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拾取一隻小病嬌的正確姿勢03
夜裡落起一場雨。
浸人的冷氣從石磚底地下滲出來,席子都潮了,他裹緊了棉被還是冷得打顫。
被拐走時他比現在還小,就是他反覆地去銘記,也只有個蜃樓般憧憧的影子,罩著一層霧般,映著花燈瑩瑩團團的光。
一盞蓮托八仙過海走馬琉璃燈旋轉著,燈上的畫栩栩如生,他被娘親抱在懷裡,娘親溫柔地說:「好看吧?沐哥兒,這是爹爹送的花燈。」
這些畫面零零碎碎的,大抵是他那時太小了,記不清太多事,他記得蓮子米大小的琉璃珠子串成的珠簾被人捲起,悠悠晃蕩開來,冽灧的光籠在娘親的臉上,他坐在小杌子上仰著頭努力地看,可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娘親走過來,綉著大朵白色芍藥花的銀紅色緞面的裙袂拖在地上,有如水紋般輕輕漾著,纖細的腰肢上玉石環佩鏗鏘作響。又好多漂亮的女人走過去,她們嬉笑著,笑聲銀鈴般清脆,那麼熱鬧,卻沒有一個人發現他。
人潮湧動,熙熙攘攘,他坐在一個高大男人的肩膀上,看得很高很遠,街市的屋檐下掛著一排排漂亮的燈籠,波光粼粼的小河倒映著星辰璀璨的天幕,又織進了幾經綸的人間燈火,小娘子們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地在河岸邊挑著竹竿放蓮花樣的河燈。他滿心好奇,看得目不暇接,興奮地指揮著說:「去那邊!去那邊!」走著走著,周圍的人似乎便少了,把他頂在肩上的人走到一個烏漆麻黑的巷子里,他四下環顧,一個熟悉的面孔都沒有。
「娘!」他叫了一聲,被人捂住嘴巴裝進麻袋裡。
他後來沒哭也沒鬧。他與有好些個和他一樣被拐來的孩子被關在一塊兒,那幫小傻子只知道哭鬧,與其哭鬧倒不如想怎麼逃跑,但有些人又只知道瞎跑,他親眼看到一個孩子連門都沒有出去就被抓回來打了個半死,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了兩天才死,大人過來一張破草席一卷攜了走,地上流了一小灘暗色的血漬,誰都不敢過去坐,只有他敢。他走過去,拿布把地上擦的乾乾淨淨的,一邊擦一邊想:他會逃出去的,但也不會這麼枉死,他會活下去。
戲班子並不在一個地方待太久,他們在一個地方擄了孩子,過段時日再去別的地方唱戲,便沿途賣掉,只他一直被留了下來,起初是班主嫌價格不夠高,後來是他戲學得好。
那也是一個雨夜,他被推門聲吵醒,一道閃電擦亮了一瞬,叫他瞧見門口搖晃的身影。他驀地恐慌起來,悄然快速地借著夜色鑽到床底下,那個人停在了床前,拖著一片巨大的影子,仿似一隻漆黑的凶獸注視著他。躺在床上的其他孩子醒了過來,顫巍巍地問了幾句,雨聲太響他聽不清。孩子凄厲地尖叫起來,他捂住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地上的影子,他就是要死,也要拉個人陪他下地獄!頭頂的床板吱呀吱呀地搖晃起來,雨聲,哭聲,吵得他不敢合眼。後來他再也沒敢躺在床板上睡著過,只有在床底下才能闔目片刻。
他醒了過來。
太冷了。
他從床地上爬出來,站在床邊,凝望著躺在床上酣然好眠的醜八怪……他的被窩看上去很暖和的樣子。
外面的雨停了。
屋子裡安靜的落針可聞。
——「我是被拐的。我有娘親,我要去找我娘親!」
他為什麼會把這件事告訴醜八怪?大概是因為醜八怪老是問老是問,太煩人了吧。
——「唔,那我幫你找你娘親。」
……他才不信呢。
他靠近過去,趴過去聞了下,香香的。他的娘親也總是香噴噴的。
這醜八怪丑是丑,人倒是很香。
他輕手輕腳爬上床,悄悄鑽進被子里,被子很大,他只佔了一個角落。
果然很暖和。他躺在被窩裡想,他就眯一會兒眼睛,醜八怪醒之前他就偷偷地回床底下去。
孩子想著,枕著似有若無的香氣,不知不覺地沉入夢鄉。
隔日早上,顧雪洲胸悶地醒來,發現八爪魚一樣纏在他身上的小傢伙,難怪他在夢裡都被壓的要喘不過氣來了。難道是他半夜夢遊抱上來的?不可能啊,他一直睡在這個位置,身都沒翻一個。那這小傢伙是自己爬到床上來的?
