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23 月沉不敵星朗
在辭了四房所謂的好意之後,蘇可趁午飯時間去過四房的事便不脛而走。到底是路上被人撞見了,還是四房故意將這件事泄露出去,蘇可得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但總之平靜無波的生活開始變得暗潮洶湧。
福瑞家的在得知這件事後,面色惶恐地囑咐她,千萬不要和四房扯上關係。尤想起上次吃銅爐火鍋時的一番言論,明裡暗裡地試探她跟四太太的關係。
蘇可哭笑不得,「我前兒才第二次見到四太太,和她能有什麼關係。和舟公子爭執,不過論事不論人。媽媽怎麼擔心成這樣。況且四太太也不是什麼蛇蠅蚊蟻需要避之不及。我管著庫房,就需和各處打交道,給她送個東西過去再正常不過。」
話雖這樣說,但福瑞家的覺得蘇可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關鍵,有心還想和她掰扯掰扯,卻被福瑞攔下。
福瑞看向蘇可,聲音透著一股子沉穩,「姑娘做事自有道理,我們不妄加論斷。只是姑娘要拎清其中關係,姑娘既然身份特殊,權衡各方利弊就要做到不偏不倚。侯爺今日還說起此事,務必讓我帶話給姑娘,來日方長,不必急一時之快,各方穩妥才為上策。」
「侯爺找過您了?」蘇可心中惴惴,距離上次的不歡而散也有好些日子了。他不來,之前許給她的宏圖就像卡在嗓子眼兒的魚刺,到底是取出來還是咽下去,她束手無策,只能僵著脖子等著。
可倘若侯爺發了話,那就是天籟了。
福瑞看出蘇可眼中的期待,故意頓了頓才徐徐開口,「侯爺說了,吵架拌嘴在所難免,但不要誤了府里的事才是正經。」
蘇可臉上紅了紅,她和舟公子拿著別人家的事爭得面紅耳赤的,人家知道了,回了這麼句說不上諷刺也不太像調侃的話過來,其深意真是不敢想象。
吵架拌嘴……
「我知道了。」蘇可不知該輕鬆還是該緊張,囫圇吞了飯就回屋去了。
只是之後幾天,蘇可仍舊覺得日子不太平。先是聽說廚房買辦被查出撈虧空,私做假賬,被四太太告到老夫人那裡去了。然後眼瞅著四房的楊姨娘要生了,四太太找人打長命鎖,竟打回來一對栩栩如生的寸大小算盤的墜子。老夫人知道后,直接賞給楊姨娘一個纏金項圈。
蘇可納悶之際,又聽說四太太的娘兄託人送了些土特產來,其中便有一個紫檀木做框梁,紅木做盤珠的梯形算盤。據說長得和普通算盤不一樣,能加加減減同時做好幾處賬。
這一而再再而三,蘇可為四太太的鍥而不捨感到由衷的佩服。
她自己也納罕起來,是那日在她們面前對算盤展露出了太大的興趣,才讓她們層出不求的用法子來提點她嗎?
