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佛殺生(五)
謝瑢說得氣定神閑,陸升才待要開口,卻不由自主站起身來,將茶盞放在手邊几上,又自懷中掏出個荷包,放在一旁。
他不禁大驚失色,兩手卻仍是將懷裡袖中的物事往外掏,不一時便連同懷裡的玉佩、辦公務的令牌、腰間的掛飾、就連魚皮寶劍都全數交了出去,滿滿堆在几案上。
陸升愈發惶然,顫聲道:「這、這是……」
謝瑢仍是安坐對面品茶,一言不發,悠然打量陸升的星眸燦然,眼眸里卻是含了些許愉悅笑意。
陸升雙手卻不停,竟開始松解袴褶之外纏的如意紋腰帶,他不禁連舌頭也打結了,慌忙道:「謝公子!謝老爺!謝神仙!手下留情!」
謝瑢方才道:「罷了。」
陸升兩手立時得回控制,他鬆一口氣,急忙將腰帶纏了回去。
謝瑢自那堆財物之中收回墨玉佩,陸升卻騰出手來,一把將他手背按在几案上,「且慢!」
謝瑢雙眉皺起,這青年倒是百折不撓,被他一番捉弄,不曾懟怒,卻還來撩撥他,倒令人佩服這股氣勢了。
陸升怕他再使出什麼詭異的法子,忙道:「謝公子,在下有事請教!」
謝瑢嘴角微勾,笑道:「我心情好,允你提問三次。」
陸升大喜,忙問道:「公子在那藥王……藥師廟可曾見到了什麼,又如何同耀葉打起來?」
謝瑢道:「見到了兩具屍首,那和尚原來名喚耀葉?他身懷寶物,我見獵心喜,欲殺他奪寶。尚餘一個問題。」
陸升默然了片刻,苦笑道:「謝公子,莫要說笑。」
謝瑢道:「先將手放開。」
陸升方才察覺他仍舊牢牢抓著謝瑢一隻手,慌忙鬆手,不禁又問道:「那山中佛像,可有什麼說道?」
謝瑢施施然在陸升對面坐下,仍是拿一對清澈星眸斜睨他,陸升心領神會,忙深施了一禮道:「請謝公子有以教我。」
謝瑢沉穩嗯了一聲,方才道:「藥師琉璃光如來發十二大願,要救人世苦厄。」
那藍衣侍女甚是聰慧,見自家主人示意,便去取了經書奉上,謝瑢翻了幾頁,遞給陸升。
陸升便照他指點,一一翻看。
經書名為《藥師琉璃光七佛本願功德經》。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有眾生,造諸惡業,生在無間黑闇之處大地獄中受諸苦惱;由彼前身聞我名字,我於爾時身出光明照受苦者,由是力故彼見光時,所有業障悉皆消滅,解脫眾苦,生人天中,隨意受樂,乃至菩提。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清徹;光明廣大遍滿諸方,焰網莊嚴過於日月,鐵圍中間幽冥之處互得相見,或於此界闇夜□□斯等眾生,見我光明悉蒙開曉,隨作眾事。
陸升嘆道:「聖賢大願,終歸是濟世救民的偉業,但小弟愚鈍,不知那十里坡的半山佛影,究竟有什麼深意?」這便稱兄道弟了起來。
謝瑢卻也不惱,單手支頤,手肘撐在扶手上,笑道:「你固然愚鈍,卻勝在勤學好問,尚不至無可救藥。本公子就額外開恩,再為你解惑一次。」
陸升心道這公子哥雖然看似拒人千里,難以親近,又兼言辭毒辣,不留情面,然而骨子裡卻仍是個好人,只需投其所好即可。
他便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來,那貴公子果然龍顏大悅,又命那藍衣侍女取來一冊書,教授起學生來。
