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要說老四回來全家都嫌,那倒也不是。
前腳剛上樓回房的步徽聽見院子里響徹的狗叫聲,知道四叔回來了,這會兒靜悄悄地下了樓,站在樓梯上往下看。
樊清先進的屋,臉上紅紅的,只有姚素娟知道為什麼,三弟妹前些日子一直吃不下飯,被自己撞見吐了好幾次,她夜裡去樊清房裡一問,才知道她有孕了,也不知道那老四長的一雙什麼眼睛,這麼毒,家裡男人們都看不出來什麼,他一眼就瞅出來樊清胖了……
難得他一個做生意的大忙人,今天竟然有空回家吃飯。
姚素娟正想著,院子里的狗吠越來越狂,夜色里,只見一個男人慢悠悠地朝正廳走來,跟在他腳邊又跳又蹭、緊接著一溜兒狂奔的是那隻見了主人努力討好的土狗串子。
這個人還是副沒正經的德行,身上穿著一件常年不換的長長寬寬的黑外套,嘴裡叼著煙,邁著大長腿穿過一叢叢老爺子平日精心侍弄、開得鮮艷欲滴的花,也不知踩壞了幾枝,偶爾被狗擋了道,他還伸出腿踹幾腳。
「四叔!」
身材高大,肩正腰直的男人還沒走進屋,步徽已經跑出去喊了男人一聲,他聽見聲音抬起頭,露出一張英俊的臉,嘴裡的煙撲簌簌地灑落了些煙蒂。
男人越走越近,被屋裡的燈光暈染上一層亮色,容貌五官從夜色里脫離而出,能看出來他個子比步徽高了一大截,肩膀也寬出許多,濃眉、高鼻樑,唇線纖細,在步家三個兄弟里長得最像已逝的老母親,眼睛最亮,睫毛也長。
據步老爺子的話說是「生出經驗來了,越生越好看,老幺會隨,父母好看的地方他全總結了」,不過下句話就是:「長得倒像個好人,一笑就像個流氓。」
老爺子說的沒錯,這個人走進屋一看見侄子站在門口等著自己,臉上立刻浮現一點笑意,懶洋洋地伸出一隻大手揉了一下步徽的亂毛,他一雙桃花眼本就亮晶晶的,此時眸里流溢著疏懶的神色,再加上嘴裡還叼著根煙,笑得的確不像好人。
步霄漫不經心地拍了一下侄子的腦袋:「每次都跟狗一起跑出來接我,沒白疼你。」
步徽也嬉皮笑臉地拿拳頭沖著四叔的肩膀砸過去,結果沒得手就被順手一扳差點翻倒,「哎呦」一聲,吃痛地哼哼起來。
「四叔你好歹讓我偷襲成功一次……」步徽正長個子,這會兒換了身兒居家的衣服,更顯得瘦削,腳脖子比大姑娘還纖細,站直了捋一捋衣服,為自己第一萬多次偷襲小叔失敗而懊惱。
「想打過我,你還嫩著點兒。」步霄摟著侄子的肩膀朝屋裡走,一邊說道:「先把你毛兒扎齊。」
叔侄兩個勾肩搭背地朝屋裡走,還一直小聲地嘀嘀咕咕一些不知道什麼段子,小徽聽了偷著笑,公鴨嗓子笑起來聽著就刺耳,果然,叔侄倆還沒走進屋就聽見姚素娟尖著嗓子喊。
「老四,你看看你!小徽都多大了,你都多大了,還打成一片!」姚素娟實在看不下去了,對著兒子揮揮手:「你寫作業去,別跟你四叔學,他腦子聰明著呢,當年天天玩兒還考上了好大學,如今生意又做大了,屁股後頭整天追著趕著一群小姑娘要給你當小嬸嬸,就你那腦筋,還學他,你能混出來個什麼?」
步霄聽著大嫂揶揄自己的話,忍不住大笑了兩聲,接著油嘴滑舌道:「嫂子,要真有這麼多美女跟我屁股後邊兒,我還用得著你這麼辛苦地給我介紹對象?」
姚素娟想起幾次給小叔子介紹相親對象最後都沒成功的經歷,不想起來還好,一想起來更火大:「那不是你小子看不上嘛?前前後後多少個大閨女,你都看不上眼,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
步霄忍不住低頭笑了一忽兒,一雙桃花眼眯成迷人的弧線,朝屋裡走的時候順手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讓他上樓去了。
