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尾聲
正是盛夏的某個夜晚,夜已經很深了,此時書房四下靜謐得只有空調運轉聲,魚薇推了推鼻樑上的細框眼鏡,把滿是圖表的電腦關上,接著翻開了一旁的複習資料。
大學四年匆匆過去,畢業之後,她外貌上最大的變化竟然是光榮地戴上了眼鏡。中學時期繁重的課業都沒讓她近視,結果大學裡頭因為忙的事情太多,她把一雙眼睛給用壞了。
主要是研究怎麼經營她那間冷泡茶小店,一點點地打進市場,拓展門面,期間,她費了很多功夫,積攢了很多人脈,三年內,在G市開了五家「小魚的茶」,前段時間忙著論文答辯的時候,她還抽空上了一次地方台的電視訪談,那期主題就是大學生創業,她是嘉賓之一。
當時主持人問她畢業以後有什麼打算,是不是專註自己的事業,把「小魚的茶」推向全國各地時,魚薇其實有點不好意思,說自己已經考上G大數學系的研究生了,要去讀研……
自然被問起了原因,魚薇在電視節目上也相當耿直、坦然地把一切交代了,說讀研的話,方便她結婚,也有時間生孩子。
「從節目開始之前我就問了,小魚說打算跟男朋友畢業就結婚?」主持人八卦起來,攝像機直接給魚薇打了個大特寫,讓她臉有點紅,但還是很淡定地點了點頭。
那是六月份,也就是兩個多月前的訪談了,那天回到家,她跟步霄一起看了那期節目,步霄看的時候特別開心,默默地抿唇笑,最後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朵根,聽到她說讀研有時間結婚、生孩子,他終於忍不住,深深地望著她:「生孩子都計劃好了,現在是我趕不上你了?」
從她滿二十歲婚齡之後,步霄其實已經求了百八十次的婚了,幾乎是聊著聊著,他就來一句「寶貝兒嫁給我」「我想娶你」「明天領證去」……但她一直沒鬆口答應他,期間他新房也買了、裝修好了,連煙都為了她和以後生小步點兒戒掉了,儼然是一直等著哪天她點了個頭,直接就把她叼回狐狸窩去。
魚薇覺得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計劃都跟他講一下,其實她選擇讀研真是她最喜歡的一條路,時至今日,她依舊沒什麼狼子野心,只想跟步霄畢業就結婚、生子,過簡單幸福的生活,讀研的話,她將來還打算讀博,留在G大當老師,一年兩個假,能跟步霄出去旅遊,關鍵是工作穩定,而且研究學術也很適合自己,做生意什麼的,當成副業就好。
她直接把計劃書給步霄看了,步霄看完,良久沒說話,目光只看見「生孩子」那三個字,用筆圈出來,畫了個重點,輕佻道:「這個計劃真不錯,我覺得你有必要把全天的時間留出來一大半來做這個,魚總,哦不對,小魚教授,那句話怎麼說的,沒有耕耘就沒有收穫……」
當時,那期電視節目畫面正好播到她,底下一行醒目的字「人生贏家,事業愛情雙豐收的G大茶花女」,簡直把她描繪成大學生、年輕人的優秀楷模,然後電視沒看完,魚薇就被步霄抱到卧室「踐行計劃」去了。
一切都朝著她美好的預期發展著,畢業那天,步霄帶她回了一趟步家,當晚她就直接搬進他房裡去住了,在床上,他求了最後一次婚,簡直是她能預想到的「世界上最污的求婚」,把鑽戒給她戴上了,第二天一大早,跟老爺子和家裡人告別,就去了民政局。
那種心情真的很奇怪,像是緊張,還有點忐忑,但總的心情是飄起來的,飛揚的,又像是飄起來后穩穩地落定了下來,進去的時候她跟步霄還是戀人,但是拿到了那個小本子,她跟步霄就成了夫妻,她是他的妻子,將來還會是他孩子的母親。
魚薇只覺得這輩子過得有點快,在大部分同齡人還在體會愛情是什麼、一次次在磕磕絆絆的失去和得到里漸漸懂得怎麼去愛一個人的時候,她已經找到了此生伴侶,開始建立自己的家庭,如果沒有她從小到大和別人不太一樣的經歷,她絕對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近來,她甚至有些感謝前半生的苦難,每個人的人生、際遇都不相同,不問好壞,都按著自己的樣子活,總有一天,會體悟到一些道理吧。
