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五章
「你想幹什麼?」
在女孩兒伸出手的瞬間朝後躲了躲,梅林可不會忘了自己在敵人的地盤上,而眼前這位正是把自己帶到這裡的罪魁禍首。雖然他並不怕阿德萊德會對他怎麼樣,但條件反射這種東西就是這樣。更何況,他很可能也狠不下心,將魔法對準這麼一個看起來還不滿十歲的孩子。
倒是對法師眼中不加掩飾的警惕並不在意。碧眼女孩兒依然固執伸著手,隔著冰涼的鐵欄,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卻只握住了一手虛無。
這麼僵持了會兒,大概是發現梅林似乎並沒有對她放下防備的打算。阿德萊德歪歪腦袋,想了想,手指在自己額角輕輕點了點,然後睜大眼看向這位被她帶回的黑髮男孩,目光乾淨而澄澈。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她站在同一片鐵欄前,看向那個蜷縮在黑暗裡的絕望少年一般。
「你想窺探我的思想?」自然注意到了阿德萊德肢體動作,稍微思考了一會兒,梅林下意識皺起眉,臉上警惕更甚。
不對。
搖搖頭,卻依然沒有開口。女孩兒抿起嘴角,放在額角的手指輕輕抬起,指了指梅林的方向。
我想讓你讀我的記憶。
似乎從來沒有將這個大男孩當成敵人看待,也從來沒想過這個要求意味著什麼。阿德萊德只是安靜站在原地,在法師一瞬間複雜起來的目光中默默等待,固執索求著面前之人的答覆。
顯然沒料到小女孩竟然如此不按常理出牌。雖然他不是心靈能力者,但梅林也多少知道將自己的大腦開放給別人是要冒很大風險的,一般來說,如果不是對對方信任有加,絕對不可能主動這麼要求,更遑論他們現在分明是站在對立的立場上,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阿德萊德這個舉動都顯得太反常了。
「你要給我看什麼?」
眉頭皺得更緊,實在拿不住女孩兒到底是年紀太小不懂得這個還是被易萊哲指使另有所圖。梅林沉默了很久,久到阿德萊德開始不耐煩的敲打他們之間的鐵欄,大法師才終於深吸口氣,這麼試探著問道。
而出乎他意料。這一次,女孩兒竟然毫不猶豫開了口,聲音稚嫩而清脆,像是深林間汨汨流淌的清泉:
「威斯特。」她這麼說。
凝視著法師霎時間放大的瞳孔,阿德萊德再一次朝他伸出手。那雙碧綠如新葉的眼眸乾淨而純粹,倒映著自己削瘦而突出的顴骨,但梅林卻依稀覺得,那裡面更多的,明明都是另一個人的身影。隔著二十年無法跨越的時光,縱然早已物是人非,她也能夠輕易看到那段只屬於他們的過去。
有些事,忘不掉的從來都不只隱者一人而已。
呼吸一滯,彷彿被這一個名字蠱惑了般。法師抬起頭,看著女孩兒眼底不帶半分陰霾的澄澈,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
每一個人的生命中總要有個值得停住地方,才能學會如何前進,而不至於迷失方向。
至少在此之前,梅林一直都這樣以為。千年的時光,沒有盡頭的輪迴與追尋,即便是最不諳世事的人也無可避免被命運染上灰白。更何況他向來敏感,很多東西,即便是那些曾經最為討厭的,也不得不學會在漫長的寂寞中與它們為伍。
畢竟,溫暖和安慰並不應由別人施捨於你,而是要自己儘力爭取。因為永生者的生命中有很多時候都被大片灰白覆蓋,以至於那些道路上斷層的斑斕,其實更像命運一時興起的憐憫。
他失去過太多。所以,無論外表再怎麼溫吞如水,梅林對於握在掌心的一切仍有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執著。
而和大法師截然相反,在阿德萊德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她卻一直都是燦爛的。哪怕最後死於那場意外,也一直有人將她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顛倒歲月,硬生生將本該明媚的未來活成了對往昔的贖罪。
她也不曾擁有過很多。但即便如此,就算僅僅只有威斯特一個,卻已足夠梅林用盡全身力氣說服自己不要難看地去嫉妒。
毫無疑問,他們曾經都是彼此眼中最特別的。