老四進屋的那一刻,豪華氣派的客廳里,古董老座鐘正好敲響七下。
「怎麼都坐在這兒大眼瞪小眼的?大嫂不給飯吃?」送走步徽,步霄走進了客廳,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說完,走到藤椅邊上剛要坐下,抬眸看了眼對面沙發上的樊清,緊接著就把嘴裡的煙隨手捻滅在煙灰缸里。
姚素娟看他這動作,瞬間就明白了,這狐狸眼睛忒毒,果然是什麼都瞞不了他,半開玩笑地接著他的話說道:「呦,老四,你這怎麼話兒說的,怎麼沒飯吃就怨到我身上來了,我是咱們家的老媽子啊?」
步霄一雙極亮的黑眸在看見姚素娟嗔怪的表情時笑意更濃了些,大喇喇地坐進藤椅里,翹起長腿:「得,嫂子,你這牙尖嘴利的,我可說不過,我還是跟大哥學著看看報紙吧。」
「去!」姚素娟被逗得直笑,笑聲爽朗。
步靜生把一雙眼睛從當日晚報後面露出來,瞥了一眼自己這個沒正經的四弟。
「這可不是我不給大家飯吃,是老爺子。」姚素娟笑完,從沙發上站起來,捋了捋坐皺了的裙子:「魚家丫頭不是來了么,正在書房裡陪老爺子說話呢……不過這都七點了,我還是上去看看吧,也該開飯了……」
姚素娟說完,急急忙忙地又朝著樓梯上跑去了。
步霄朝後仰倒,整個人背靠著藤椅里的坐墊上,姿勢隨意地翹著二郎腿,聽見大嫂說的話,目光越過幾株茂盛的盆栽朝著二樓看去,若有所思,隨即唇邊浮現一絲笑意,一隻大大的手掌順手摸上腳邊土狗的頭頂,揉起毛來。
土狗全然沒了剛才對步徽的兇惡模樣,極其溫順,此時似乎又感應到了主人的好心情,狂搖尾巴,舔了舔步霄長褲的褲腿。
可是步霄沒坐幾分鐘,又輕輕拍了拍土狗的腦袋,從藤椅里站起身來。
「老四,你幹嘛去?」正在削蘋果的樊清看見他站起來朝著樓梯走,問了一句。
「我也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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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牆根兒這事,姚素娟平日倒真沒怎麼做過。
她性子潑辣,什麼事兒都喜歡直來直去,這性子倒是跟步家從小當男孩兒養大的二姐挺像,所以姑嫂兩個平時最為投緣,二人一向痛恨女人背地裡偷聽、嚼舌根這類行為,可是上了二樓,不知道怎麼的,聽見那聲音就不禁緩了腳步,踮起腳尖走路,生怕吵了那細細柔柔的聲音,給擾斷了去。
聽著聽著,姚素娟簡直嘖嘖稱奇,平時步老爺子跟家裡兒女們訓話,大家都跟屁股上著了火似的不耐煩聽,怎麼這小姑娘不過十七八歲的,竟然能跟老爺子聊這麼久,動都不帶動一下的,跟入了定一樣。
「哦?我還真不知道惠萍家裡的事,你這麼小一個丫頭,怎麼知道這麼多?」步老爺子滄桑、老邁的聲音響起。
「我還小的時候,喜歡跟奶奶一床睡,夜裡老人家興許少眠,翻來覆去的,我要是偶爾起夜,南方冬天夜裡,被子里潮冷,回了被窩總覺得身上還涼,就讓奶奶摟著,一時半會兒的,也睡不著,那個時候為了哄我睡覺,奶奶就跟我聊聊以前的事,差不多聽個一言兩語,零零碎碎的,後來就都記著了……」魚薇聲音還是平素的溫和,講起這些話來,更透著一種時時縈繞的甜糯,那把嗓子放輕了的聲線,說不出的讓人想往下聽下去。
姚素娟也豎起了耳朵。
「聽說,外曾祖父當時在鄉下有百十多畝地,在城裡還開了金銀手飾店和綢緞莊,解放以後土改定成分,成分當然不好,地主兼資本家,奶奶那個時候……」