婚後生活比她想象的還要幸福,那種幸福具象到了一碗米,一盞燈,兩雙筷子,雙人被,雙人床,這些種種的事物上去,一個人變成了兩個,她有了老公,那種感覺和三年間戀愛、約會、半同居完全不一樣。
領證之後,她搬進了步霄買的新房裡,一棟小別墅,魚娜已經上了高一,在她的母校Z中,所以為了方便上學,也不想被虐狗、當電燈泡,娜娜還是住在出租屋裡,最近放暑假,她隔三差五跟祁妙一起過來玩兒,大部分還是魚薇回去找她倆。
時至今日,她愛上步霄八年,戀愛四年,在她大學畢業的第二天,她跟步霄結婚了,到今天,新婚兩個月。
魚薇今晚有些看不進去書,這會兒把眼睛摘掉,把複習資料闔上了,看了看自己無名指上那枚大鑽戒,步霄自己準備的,找了他認識的珠寶商特別定製的,剛給她戴上時,魚薇就覺得眼睛要被閃瞎了,戒指很漂亮、很精緻,聽步霄說,他為了這枚婚戒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從某個角度看像魚,從另一個角度看像花,暗喻她的名字。
把目光很愛惜地從戒指上移開,魚薇接著抬眼望向對面書架上擺著的各種照片。
四年,不算長也不算短,她跟步霄累積的回憶卻是滿滿的,而且歷歷在目、鮮明如昨。
魚薇的目光次第滑過一張張相框里的照片:前年她生日那天,祁妙在那個寒假跟她的竹馬終於走到一起,帶著她男朋友來給她慶祝生日,三個人在飯桌上切蛋糕的照片;去年春節在步家,她抱著龍龍包餃子的照片;暑假帶著娜娜一起去露營那天,她跟妹妹坐在帳篷前煮湯的照片;那次跟著步霄去飯局,宜嵐喝醉酒,摟著她亂親的照片;還有去馬場,她一個人騎著大寶貝兒在場地里狂奔,背影很是英姿颯爽的照片……
這些照片上全沒有步霄,但每張都出自他手,他那個人很意外地不喜歡被拍,只喜歡到處給她照,照相技術也不錯。
她正在盯著照片一張張看,突然身後響起腳步聲,像是刻意踩得很輕,一步步朝著自己走過來,魚薇低下頭笑,知道是他來了,果然下一秒她的腰就被緊緊摟住了,耳邊一陣熱氣:「你這是要挑燈夜讀到幾點,嗯?把你男人一個人扔在床上……」
他剛洗完澡,身上浴衣根本就沒系腰帶,襟前全部敞開著,露出蜜色的胸膛和鮮明的腰線、腹肌,雙臂的膚色比她的黑了兩個度,他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坐在書桌前的椅子里,掃了一眼滿桌子的書,忍不住笑道:「都考了幾個證了,連結婚證都有了,還沒滿意呢?」
魚薇最近在準備精算師資格證的考試,大學期間她把能考得都考了,暑假忽然輕鬆下來,總覺得閑得慌,才又攬了一個證書的考試來複習,不過也不重要。
「那今天就不看了,我這會兒好像看不進去書。」魚薇坐在他的大腿,望著步霄的臉,書房裡只亮著一盞檯燈,他身後全是黑暗,所以顯得五官被燈光映襯得特別分明。
光影讓他身上每塊肌肉的線條都很清楚,陰暗分明,宛如刀刻一般線條剛硬,步霄今年三十二歲,身上那種成熟男人的味道更濃了,魚薇坐在他身上,隔著一層單薄的棉睡衣,能感受到他堅硬的身體,跟她比起來有點硌人。
「寶貝兒,我剛睡了一會兒,好像夢見你了。」步霄輕輕挑了一下劍眉的眉梢。
「在一個房子里還夢見我,」魚薇摟緊他的脖子,知道步霄估計又說些什麼玩笑話調戲自己,但還是很好奇:「你夢見什麼了?」
「嗯……」步霄壞壞地笑了,露出酒窩,沉吟一下:「夢見一個小屁孩兒,還沒發育呢,腿細得跟兩條竹竿兒似的,頭髮短得像小男孩兒,一直喊我叔叔……」
魚薇聽他的話意外的好像挺正經,問道:「你夢到我們倆以前了?」
