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佛殺生(三)

3.第三章 佛殺生(三)

那槐樹林鮮有人跡,棕黑樹枝縱橫交錯,那形如鬼魅的身影一路暢通,前方接連傳來枝幹折斷聲響,反倒便宜了陸升,只需順著前人闖出的枝葉前行即是。他眼角又瞥到一根堅韌枝條上掛著個深色物事,抄在手中一看,卻是枚墨玉制的玉佩,方整扁長,玉質細膩,色澤勻稱,黑中隱約透著玄青之色。一面光滑無瑕疵,另一面卻以蝕刻之法,刻有一頭單足的仙鶴,怪異至極。

懸吊的玄色絲絛被掙斷,想來就是前頭那人遺落之物,陸升將玉佩塞入懷中,仍舊緊追而上,不過半盞茶功夫,便聽聞左前方傳來一陣激烈相搏、金鐵交鳴之聲。陸升加速追上,便見兩道身影,一青一玄,在半空樹影間對撞,旋即分開,青衣者落在地面,手中一口寶劍,長近四尺,寒光懾人。他正反手杵劍,氣息凌亂,左肩頭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斜斜划至右邊肋下,鮮血飛速滲透洗得發白的青色僧袍,好似披上一條紅綢帶一般。

陸升見了他的相貌,不禁微微一驚,這人卻是清晨在麵攤有過一面之緣的遊方僧耀葉。

此時耀葉面色蒼白,雙目中卻精光奪目,哪裡還有半分坐蓮撫琴的寶相,分明猙獰得宛若修羅,嘴邊亦是鮮血淋漓,嘶啞冷笑道:「趁人之危,閣下當真好算計!」

那玄衣人卻立在一株樹枝上,風吹葉搖,他卻穩得彷彿生根在樹枝上了。身著玄黑深衣,外罩銀灰半袖,也不知是什麼材質,袍袖衣擺隨風招搖,銀螭龍紋樣栩栩如生,彷彿活過來似的張牙舞爪,那衣衫在昏暗中猶若會自生光一般,素雅到極致,卻又華美異常。

看年紀亦不過二十齣頭,氣度卻沉穩雍容,足下踩著搖搖欲墜的槐樹枝紋絲不動,他相貌俊美非常,一頭濃黑長發只以絲繩束在腦後,身形高大,容色風華無雙,竟是個世間罕有的美男子,若非他眉宇間酷烈嘲諷的神色一覽無遺,多添了些許人氣,倒叫人懷疑是什麼天仙神明降臨於世了。

那玄衣青年右手中持有一柄不過兩尺的玄黑短劍,材質竟似石制,黯淡無光,平凡無奇,他正以冷冽目光垂目打量耀葉,嘴角一勾,譏誚之色愈見鮮明,語調卻悠然得彷彿品茶一般,「琴藏凶煞,劍斬無辜,你這惡靈,不好生在地獄懺悔罪業,竟回陽世作惡多端……倒也罷了,與我無關。將手中凶劍留下,饒你不死。」

耀葉又咳嗽一聲,噴出滿口鮮血,被雨水一衝,淋漓滴落滿地。他卻不管不顧,指節用力,將長劍牢牢握緊,直指蒼穹,隨即後背筆挺,傲然道:「此劍名懸壺,乃濟世救人、慈悲仁愛之器,怎可落入你這等卑劣小人手中!欲奪此劍,先取我命!」

話音未落,耀葉已拔地而起,整個人彷彿化作一道凄厲電光,劍尖直指玄衣青年。那青年卻不閃不避,仍是冷笑一聲,欺身而上,短劍彷彿玄黑霧氣一般融在雨霧之中,旋即響起一陣叮叮噹噹的金鐵交鳴。