算盤她是很想學,但不一定非要通過她們。反而搭上她們,往後就真的撇不清了。
但蘇可將學算盤的事在飯桌上提了一提,結果一頓飯又惹得難以下咽起來。
福瑞家的痛心疾首地看著她,「我的姑娘唉,放著什麼不學,怎麼就瞧上了算盤。大家小姐就該吟詩作對琴棋書畫,從哪裡論也沒有撥算盤這一說。咱雖然不是大家小姐,好歹進了侯府,身份上就比那小家小戶的女子高出一等來。姑娘好學,我們都替姑娘高興,可姑娘成天拖著個算盤,那像話嗎?不說舟公子不喜歡,就是府里的老夫人也頂看不上四太太身上的商賈之氣。」
言下之意是,侯府里兩位身份最貴重的人都不喜歡,你就別學了。
蘇可被噎得夠嗆,要說老夫人不喜歡,她理解,也明白士農工商在這些公侯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她和老夫人好歹也有些交情,老夫人既然這麼不喜歡,她頂風上確實沒好處。
但舟公子——又一個他不喜歡,她就不能做的道理。
蘇可沒再做過多的糾纏,福瑞兩口子的三言兩句足以表明態度,她也知道從他們身上,她是不可能接觸到算盤了。退而求其次,她多問了句府里的西席先生教不教算術,換來福瑞一雙驚恐的眼睛。
如此,她只得暫歇了這份心。
然而暗潮洶湧總有浪起波瀾的時候,在接連感受了好幾日董媽媽的無名邪火之後,蘇可意識到,董媽媽是在故意針對她。而且越是恭敬小心,越是挑剔,她自認皮糙肉厚扛得住摔打,卻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這日,王寶貴家的將蘇可拽到偏僻角落,捏著個嗓子安慰她,「姑娘別理她,如今府里誰不知道姑娘辦事認真仔細,待人又寬和。雖是福大管家的外甥女,在府里卻一點架子都沒有,比那劉婆子不知強多少倍。以前仗著親家之間的臉面,她對劉婆子向來包容,府里的人都頗有怨言。如今姑娘做得這樣好,可不是白白打了她的臉么,她自然要針對姑娘。
「姑娘不要怕她,上有老夫人那樣看待姑娘,身後又有福大管家給姑娘撐腰,她能對姑娘做什麼。也就這三言兩語的招式,姑娘是不稀罕和她較真的,否則姑娘動動手指頭就將她趕走了,還有她如今逞威風的時候……」
這胡言亂語,愈發沒有邊際的胡話,讓蘇可的後背瞬時生出了一層冷汗。
難怪董媽媽要發怒,這飯碗就要端到別人手上了,若是位置互換一下,指不定她比董媽媽做得還過分。蘇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氣結地看著王寶貴家的,「媽媽,這話是從何說起,我什麼時候要將董媽媽趕下台了?」
王寶貴家的忙心領神會地擺擺手,「姑娘什麼都沒說,全是我們粗婦嘴裡胡唚。」話雖這樣說,臉上的笑容卻肆意張揚,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
蘇可不由升騰起一股怒意,「媽媽,因你年歲大,我敬你一聲媽媽,可你也不能隨意揣測,就將大帽子扣到我頭上來。我何時起的這個心思,我自己竟不知,讓你如此一說,我卻還百口莫辯了。」
蘇可厲了一雙眼睛,因為從未露出過這樣嚴肅又帶著火氣的面孔,王寶貴家的一時還有些怔愣不及。她自覺馬屁拍得很好,蘇可不該不接受。
「我可是一片真心為姑娘的呀,再說我只是私下裡和姑娘掏掏心窩子,對外可是什麼都沒有說過。」
蘇可失笑,「沒說?沒說怎麼外面風言風語的,連董媽媽都知道了?」
王寶貴家的忽生警覺,連忙撇清,「那都是外面的人說的,傳到董管事的耳朵里,可不是我說的。我日日在姑娘手底下幹活,從來沒到董管事身邊湊乎過。」
有沒有湊近過,蘇可不知道。她只知道言語這種東西根本不需要湊近,風吹一吹,就能將意思帶到。王寶貴家的或許真的不是第一個傳謠言的人,但在這庫房,只怕她沒少嘀咕。哪怕她只是擺個臉子遞個眼神,落在董媽媽眼睛里都是火上澆油。
「既是這樣,那傳話就和媽媽沒什麼干係了。」蘇可心中微定,嘴角攢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來,「不過我從前可是丁點那個念頭都沒有的,經媽媽一指點,我就通透了。蘇可在這裡謝過媽媽了。」