步霄微狹起眼睛,搖搖頭:「不是,哪有那麼純潔……我一看,我夢見的不就是我老婆么?我就跟你說,我說你以後是我媳婦兒,然後你就特別開心,說你早想當我老婆了,然後你一把抱住我,你說我能忍得住嗎?我就跟你去了個特別私密的地方,好像是在車裡……」
魚薇聽見他果然開始不正經了,接著又描述了一篇小黃文,聽不下去,推了他一下:「你也太流氓了。」
聽她罵自己流氓,步霄笑得更開心了,索性更流氓一點,把魚薇公主抱抱起來,抱回了卧室。
這晚,他和她睡得比往常早一點,明天周六,一大早他就要帶她回家,老爺子吩咐千百遍了,第二天要拍全家福,這次和往常一樣,他睡下時留了個心眼兒,裝睡等著魚薇先睡著。
已經很多次了,他發現她在自己睡著時,喜歡盯著自己看,戀愛四年,結婚兩個月了,她都看不夠,等她呼吸漸漸沉下來,步霄再次睜開眼,望著她的睡臉。
剛才夢裡發生的事,其實沒那麼無厘頭,他只是在睡夢間夢到了她十七八歲的樣子,他並沒有跟她幹什麼,她亦然,兩人只是靜靜地對望著彼此,她開口喊他「步叔叔」,他默默聽著,對她笑,然而她似乎並沒有想說什麼,彷彿望著他就是她小小的一顆心裡,最高興的事。
她人生前面一小段過得並不好,其實他也比她好不到哪裡去,步霄夢醒的時候,還是一樣的心疼她,推開書房門,看見她好端端地坐在那兒,在自己家裡,在自己的房間,穿著自己的衣服,是自己的人,是他的妻子,他很喜歡、享受那種突然發現,她已經是自己的了,那種感覺,今後無論發生什麼,他願意都替她扛了,而且名正言順。
她是他的女人,步霄靜靜望著她臉枕在枕頭上的樣子,用最深摯的目光去撫摸她,果然,她像是感應到了,又像是早有預謀,倏忽間把眼睛睜開了。
「嗯?」步霄又捉到她一次,湊上去颳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摩挲著她鼻尖那顆小痣,低聲道:「又不睡覺……我就在你身邊,每天晚上還得檢查幾次?寶貝兒,我不會走的,永遠在這兒。」
魚薇聽著他溫柔至極的甜言蜜語,朝步霄胸口湊過去,緊緊摟住他,露出笑容。
結婚之前,他們爭著讓對方先走,結婚之後,他們爭著讓對方先睡,到底是先走、先睡的那個人更幸福,還是看著另一個人離開、睡去的那個更幸福?
其實,已經很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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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盛夏的步家,今天有些意外的聒噪,一大清早,院子里就一直傳來汽車進院的聲響,先是老四帶著新婚的媳婦兒回來,緊接著二姐的吉普車很壯烈地撞了樹……
步老爺子精神抖擻,為了照相收拾得很精神,穿上了當年的舊軍裝,胸前掛滿了勳章,大家都盛裝來了,聚集在一樓客廳,等著步徽回來。
一年前,步徽從部隊回家那天,老爺子就想拍全家福的,奈何老二沒時間從B市回來,今年可算是一家人全齊了。
「怎麼小徽還沒來?」時間還早,連早晨九點都沒到,老爺子已經有些心急。
「他呀,當兵回來上了一年學估計又學回去了,自由散漫的,剛說已經在路上了。」姚素娟說道。
天氣好得不像話,遠遠照張照片,都像是電腦壁紙一般的蔚藍、晴朗,院子里傳來龍龍跑鬧的聲音,魚薇走到前門門邊,看見步霄蹲在地上跟小侄子說話的背影,意外的和諧。
他穿著白襯衫,黑長褲,大咧咧地蹲在那兒,一副二流子模樣,龍龍很小一點點,蹲在四叔面前,步霄噙著壞笑望著他,跟小孩兒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龍龍會說話以後,已經不那麼害怕步霄了,漸漸也不抵觸跟四叔在一起,最近調皮起來,甚至最喜歡黏著步霄,魚薇看著叔侄倆,一大一小,蹲在地上的背影,笑了笑走回屋裡。
