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人魚無措地跌坐在海灘上，眼睛大睜和李白對視著，原本迷人的輪廓現在看起來可憐兮兮的。他手撐在沙礫上，全身都緊繃著，海藍色的大尾巴僵直，末端寬大透明的薄紗沾了不少黑色的礁石粉末，正不安地輕搖著想抖掉，但是越動就染得越多，他兩側尖耳羞愧得通紅，完全忘了自己可以直接讓粉末消失。
李白眨了眨眼，先移開視線。
人魚沮喪地垂下頭，第一印象一定很糟糕吧。他髒兮兮的，不再漂亮了，她一定不會喜歡他的。世界另一邊之前被炸得粉碎的土地又重新聚集起來，組成了一顆巨大的破碎的心。世界邊緣也開始變得不穩。快驅趕他吧，她的目光像滾燙的岩漿，這種不堪模樣的他在她視線範圍內多呆一秒就多被灼傷一寸。但如果她真的開口驅趕他……她真的開口驅趕他的話……他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了，他一定會立刻死去。
然而真實情況和人魚想的完全不一樣。
悄悄上下打量了人魚一遍的李白，覺得這條美人魚除了形象有些狼狽之外，他的臉、他的身材、他漂亮的大尾巴，甚至這種一遇到喜歡的人就純情得要命、和外表完全反差萌的性格，都——完！全！符！合！她！的！幻！想！
垂頭害羞的美人魚，真的不是一般的誘人！她按捺住想去揉他尾巴和耳朵尖的手，改為伸向他眼前：「需要我幫忙嗎？」設定中她可是他的心上人呢，一定會乖乖把手搭上來吧？
她，她在和他說話！她居然還願意和他說話！
破碎的心形頓時自動拼合起來，並且一瞬間開滿了鮮花！
最高的雲層之上，第一塊巨石旁邊又出現了一塊巨石，永遠刻錄下了這個場景，銘記住她對他真正意義上說的第一句話！她的語氣、她的聲調、她說話間微小的停頓和她說完后淺淺的呼吸聲，都讓他喜歡得想要哭泣。
垂著頭的人魚極力抑制住自己的顫抖，緊緊盯住這隻主動伸到他眼前的白嫩乾淨的手，她還把手遞給了他！是……是代表著他可以握上去嗎？她真是太仁慈了！他一團糟地出現在她面前，她竟然沒有嫌棄地將他驅趕出視線，還，還願意對他伸出手！她真是太美好了！
依據她問話的內容，人魚輕輕點了點頭，耳朵尖更紅了，然後伸出自己的手想要搭上那隻拯救他於崩潰的手——然而在將要觸碰到她的那瞬間，他看到自己掌心沾著黑灰！
人魚猛地縮回手。如此寶貴的觸碰她的機會，捨棄掉比分裂他的核心還要痛苦，但是……但是他怎麼能染臟她？！
人魚一邊懊惱得發抖，一邊又惴惴不安，她會認為是他不願意握她的手嗎？她會認為他不知好歹嗎？一定會的吧……世界另一邊剛剛拼合起來的土地又碎裂了，大片大片的碎塊自暴自棄地漂浮著。她一定會立刻收回手離開，再也不理他……
李白當然不會覺得是人魚不願意，因為有「心上人」這個設定在前，而且她也看到了他被礁石灰染髒的手心。在他縮手的時候，她其實在心裡大呼「好萌！」。
李白想了想，在人魚面前蹲下，身高差讓她注視人魚的視角從俯視變成了仰視，這下人魚頭垂得再低也躲不過她的視線了。李白不顧人魚微小的抵抗，把他縮回的那隻手抓到了自己手裡，就著黑灰摩挲了一下他的掌心，細滑與粗糙並存，沙粒在兩人的手心之間滾動的質感其實挺奇妙，李白忍不住又多摩挲了幾下。
她居然還願意來觸碰他？！人魚頓時所有感官都集中在手心，因那黑灰也是他的一部分，所以此刻他既被她握著手摩挲，也在她的手掌和自己的手掌之間來回滾動，幾乎把她手心的每一個角落都觸碰個遍。人魚小心翼翼地將視線移到女孩的臉上，卻只敢看著下巴的位置。遇到她真是太幸福了……太幸福了！她第一次握住他手的畫面，也被第三塊巨石記錄下來。
李白磨擦幾下達到目的之後，戀戀不捨地鬆開人魚的手，將自己的手舉高，五指大張給人魚看自己的手掌：「你看，我的手也染黑了，這下可以牽了吧？我不會嫌棄你的。」
別那麼快就露出被拋棄的表情嘛，鬆開你是為了讓你主動來握住我——看著人魚被鬆開手后先失落後僵住的表情，李白在心底壞笑。
她怎麼可以這麼溫柔！聽了她的話，人魚覺得自己整顆核心都被泡在了溫水中，融化在她暖洋洋的眼神里。他已經無法用任何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只是呆愣愣地，順著她的話主動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看著那隻修長好看的手乖乖地主動與自己五指相扣，李白立刻緊緊地回握住，幾乎要感動地流淚：自己一直以來幻想的場景，自己那麼多年的小心保存少女夢想，在這個神奇的清醒夢裡實現了！