那二人短短一句不合,又互鬥起來,你來我往間撞得枯枝落了滿地,就連綿綿細雨也在二人勁道激蕩下化作萬千暗器,撲簌簌打進周遭的樹榦中。習武者常言:一寸長,一寸強。耀葉那柄利劍比玄衣青年的玄色短劍長了兩尺,卻困於槐樹林中樹木密集,反倒施展不開,處處掣肘,不過幾息功夫便落了下風。

陸升終究經驗淺薄,見那玄衣青年招式狠辣,又眼見耀葉不支,情急之下只得自樹后跳出來喝道:「住手!羽林衛……」

他後半句話未出口,玄衣青年已然大怒,斥責道:「愚不可及!」布滿銀色螭龍紋的深袖一掃,身形仿若墨蝶翩然而起,一把抓住陸升後頸衣領,如驚鴻一般自原地彈起,遠遠閃避開去。

一道慘白電光自陰雲中劈下,先前二人爭鬥之處卻發出隆隆巨響,驚天動地中,地面塌陷,連同其上的槐樹接連倒伏,乍看竟似那道電光將這山腰突出的一塊硬生生劈斬下去。

泥土、岩石與樹木發出轟然響聲,那一整塊山體自主體脫離,在驟然加大的急雨中崩塌墜落,耀葉依然手握長劍,面色如金紙一般,卻對著陸升宛然一笑,只攤開手腳,同那些岩石碎塊、樹木殘骸一道隕落。

陸升跌坐懸崖邊緣,兀自驚魂未定,又眼見那玄衣青年身形一動,竟似要追著落石一道跳崖,他不假思索撲上去,自背後將那青年攔腰死死抱住,不准他往前再多行半步。

那玄衣青年愈發大怒,又不願碰他沾了污泥的雙手,頓時連腰身也僵直,只得陰沉喝道:「放手!」

陸升被雨淋得目不能視物,索性埋頭貼上那青年的銀紋半袖,將臉上雨水蹭了個乾淨,方才道:「公子!莫要輕生!在下是羽林衛十二營清明署司民功曹陸升,我懷疑你同十里坡藥王菩薩廟裡那兩具屍首有干係,且先隨我回營,問詢清楚再跳崖不遲。」

那玄衣青年素來潔癖,又不喜生人靠近,在馬車中時連開口詢問陸升幾句也覺厭惡,要身邊的侍女傳話。如今被陸升弄得一身污泥,更被他肆無忌憚將衣衫當做了擦臉巾,饒是平日里再如何地氣度高華、恬淡無欲,也一樣被氣得三屍神暴跳,若非顧慮他羽林衛的身份,早就一劍斬了下去。

如今聽他一通胡言亂語,不禁冷笑道:「陸升,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陸升道:「公子身懷絕技,殺我易如反掌。不過羽林左監衛蘇將軍是在下恩師,若他的徒弟不爭氣被人殺了,恩師掘地三尺也要追查個水落石出,看看是何方神聖所為。公子縱使系出名門,只怕也少不了一番麻煩。」

那玄衣青年面色愈發黑沉,一則委實嫌棄麻煩,二則卻是被陸升口中「系出名門」四字觸了怒鱗,將手中絕世神兵一拋,再不顧泥濘,反手去抓陸升手腕。

陸升卻好似游魚一般,手腕靈活一翻,自他擒拿爪下掙脫出來,仍是抓住青年銀螭龍紋繡的腰帶不放。青年腳下又一個發力,竟帶著陸升一路後退,硬生生撞斷了一株碗口大的槐樹。

陸升被撞得後背劇痛,胸口血氣翻騰,急忙伸腳勾住那青年套著鹿皮靴的小腿,竟是撲通一聲,將他絆在原地。二人在密集雨簾中糾纏不休,冷雨濕透衣衫,泥濘濺滿袍擺,狼狽不堪,最終跌在泥漿之中。