「四叔,它死了嗎?」龍龍脆甜的嗓子問道,滿含擔憂,白嫩的小臉上浮起難過的神色。
步霄低頭看著地上,在樹蔭下,光斑從嫩葉的罅隙間投射到地面,地上有一隻一動不動的蟬,透明的翅膀散掉了一個,如潮水般的黑色小螞蟻密密麻麻地爬上去,知了就算微微動了兩下,也是被螞蟻大軍搬動的。
蹙了蹙眉,他輕輕嘆了口氣:「死了。」
龍龍的小眉毛擰成一團:「它為什麼會死?」
「嗯……」步霄聽著這個問題,沉吟起來,挑挑眉,一時間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用寬大的手掌摸了摸小侄子的頭髮:「它雖然死了,但是變成另外的東西,又活過來了。」
龍龍眼睛一亮,瞪圓瞭望向四叔,看見四叔在笑,不像是騙人:「真的嗎?那它變成什麼了?」
「那就不知道,有可能是蝴蝶,有可能是蜻蜓,也有可能是花花草草的……」步霄這個謊言越扯越離譜,他自己都有些自嘲地笑了,然後說道:「死了不代表完了,你這小屁孩兒不用傷心。」
龍龍若有所思,但心情瞬間愉悅起來,正好院子外響起跑車的聲音,看見堂哥回來了,龍龍立刻跳起來,朝著步徽跑過去。
步霄拍拍膝蓋上的灰塵,緩緩站起身,看著步徽一步步走進家門,這小子最近又變帥了點兒,當年他從部隊回來,身上帶著一股很濃的軍人氣質,一直到現在,都還在他身上深深印刻著,很硬朗,很陽剛,而且隨著時間流逝,在小徽身上顯得越來越沉澱出了一點冷冽的味道。
「四叔。」步徽抱起龍龍,聲音也變得更低厚了,三年過去,他的五官稜角越發鮮明,眉眼也深邃了幾分,他抱著小堂弟走到步霄身邊,說道:「我來晚了,路上堵車……」
叔侄三人勾肩搭背地進門后,全家人又在老爺子的號令下集合了一次,有著裝不規範的,被訓一頓,轟回房間換衣服,臨照相前,都站好了位置,擺好了姿勢,老爺子一個個檢查,目光落到步徽身上時一頓,訓道:「你看看你!脖子上是什麼?趕緊把扣子繫上。」
姚素娟聽到這話,趕緊朝兒子脖子上一看,一片片紅紅的,步徽表情也變得有點不自在,頓時明白了什麼情況,她起鬨道:「哎呦,交女朋友了不知道跟家裡說,哪兒的姑娘啊?這麼一看,這嘴挺大呀……」
全家人笑起來,本來站好的位置又鬆散了一些,步徽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臉熱地把襯衫扣子系好,步霄在前面搗鼓著三腳架上的相機,喊了一聲:「都注意點兒啊,要照了,別給我呲牙咧嘴的。」
弄好照相機,步霄邁腿照著魚薇走過去,她站在老爺子身後的右手邊上,在他站回去后,跟他相視一笑。
這是步家第一張全家福,在老樓前面,全家人到齊,反覆照了好幾次才成功,第一次步靜生閉眼了,第二次龍龍在樊清懷裡亂動彈了,第三次步霄沒看鏡頭,眼睛跑到自己身邊的小嬌妻身上去了。
終於在晚飯時,挑出來一張好的照片,每個人都被照得很精神,步老爺子很滿意,讓步霄儘快洗出來,弄個大相框,掛在一樓客廳,然後人手一份拿回去放相冊里。
晚上的飯菜,魚薇親自下廚房做了道魚,上桌的時候,總是隱隱能聞到手指尖還有些淡淡的魚腥味兒,讓她有點想吐……
「寶貝兒……」步霄看她樣子似乎沒胃口,湊到她耳邊開玩笑,語調很壞:「有了?」
飯桌上大家都在熱聊,沒人聽到他們倆的悄悄話,魚薇想了想:「應該不是吧。」
步霄揉了一下她的頭髮,伸出手幫她成了一碗湯遞過來,熱氣騰騰的,在白瓷碗里冒著白霧,此時,餐廳的燈映照著桌邊每個人的笑臉,屋外似乎起了風,呼嘯著,吹過夜色里的院子,但屋內燈火通明,桌邊歡聲笑語,和冷色調的外面像是兩個世界。魚薇用白色小瓷勺舀了一口湯,看見湯表面亮澄澄的一層油花被她攪亂,她一勺子下去,飄上來兩點綠色的蔥花,這口湯,燙燙的,很有溫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