不知尊駕何人,唯恐認錯惹來雷霆之怒,是故不敢迎。」
謝瑢愣了愣,不覺抬手摸了摸鼻翼,嘆道:「抱陽,你聽我解釋。」
陸升道:「洗耳恭聽。」
謝瑢遲疑稍許,仍是嘆道:「我本是神明生造的法寶,而非三界五行中天生的活人,合該生無可戀,死無所哀。然而我謝瑢何其有幸,竟能遇到你,生了執著心。」
陸升躍下迴廊,朝謝瑢靠近幾步,不動聲色應道:「哦?」
謝瑢續道:「只是光有我獨自生了執著心尚且不足,是以我只得賭一賭。」
陸升從善如流問道:「賭什麼?」
謝瑢柔聲道:「賭你一滴眼淚。」
見陸升仍是面色森寒冷睨他,謝瑢只得再解釋道:「……單我一人執著,不過一廂情願罷了,戀棧紅塵也是徒勞。抱陽為我落淚時已生死志,全因對我也生了執著心的緣故……抱陽,我好歡喜。」
謝瑢再度展顏笑開,上前待要將陸升抱在懷裡。
陸升卻反手按住謝瑢胸口,緩緩推開一臂之距,沉聲問道:「是以我若不願同你赴死,你便不願與我同生?」
謝瑢道:「你若不執著,我活著也沒意思。」
話音才落,陸升揚起拳頭,惡狠狠揍在謝瑢臉上,呯一聲又脆又響,揍得謝瑢踉蹌後退,額頭垂下幾縷碎發,捂住半邊臉有些發怔。
守在迴廊另一頭的若蝶一聲驚呼,急忙捂住了嘴,只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驚恐望著若霞,小聲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若霞只按著她肩膀,平靜道:「只管看著便是。」
陸升不管僕從如何驚慌,謝瑢後退,他亦步亦趨跟上,對準謝瑢下頜、胸腹接連揮了數拳,嘭嘭悶響中,拳拳見肉,揍得不留情面、兇悍凌厲。一面厲聲道:「任性妄為,不可理喻!若是我、若是我不肯與你同生共死,豈非是……」
謝瑢生生挨了幾拳,到底是撐不住翩翩貴公子的架子,鼻青臉腫地握住陸升的拳頭,嘴角流血,他便舔了舔鮮血,深深注視著陸升,柔聲道:「無非是願賭服輸罷了,抱陽自然捨不得我輸。」
陸升抽回拳頭,反手再揮了一拳,冷道:「喪心病狂。」
謝瑢扣住他手腕,兩人纏鬥間雙雙倒在了迴廊鋪就的厚軟墊子上,只是這公子哥兒臉上帶傷,原本旖旎的姿勢便顯得有些驚悚,他壓著陸升手腕俯身下去,長發也隨之披散下來,落在陸升臉上,冰冰涼涼,反倒撩人心弦,「正是如此,許久不曾抱過你,委實是忍得喪心病狂。」
陸升面容驟然紅得滾燙,心跳也變得慌亂急促,只得屈膝去撞他,咬牙恨道:「那日你當著日光的面,對我做了什麼?」
謝瑢臉色一沉,扣住他膝蓋,冷道:「你若再提旁人一個字,本公子現在就辦了你。」
若蝶聽不見那二人交談,卻見到謝瑢反客為主,對陸升下手,焦急道:「快些攔一攔,只怕公子一時意氣傷了抱陽公子,日後後悔。」
若霞嘆氣道:「誰要你多事,我們走。」
若蝶氣惱得眼圈也紅了,咬牙道:「你不去救人,我去!」
她才提著裙擺作勢欲沖,若霞使個眼色,若松若竹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若蝶,全府僕從悄無聲息,自後花園撤退得乾乾淨淨。
陸升卻只顧得上自救掙扎,死命攥緊了腰帶,先前在同謝瑢爭些什麼,如今卻如春雪融化般,無關緊要,更是想不起來了。只氣惱道:「日光比你講道理得多!」
謝瑢傾身壓在他雙膝間,眼瞼微眯,笑容冰冷,彷彿猛獸磨牙般低聲笑了起來,「抱陽原來也想我想得緊,所以幾次三番拿外人激我疼你。」
陸升還待辯解,卻被擒住了要害,一時間只得抓住謝瑢肩頭急促粗喘,隻言片語,再難成句。
暮春時節,桃花落盡,蓮池中已鋪滿了碧綠的田田荷葉。
謝瑢也是言出必行,一而再、再而三,就在迴廊下將陸升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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