西域曾有一個小國,名喚天印,國王篤信佛法,耗舉國之力修了一座寺廟,名為廣施寺,取的乃是「樂善好施,廣無止境」之意。天印富庶,這廣施寺便成了萬里疆域之內最大的佛寺,僧徒多時,過萬之數。另藏有九百萬卷經書,乃是彼時佛法的中心。
然而百年前,一支自更西處而來的鐵騎擊破天印國門,殺了國王奪了王權,又遣大軍將廣施寺團團包圍,將眾僧鎖在寺中,只開一道門,每次自門中拖出一名僧人,便有軍士負責質問:「你可願棄邪歸正,入我玄奧門?」
僧人若是不從,即刻殺之。
如此周而復始十餘日,廣施寺數千僧人盡遭屠戮,卻無一人服從。
寺前寺后屍骨成山,流血漂櫓,彷彿人間地獄一般。
至此天印既滅,廣施又毀,佛法分崩成了無數流派,其中一支名為凈業宗,侍奉藥師琉璃光如來,其最初的宗主,便是天印國王的遺孤因陀伽王子。
凈業宗以侍奉如來、行十二大願、凈化三千世界之名,潛心修習各類殺人術,最初不過是抱著有朝一日助王子復國的目標。
然而光陰荏苒,那四處燒殺搶掠的玄奧門也因內部不和、作惡多端而覆滅,消失得無影無蹤,因陀伽王子早已故去,天印國、廣施寺本就是西域秘辛,如今皆已蒙塵,鮮為人知。
唯獨這凈業宗留存至今,竟又流入中原,成了行事極為隱秘的一支邪宗,為佛門正統所不容。
陸升聽聞到此節,便覺頭大如斗,不覺捧頭呻|吟道:「莫非這幾樁殺人案,還同那勞什子的凈業宗有干係不成?」
藍衣女侍為二人換了茶盞,又奉上四色茶點,謝瑢便捻起一塊晶瑩如琥珀的糕點,徐徐吃了下去,方才道:「凈業宗倒也有些旁門左道,慣能糊弄世人,那佛像泰半出自其手筆。然而殺來殺去,儘是些升斗小民,卻叫人看不透玄機。」
陸升聽得眉頭微皺,卻隱忍了下去,一面打量那書冊的記載。書中卻記敘,凈業宗自打入了中原,因其信條與中原佛門相左,故而只得隱秘行事。數十年來,時常被權貴收買,用作爭權奪利、剷除異己的毒刃。
這凈業宗藉機做大,又得了榮華富貴,竟有些樂不思蜀,不願回歸西域。
非但如此,連信條也隨之更改,若是供奉不足,卻是不肯隨意奪人性命的。這本是坐地起價的手段,若以後世人眼光評判,亦可稱之為精品戰略。
所以殺了這許多升斗小民,對凈業宗卻是半點好處也沒有,徒然引得官府注意,吃力不討好,並非凈業宗慣常的手段。
陸升心道:原來如此,險些錯怪了謝公子,慚愧慚愧。
一面又下意識如法炮製,取了塊色如琥珀的糕點,放入口中。
那糕點切得方方正正,十分小巧,正合一口一個,甫入口中,淡淡甜味一散,便即刻湧出強烈的辛辣姜味,陸升頓時憋得滿面通紅,在別人府上做客,卻又不敢冒昧將那物吐出來,只得強忍著將那彈性爽滑的糕點生生硬吞下去,慌忙喝了口熱茶,這才緩過氣來。
花廳里隨侍的三名侍女各自掩袖,卻半點聲音未曾發出來,那藍衣侍女方才盈盈笑道:「這是薑汁琥珀糕,乃是濾了毫無雜質的薑汁,兌入瓊脂熬煮,再加入椴樹蜜、槐花蜜製成,功曹大人昨日也受了涼,需當多吃幾塊,去去寒氣。」
陸升昨日才被迫灌了兩大碗,今日不想又被換了個法子再灌,不覺苦笑道:「多謝……」
謝瑢道:「堂堂男子漢,卻還挑食。若霞,去換幾盤茶點。」
陸升低頭不語,那藍衣侍女卻笑著福一福身,不過片刻便帶著兩個小丫頭回來,為陸升撤換了茶點,又特意叮嚀道:「這一屜是酒釀做的蒸饅頭,也有驅寒功效,功曹大人請趁熱品嘗。這一碟是千層酥,這一碟是奶黃花生,這一碟是桃花酒漬的白桃干……俱都不含姜的,也不含蔥、蒜、茱萸。」