陸升體力耗盡,終究被掙脫了開去,那青年滿身泥濘,濕漉漉長發如海藻般自肩頭披散而下,一張面容俊絕清雅,雙目如明月映在寒潭,分明是狼狽不堪,雨水劃過他面容時,竟有幾分似水中龍神、池裡芙蕖,陸升一時失神,不禁脫口道:「你長得這般好看,何苦要輕生?跌下山崖必定血肉模糊,丑得很,倒辜負了上天一番心意。」

那青年本半跪起身,攥著陸升衣襟將他提將起來,聞言微微錯愕,高高揚起的右手卻停在了半空。

二人僵持時,突然一聲驚呼響起,「公子!」卻是那侍衛嚴修的嗓音,那侍衛原本是個沉穩持重的人,眼下卻驚恐莫名,幾欲昏厥一般,慌慌張張道:「公子怎的……」

隨即百里霄亦是喚道:「陸大哥!」

自陸升追出廟門,至耀葉墜崖、二人近身廝打,說來話長,實則不過短短數十息,這二人聽聞陸升厲喝,便立時追了上來,卻被先前山體震動耽誤了少頃,故而眼下方才抵達。

百里霄見到陸升泥人一般,倒也處變不驚,只擔憂陸升受傷,見他被另一個泥人制住,便拔刀相脅,怒道:「住手!」

反倒嚴修驚慌失措,跌跌撞撞撲跪在泥濘中,對著那青年抱拳低頭,顫聲道:「公子……公子可曾受傷?卑職救護不及,求公子降罪!」

那青年本就遲疑,如今便順勢鬆手,徐徐站起身來,道:「無事,我同這小兄弟切磋武藝罷了。」

深冬冷雨,荒山野嶺,不在廟中避雨,卻同個羽林衛在泥中打滾,切磋的是哪門子的武藝?

然而嚴修卻仍舊半信半疑,只因他家這主人性情最是乖戾,又素來厭惡生人,在白水巷外同陸升問話時,連面也不露,並無半分交情。若說是在息事寧人,包庇陸升,未免太匪夷所思。

陸升亦是翻身而起,愕然道:「這位公子,是你家主人?」

嚴修瞥一眼那青年臉色,方才道:「正是,我家主人姓謝,單名一個瑢字。」

陸升不禁喃喃失語道:「原來這位便是謝家小姐。」

他只因那馬車主人不同他開口只叫下人傳話,故而先入為主,誤以為是個千金,故而初見這謝公子,便疑心這人是擄走謝小姐的賊人,卻又不知為何同耀葉和尚打了起來。如今看來,卻全是誤會。

謝瑢嚴厲掃那口無遮攔的年青羽林衛一眼,只是眼下滿身污泥,不願再多同污濁俗人同在一處,只道:「回府。」便邁步朝山下馬車停處行去。

嚴修急忙抱拳同兩位羽林衛告辭,拾回烏黑短劍,隨即跟了上去,撐開油紙傘為謝公子擋雨。

陸升也只得抹一把滿臉泥水,同百里霄跟在他身後一道前去取馬,揚聲道:「謝公子,多有得罪!只是廟中屍首之事尚有疑問,明日還請公子到我羽林十二營一趟,敘敘舊。」

那公子頭也不回,陸升想一想又道:「公子若是不方便,明日在下造訪府邸也是一樣,我知道公子住在城北竹節巷,落馬橋附近。」

謝瑢聞言一怔,隨即怒道:「若蝶那小東西,要將我住址嚷得滿城皆知不成?回去定要打她板子!」大步邁走,愈發去得遠了。

嚴修後背一冷,不敢應聲,只是更盡心儘力撐著油紙傘,分毫不敢怠慢。

陸升同百里霄領回馬匹,急忙下山報信,不料才走到山腳下,就見一群村民撐著傘跪在地上,對著半山腰俯首跪拜,念念有詞。

他二人循著村民跪拜的視線望去,卻見半山腰上坍塌了一大片土石,露出赤褐色的岩層,被雨水淋得濕透的岩層上,卻浮現出一尊碩大無比的佛像影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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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升天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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