看著碧眼女孩兒記憶中有關那個少年的一切,法師這麼淡淡想著。那種在黑暗中抓住每絲光芒的絕望與執著哪怕深陷囹圄,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最後的倒計時,少年和女孩兒也不顧一切地彼此靠近著。直到最終生離死別,短短數月,卻已足夠改變今後所有的未來。
「你好,我是阿德萊德。」
手一頓,指間的刀片在顫抖之下沒入黑暗,只於地面留下一聲清脆的轟響。當阿德萊德在那天選擇站在威斯特面前,略帶好奇地叫住已存死志的隱者時無論他們的相遇究竟是不是易萊哲有意設計,都已無法再阻止命運的流轉。
女孩兒的記憶並不漫長。
相比於他曾經在夢境中感受過的、屬於威斯特·澤維爾的絕望仇恨,阿德萊德就顯得太冷靜了。畢竟她當年只不過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從沒有真正感受過這個世界的惡意,於是,依然帶著天真的目光不斷落在周圍黑暗潮濕的地牢中,落在那些被囚禁於此的實驗體們麻木的神情上,成了人間地獄里唯一不曾湮滅的希望。
所以,這樣黑暗中耀眼的明光,自然而然能夠將威斯特牢牢吸引。他想要靠近,阿德萊德也開始漸漸喜歡這個格外溫柔可靠的少年。想要收服一個小女孩兒的心實在再簡單不過了,一篇童話,一個微笑,就足以成為她在這昏暗地牢中最期盼的明亮色彩。
但是,相識於這種暗無天日的絕望里,他們安穩的日子早已註定不可能長久。
當碧眼女孩兒的記憶流淌至最後一次刀劍相向的仇恨時,梅林突然顫抖了一下。即便明知這都已是過去,但看著威斯特痛不欲生的神色,他也依然會感覺整顆心都在被毫不留情燒灼。直到隱者在絕境之中能力暴走,意外奪去了阿德萊德的生命,女孩兒的記憶在這裡戛然而止,對她來說,這短短數月,就已是自己曾經短暫而遺憾的一生。
從幾乎能讓他感同身受的感情中抽離。法師瞪大眼,看著面前依然沒有任何錶情的阿德萊德,神色有些恍惚。
——你為什麼不肯相信他?
彷彿被記憶中那鋪天蓋地的悲傷所蠱惑,法師眼神失焦了幾秒。雖然什麼話也沒有說出口,但他知道,他心中那些肆虐而過的嘆息與質問,其實早已在女孩兒眼中無處遁形。
站在原地沒有動,也不曾為自己辯解什麼。阿德萊德抿了抿嘴角,眨眼間,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色閃過,再次將梅林拉入他所渴望了解的過去。
這次,法師看得很清楚,記憶的背景不再是那個陰暗到幾乎令人窒息的地牢,而是久違的藍天,和地平線上那片起伏連綿的雪山冰脊。
「你真的決定要這麼做嗎?」站在澄澈幽深的盧加諾湖畔,低沉男聲隨風飄散在每一寸寒涼中。萬磁王偏頭看著身邊憔悴不堪的養子,沉默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沒有其他路可以選擇。」
聲音沙啞而頹然,帶著顯而易見的絕望。威斯特低頭看著懷裡滿身艷紅、卻安詳得彷彿只是沉沉睡去的女孩兒,閉了閉眼,眉頭皺得很緊。
這顯然不是阿德萊德本身的經歷,梅林愣了愣。或許,將它稱之為威斯特的記憶會更加貼切一些。
「你可以選擇帶她回去。」瞥他一眼,埃瑞克微不可覺搖了搖頭:「如果安葬在你看得見的地方會讓你好點的話,我想查爾斯是不會拒絕的。」
似乎想要露出個笑容,卻怎麼都彎不起沉重的嘴角。少年看向面前那片廣闊幽深的水域,倒影著阿爾卑斯山頂終年不花的積雪,眼底有苦澀一閃而逝。
「但是,比起我,她會更喜歡這裡。」
帶著微涼寒意的氣流從阿爾卑斯山脊呼嘯而來,吹拂過盧加諾湖畔盛開的雪薊。潔白的花瓣被風捲入湖水,彷彿駛向時光盡頭的白帆,太適合載著一個純真無暇的靈魂墜入永眠。
在萬磁王瞭然的目光中走上前,威斯特走到湖岸邊,慢慢俯身。女孩兒淺色的衣擺被波瀾漾開,逸散出殷紅,像是一簇簇燃燒在雪地里的火焰。他輕輕抱著沉睡之人瘦小的身軀,浸入冰涼水中。
從山頂積雪融化而來的澄澈湖水,漸漸淹沒了她的一切。水壓漫過再也不會睜開的碧色眼眸,將女孩兒包裹在一片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的寂靜里。只有她冰冷的右手,還緊緊攥在少年掌心。
「我會來看你。」
他凝視著阿德萊德睡去的容顏,輕輕在她額前落下一吻。然後,放開手。
那一刻,看著女孩兒慢慢下沉,消失了她曾經存留於世的所有痕迹,少年終於偏過頭,眼底閃爍的晶瑩盡數暴露在陽光下,再也無處可藏。