她只是幾乎流淚，而在手握住的一瞬間，對面的人魚是真的落下了一滴淚，在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從眼角滑落，正好落在女孩的另一隻手心裡，凝成一顆璀璨剔透的珍珠。
李白髮覺手心異樣的觸感，低頭看去——好漂亮的珍珠！還沒等她聯想到那是人魚的眼淚，越來越多的珍珠噼里啪啦地落下，她想接都來不及。再抬頭看向對面的人魚，才發現竟是他在哭。
美人流淚總是讓人不舍的。李白也顧不得去接了，任由一顆顆瑩白無暇的潤圓珍珠落雨般砸在沙灘上，她伸出沒被握住的那隻手去撫人魚比珍珠漂亮一萬倍的眼睛，然後順勢捧住他的側臉，又好笑又心疼：「我都還沒哭，你哭什麼？」
人魚被她一觸碰，眼淚掉得更厲害了，咬著唇抖著根本說不出話。李白耐心地等著，偶爾幫他拭去沾在纖長睫毛上的淚珠。
許久，人魚終於穩定了情緒，空著的那隻手撐在沙灘上握緊又張開、張開又握緊：「對不起……我太高興了。」他竟然被允許主動去握她！人魚和李白互握的那隻手收得更緊，十分怕她突然收回這天大的恩賜。然後期期艾艾地等著女孩繼續對他說話。然而李白聽完他的解釋后長久的沉默，又讓人魚忐忑不安起來。
李白其實是因為人魚超乎想象的動人聲線而呆愣了數分鐘。不愧是能蠱惑人心的海妖……不用懷疑，只要是用這種聲音，無論對她說什麼她都不會反駁，無論讓她去做什麼都可以，叫她去死她都會毫不猶豫地照做！
震撼之中，她的目光無意識地在人魚比之聲音更加蠱惑人心的臉上巡走。人魚的眼尾因為哭泣太久而微微發紅，像是畫了眼線一樣，更誘人了，李白忍不住用食指尖去碰了碰，人魚眨了眨眼，睫毛掃過她的指腹，痒痒的。
反正這是夢裡，做得更過分一點也不要緊吧？李白心想，而且想做什麼要趕緊做才行，萬一下一秒醒了呢？
她的手下移滑到人魚下巴上，輕輕一抬，讓人魚又開始泛起薄霧的眼睛對上她的眼睛：「為什麼和我說對不起？」然後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仗著是自己的夢，她還是說出來了，「你哭的樣子很好看。我很喜歡。」
人魚一愣。據他所知在她的文化里，女孩子們並不喜歡愛哭的雄性。他剛剛還擔心她會因為他哭泣而甩開他……她是真的覺得他很美嗎？還是在安慰他？或者……是因為珍珠嗎？是了，女孩子們都喜歡漂亮的珍珠，人魚的眼淚化成的珍珠比其他任何珍珠都要美麗。
「喜歡的話我可以常常哭給你看。」以為自己摸到真相的人魚空著的那隻手捧起一把珍珠，獻寶地朝李白微笑，「我還能找到海底最漂亮的寶石，把珍珠和寶石串在一起做成鏈子，都送給你。」
方才人魚不是呆怔就是哭泣，微笑這表情還是第一次出現，被正面擊中的李白只覺得心臟猛地一跳，然後驟停了幾秒！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會心一擊」……她順著人魚的話低頭去看珍珠，趁勢深呼吸幾口平復心緒，見過這樣的尤物，睡醒了以後她真的還能找到男朋友嗎？
「珍珠很漂亮，我也很喜歡。」她接過珍珠，人魚的平平一捧放到她手上就堆得冒尖了。珍珠觸手微涼潤滑，很舒服，但她還是覺得人魚的臉摸上去最舒服，於是又把珍珠倒回人魚手裡，跪在沙灘上直起上身再次單手捧住了人魚的臉，這次是與他平視：「可是我不會希望你常常為了我哭。」
「你笑起來這麼漂亮，惹哭你太罪過了。而且……」李白直視人魚墨藍色的眼睛，「我會心疼的。」
人魚手一抖，珍珠嘩啦啦地又流回了沙灘上。
她，她說會心疼他！她竟然願意心疼他！
整個世界都蠢蠢欲動起來，想要離她更近一些，夜空降低了、海風又開始繚繞、海浪拍得離李白越來越近、腳下的沙子悄無聲息地蔓延上了腳背……好想擁抱她，好想深深地、緊緊地貼住她再不鬆開……人魚的眼睛又濕潤了，但霧氣剛湧上就被他死死地抑制住，他不捨得讓她心疼。
李白把人魚要哭不哭的表情看在眼裡，可愛地讓她忍不住，也不想忍住：「你離我近一點。」
人魚依言靠近了一些，這距離讓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呼吸噴洒在他的唇上。人魚微涼的體溫頓時變得滾燙，只有與李白有接觸的地方還維持著最舒服的溫度。
「再近一些。」李白盯著不知所措的人魚，有點想笑。
人魚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著，顧不得自己燙得快要燒起來的尾巴，乖巧地又靠近了一點點。
然後他被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