陸升只得笑道:「多謝若霞姑娘……我也不曾挑剔到那種程度。」
若霞卻只笑眯眯福一福,便收了舊的四碟茶點退下了。
陸升暗自煩惱了片刻,見謝瑢神色不變,遂丟開雜念,又問道:「謝公子莫非懷疑那僧人耀葉同凈業宗有關,方才追蹤那僧人而去,繼而起了衝突?」他又略微遲疑,問道:「破廟中行兇者,莫非就是……」
謝瑢放下茶盞,悠然道:「數起斷頭案,行兇者乃是同一人。」
陸升微驚,卻不露聲色,笑問道:「公子何出此言?」
謝瑢卻不答,只道:「手法嫻熟,乃是專精此道者。」
陸升不語,他這些判定同仵作卞慶報告的如出一轍,若非他信任卞慶數十年忠誠,只怕要懷疑這消息莫非外泄了。
謝瑢忽然伸出修長手指撫了撫下顎,揚眉笑道:「我想通了,原來如此……先斬罪人,后殺苦主,皆是為度人脫離苦難,所謂殺生為度生之意。」
陸升皺眉道:「邪說妄語,天下間哪有以奪人性命為正法的佛祖。」
謝瑢笑道:「你倒有空同我坐而清談,那苦主卻等不得了。」
陸升一怔:「苦主?」
他猛然跳起來,駭然道:「還有柳氏遺孀!你如何知曉?!」
謝瑢笑得愈發雍容,支著下頜道:「當真要問?」
那青年軍士只得慌慌張張抱拳告辭,走至花廳門口,又旋身沖回來,將先前自動交出來的一干物事掃入懷中,再匆匆忙忙離了謝府。
陸升心內焦急如焚,恨不能飛往城外余家莊,卻是無暇再去尋助手。
原來那柳氏遺孀雖然心懷必死之意撞在香案下,卻並未當場斃命,昏迷之時,不知何人替她止血包紮,將她送到了余家莊附近。她娘家就在余家莊,故而眼下留在家中養傷,未曾露面。京城中人卻是以訛傳訛,然而此事本應只有羽林衛同柳氏遺孀的家人知曉。
……尚有一人知曉,陸升心中微沉,那營救柳氏遺孀余翠蓮,將其送往余家莊之人,亦是誅殺惡霸、又盡滅杜氏五口的行兇者。
那行兇者究竟是耀葉還是謝瑢?
若是耀葉行兇,謝瑢又是如何知曉?
亦或是這二人聯手,之後卻起了爭執?
謝瑢不知陸升此時心中糾葛如麻,反倒心情頗佳地站起身來,回了廂房。若霞率領其餘侍女,侍奉他更換外出服飾,將長發束得整齊,用一根通體瑩白如凝脂的白玉簪固定住。
若霞又抱著白狐皮大氅,立在馬車旁問道:「公子,那僧人太過妖邪,公子千萬小心。」
謝瑢笑道:「他所恃無非手中的刑天碎刃,我取了即回。他若要殺人,我卻是不管的。」
又叮囑道:「務必將信送到興善寺。」
若霞與眾人齊齊應喏,隨從小廝已上前來,服侍謝瑢上了馬車,得得往城外去了。
若霞立在門口,眺望馬車漸漸轉過街口,沒了蹤影,她方才囑咐身旁的書童道:「若松,莫要耽誤,騎那匹青騅,快些替公子送信去,務必要親手交給惠葉大師。」
若松應了一聲,笑道:「若霞姐姐放心。」這才急忙去了。
在她身後,若蝶那小丫頭自一塊太湖石后探出頭來,嘟著嘴道:「公子口口聲聲不管,這卻又是寫信、又是出門,分明比自己的事更上心,到底是為了那什麼妖物寶器,還是為了旁人……」
若霞嘆道:「公子罰你做十二雙鞋、十二對底襪、十二件直綴,你卻還不知道收斂,仔細再禍從口出,罰你這輩子都出不了綉樓。」
若蝶頓時苦著一張小臉,垂頭喪氣回綉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