那是梅林第一次看到威斯特哭得像個孩子。面對著空無一物的湖面,在荒涼寂靜的水邊,他將臉深深埋在掌心,破碎的哽咽順著風飄散在阿爾卑斯山脈深處,竟會是比嚎啕還要讓人撕心裂肺的絕望。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法師也曾在阿瓦隆湖畔送別他的芙蕾雅那樣。
一場虛妄,一場大夢。
得不到的幻影,忘不了的痴誠,放不開的回憶。然後,都變成再也戒不掉的毒。
「所以,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心臟似乎在被火焚燒,蒸干生命中所有積攢的養分。梅林偏過頭,阿德萊德的心靈能力在魔法衝擊下瞬間褪去,只是轉眼,他就又回到了這幾天已經熟悉的地牢。
似乎並不在意法師無聲的抗拒,女孩兒從善如流收回手,安安靜靜站在鐵欄外,碧綠如新葉的眼眸不再空洞,而是第一次有了明確的焦距,散漫在這片她曾經最熟悉不過的地方。
「這裡所有人都攔不住你,我也是。」
清脆而稚嫩的聲音宛如天籟,卻讓梅林猛地縮緊了瞳孔。直面過他出神入化的魔法,自然了解他們之間相差的距離,那已不是能力的強弱與否,而是以時光堆積出來的鴻溝,哪怕她和威斯特這種等級的變種人,也絕不可能抵得過法師翻天覆地之能。
同去牛津狙擊的三人中,幽靈和毒蛇已死,現在在這片陰暗潮濕的秘密基地,只有她知曉梅林究竟是多麼恐怖的存在。但阿德萊德從來沒有想過要提醒易萊哲小心他的魔法,就算明知法師屈就於這間牢籠絕不可能是因為鐵欄阻隔,目的也並不單純,她也並不覺得自己有警告同伴的義務。
「為什麼?」
雖然也很奇怪易萊哲竟然真會將自己完完全全當成普通人,半點防備都沒有。但梅林絕不會想到,坑了他的,竟然會是這個瘋子博士最為倚仗的殺人利器。於是,看向女孩兒的目光多少帶了些複雜。
於理,令人是立場相對的敵人;於情,僅憑威斯特對她的歉疚就已足夠梅林如臨大敵。他們一個是隱者無法逃避的過去,一個是想要拚命抓住的未來,彼此之間絕非沒有關係,但也僅止於此。法師可不覺得阿德萊德有什麼理由,為了幫他而向她的主宰者做出這等近乎於背叛的隱瞞。
「你為什麼不揭穿我?」
或許梅林在那一瞬間思考過無數答案,但女孩兒的回答,無疑是讓他最無法理解、也最五味陳雜的那一個。
「因為威斯特喜歡你。」
眼神依舊澄澈,似乎從來都不曾被人世間的罪惡浸染。阿德萊德歪歪頭,不知是不是能感覺到梅林的困惑,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他看你的眼神,和原來一樣,我很喜歡。」
或許法師並不知道,隱者本人也很難感覺得出來。但那種溫柔到彷彿擁抱著全世界的神情,那種衝破孤獨從深淵中逆流而上的目光,分明就是二十年前,那個強大無匹的靈魂所擁有的光彩,似乎只要被他所注視著,就算整個世界的風雨都鋪面而來,也會從心底升起前所未有的信賴和勇氣。而非她二十年後醒來所見,那種在她面前夾雜著卑微與怯懦、彷彿失去所有般的自我放逐。
她喜歡這樣堅定溫柔的少年,這樣有著想要保護的人,沒有誰能夠將他打敗的威斯特。就算那份深入骨髓的眷戀與執著已經不再是給予自己的了,她也依然喜歡得不得了。
早已死去的人註定有他們要回去的地方,阿德萊德從來清楚。在見到梅林之後,她更加不會懷疑這個既定的事實。
而她的歸宿,永遠都在那片離這裡不過百里的寂靜湖泊下。當每個夏天到來時,湖岸邊都會開滿純白色的雪薊,合著阿爾卑斯山亘古不化的積雪,彷彿朝聖者永遠無法到達的天堂。
或許曾經一時憤恨,或許也彼此傷害過。可無論如何,她的世界,從來都只有他而已。
『我願意用我的所有償還,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毫不猶豫接受你給予的死亡。』
『但那會是在一切落幕之後。』
嘴角不可抑制彎起,彷彿又聽到了那個少年曾經立下的誓言。阿德萊德睜大幹凈純粹的眼眸,不帶半點嫉恨和迷茫,只是安安靜靜地,似乎能夠看到不久之後那個註定的未來。
「你要讓他死嗎?」
雙手抓緊面前的鐵欄杆,眼睛眨也不眨。對於梅林來說,他沒有資格插手威斯特和阿德萊德的過去,但只有這個,只有這一件事,是他絕對不能妥協的底線。
「他會自由的。」
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碧眼女孩兒只是最後看了法師一眼,轉過身,消失在走廊盡頭幽深的黑暗中。
馬上,他們都會走到彼此的終點,走到一切結束的那刻。
就在這即將升起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