這姑娘聊起以前的事兒竟然也能說上一車話,姚素娟一邊聽著,一邊朝書房走,門是敞開著的,走廊上的燈沒開,房裡傾灑出一大片暈黃色的燈光,她朝屋裡看去時,看見魚薇安然地坐在沙發上,側影披了一層柔柔的金色,秀挺、鋒利的鼻尖在光線里顯得很嬌俏,但整個人的沉靜,宛如水一樣,緩緩流淌出心沉氣定的味道。
也不知道聽了多久,話題變成了養花弄草,魚薇竟然也能說得頭頭是道的,姚素娟這才隱隱覺得:這孩子怎麼跟個妖怪一樣,什麼都知道……
「爺爺您也別心急,這杜鵑花最不好養,特別是這種重瓣的西洋鵑,換個泥盆可能好些。」魚薇望著書房裡一盆打蔫兒的杜鵑侃侃而談,竟然跟百科全書似的:「我媽以前喜歡養花,說杜鵑有七喜七怕,都記著了就能養好,不過我也是聽說,理論上明白,真養的話,也難說,就說她自己,明白這麼多,照樣還是養死好幾盆呢。」
「哈哈哈……」老爺子聽了不免樂了,朗聲笑起來:「你這丫頭,怎麼跟個小人精似的,說說,什麼七喜七怕,爺爺養了這麼久杜鵑都不知道,怪不得這一盆給養死了。」
姚素娟聽得入迷,剛想往下聽,忽然後背被拍了一下,嚇得差點叫出來。
一轉頭,老四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自己身後,走廊里幽暗,房裡灑出來的大片暖橘色燈光映出他稜角深邃的臉,眉眼依舊噙著一絲笑,燈照著他身上,投影在牆壁上一大塊黑影,顯得他整個人更高大了。
「你嚇死我了。」姚素娟瞪著眼睛,用口型罵他。
步霄豎起一根修長的食指放在薄唇邊,讓她噤聲,接著朝房裡抬了抬下巴,表示繼續聽牆根兒。
「喜酸怕鹼,喜濕怕澇,喜涼怕熱,喜半蔭怕強光,喜小風怕大風,喜潮濕怕乾燥,最後一個是……」魚薇一字一句地說著,說到這停住了,低下頭自己笑了一下。
「最後一個是什麼?」老爺子果然眼巴巴地追問。
「我媽當初就是忘了的,只跟我說到第六個,說她一直想不起來第七個是什麼,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哈哈哈……」步老爺子心情大好,一直笑得假牙都快掉了:「興許就是因為忘了第七點,你媽媽之前才養死這麼多盆呦!」
從步霄的這個角度望去,女孩坐在沙發上,依舊直著腰,雖算不上筆直,但這個坐姿對一個孩子來說未免太熬人,她卻坐得十分自然,還透出一種閑閑的意味,她跟著老爺子一起笑起來,可就算是笑,她也是小小地一彎唇,並沒有笑到眼底,接著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難過的事情似的,僵住了,那微笑就那麼掛在唇邊,半死過去,眼神是真的就立刻黯淡下去的。
忽然想起當初送她去墓地寄放母親的骨灰后,去了一趟她家裡,這孩子家的陽台上的確是擺滿了花盆,但已經枯枝衰葉,他是一朵花也沒見著的。
魚薇的表情也就古怪了那一兩秒,很快就收斂了去,毫無痕迹地換上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咳咳。」步霄咳嗽了兩聲,還沒等屋裡一老一少聽見,先把專註於聽牆根兒、臉上跟著老爺子一起泛起笑意的姚素娟嚇了一跳。
「老四,你幹嘛!」大嫂重重地拍了他一下。
果然,屋裡的步老爺子聽見步霄的咳嗽聲響起在門口,臉色像是變戲法似的,忽然就黑了臉,罵道:「小兔崽子,來了就來了,在門外偷聽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