顧雪洲看著孩子平靜安詳的睡臉,想起昨晚他們說的話,這孩子總算是對他開口了,告訴了他自己的身世……顧雪洲現在知道了孩子的名字叫「沐哥兒」。
他一動也不敢動地躺著,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溫馨時刻,默默地緬懷起來……他小時候也是這麼依偎著哥哥睡覺的,那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過了好半晌顧雪洲才覺得不能再躺下去了,他得去店裡開張了啊!
先把架在自己腰際的腿輕輕推開,又低頭看了看緊緊拽著自己衣襟的小手,顧雪洲小心翼翼地撥小小的手指,剛碰到,近在咫尺的小臉就微微皺起,咂了咂嘴巴,顧雪洲頓時僵住,不敢動了。他想了想,解了自己的衣帶,把衣服給脫了,總算是脫身了。
顧雪洲嘆了口氣,這孩子三天沒換衣服,有點臭了,該怎麼哄他洗澡呢?還得去弄兩套小娃娃穿的衣服來。
香粉鋪子倒不著急多早開張,大清早的,誰來買胭脂水粉啊?顧雪洲換了身藕褐色布衣,用木簪子束了發,人是丑,拾掇的還算乾淨清爽。
早上生意冷清,快正午了,顧雪洲總惦記著家裡那小傢伙,想抽空回去投餵食物點心。
這時一個讀書人打扮的年輕人跨進店門檻,他身著月白色寶紋杭綢直裰,長身玉立,文質彬彬:「安之,許久不見?」
顧雪洲高興地迎上去,「玉衡!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此人名為王杓,字玉衡,顧雪洲的好友。要說淵源,王杓當年差點成了他的大舅子,正是他第一任亡故的未婚妻王小娘子的親兄長,當初也是王杓繞開父母告知他妹妹的病情的。後來雖然沒結成親家,顧雪洲和王家大少爺依然是好友。王杓十六歲時考取了童生,去年去了縣學念書,每次休沐回來定是要來探望顧雪洲的。
「昨天剛回來的。今天我便來看你了。」王杓身後跟著侍奉的小童機靈利索地把一個食盒提了上來,「我從縣裡帶回來的點心蜜餞,給你嘗嘗。」
顧雪洲赧然起來,他便從袖子里掏出個菖蒲花紋掐絲琺琅瓷盒,依依不捨地遞過去,投桃報李,「送給你。」
王杓知這必是好東西,毫不客氣地接了過去,「這是什麼?」他扭開蓋子,是盒胭脂。
顧雪洲靦腆地道:「我新做的花露胭脂,就做了三盒,頂不錯的,頰妝點唇都可以。拿去孝敬你娘吧!」
王杓笑道:「我自然給我娘帶了禮物。你這胭脂我也收下了,你自己也留一盒,送你未來的娘子唄。」
哪壺不開提哪壺!顧雪洲臉上僵了僵,神色黯然。
王杓接著道:「我聽說了柳二姑娘的事……你怎麼就那麼糊塗答應替他們隱瞞了?白白背個克妻的名聲,聘禮都沒退給你吧?」
顧雪洲看了他一眼,他們還說你妹妹也是我剋死的呢,他無奈地對王杓抱拳搖了搖,求他不要再說下去了。顧雪洲想起一件事正好可以問問,「你知道趙員外家的事嗎?」
兩人坐下來說,把王杓剛送的點心拿了一盤出來,王杓拿了一片雲片糕來吃,「這家的雲片糕又薄又軟,白綿香甜。」接著隨口說,「趙員外家的事我聽說了,那幫戲子住在客棧,還在鬧了,之前是找人,現在是懷疑趙員外害了人命。」
「怎樣?」顧雪洲殷勤給他倒了杯明前龍井。
「我聽說其實趙員外看中了戲班子的一個美貌小童,想要佔為己有,班主不依,而後臨走前小童失蹤,班主回去找,在花園裡發現了一隻小童掉落的鞋子,嚷嚷是趙員外把人藏起來了,要在他家裡找人。趙員外怎能讓這幫戲子在自己家中翻箱倒櫃找人?戲班子堵門要了幾天人也沒要到,據說是準備報官了。可幾日了趙員外家中也無小童的蹤影,戲子又懷疑小童已經被他害死了。嘖嘖。」王杓感慨,「趙員外看著衣冠楚楚,沒想到還褻玩孩童。」
顧雪洲聽著手都有點打顫,心裡打定主意是萬萬不能把那可憐的孩子再送回那種蟲蛇鼠窩之地!
正午,顧雪洲帶著王杓送的點心回去。
剛走到門口,發現門扉半開。
顧雪洲聽到孩子驚惶的叫喊:「放開我!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