人情世故這東西都是跟著閱歷長起來的,王寶貴家的比蘇可大出許多歲,即便為人一般,嘴又很碎,但該有的心眼還是有的。蘇可這麼一說,她就明白被蘇可誆了。
王寶貴家的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央求道:「姑娘啊,我向來蠢笨,說話不知好歹,姑娘千萬別往心裡去。」
蘇可只笑,「這怎麼說的,媽媽好心指點我,我怎能不往心裡去。感激還來不及呢。」
這是跟她杠上了。王寶貴家的咬咬牙,見軟的不行,便搜刮來不知哪裡的勇氣,綳起臉來看著蘇可,「姑娘別賴我,姑娘的心思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我全從外頭聽來的,過嘴隨口一說,可不敢調唆姑娘。姑娘變著法把屎盆子往我頭上扣,我可不依,真鬧起來,我是有能耐一推二六五的,姑娘到時候賠了夫人又折兵,臉上可就不好看了。」
蘇可聽了這話不由好笑,王寶貴家的來這麼一出,正所謂是只許官家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她捕風捉影拿著蘇可的事往外說,就可以。蘇可如今反將她一軍,她就一鼓作氣地撕破臉皮了。
她陳了陳,語調驟然平靜下來,「媽媽,你說我既得老夫人喜歡,身後又有舅舅撐腰,我若是把你帶去三太太那裡,說你調唆我擠掉董媽媽上位,三太太是相信你,還是相信我?」
王寶貴家的瞪了瞪眼,「三太太明察秋毫,會,會還老奴清白。」說話已經有些不利索。
蘇可哦了一聲,「那可能是我沒有說清楚讓媽媽誤會了。我想問媽媽的是,三太太是想得罪你呢,還是得罪我呢?」
這麼一說,王寶貴家的吸了口氣,眼睛登時瞪得滾圓。額頭上冷汗涔涔,張嘴欲言,卻又說不出話來。
「我給媽媽十天時間,或是辭了這工,或是換到別處,媽媽自己找門路吧,咱們互相都別傷了體面。」蘇可冷聲,「十天後可就由不得媽媽了。」
王寶貴家的拼盡了最後一絲掙扎,身子一軟,跌坐在蘇可腳邊。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公中庫房在內宅的東南角,與外院隔著一排倒座和一條二門甬道。另一側臨街,但這條後街屬侯府所有,十幾個連在一起的宅子住的都是侯府里有些臉面的管事。後街頂頭第一間的兩進大宅,正是福瑞家。
蘇可和王寶貴家的本是在庫房后罩房的一處旮旯里說話,若這個時候兩人都直接回到前院去,王寶貴家的失魂落魄的樣子定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蘇可不想打眼,也沒再要求她,自己從后角門出,打算繞一圈從庫房正門回。
不過這多事之秋,隨便繞一繞也是容易出事的。
比如挨著東路的抄手游廊上竟然瞧見了熟悉的身影。
舟公子?!蘇可一驚,連人帶身躲進了游廊旁邊的一處假山裡。
「……」蘇可對自己很無語。
其實,那個人並不一定就是舟公子的。
剛才匆匆一瞥,只囫圇掃見一個高頎的身型,穿靛青袍子束玉帶,臉卻根本沒有看清。瞧著方向,應該是去正房老夫人那裡。等閑之輩不可能出入侯府的內宅,但府里還有三爺四爺,甚至侯爺。這幾個人蘇可都沒有見過,他們的高矮胖瘦就更不能得知。
所以和舟公子身量相當是極有可能的。為什麼就一定會是舟公子呢?
也不過是十來日沒見過他而已,竟然隨便一個身影都認作是他。還躲起來……
蘇可覺得自己沒勁透了。
在假山裡磨了一會兒,再出去的時候,游廊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蘇可快步回了庫房小院,剛進門就被董媽媽的大嗓門嚇了一跳。
「你們一個個長眼睛幹什麼使的,大活人去了哪不知道?」
王寶貴家的一向是六個婆子里最愛吱聲的,但剛才被蘇可唬得沒了心神,這會兒整個人都是蔫的。但董媽媽問話也不能不回,只能有氣無力地說:「剛見姑娘從后角門出去了,可能是有什麼事。」
「能有什麼事,不過是攀高枝兒去了。」董媽媽嚷道。
蘇可這兩日被董媽媽陰陽怪氣的腔調折磨得很是精神不濟,這聽出來是在說自己,也一點辦法沒有。她擠出一副笑模樣走了過去,「中午的時候吃得些許多了,胃脹得難受,就出去溜達了一圈。忘了跟媽媽說一聲,是我的不對,望媽媽原諒。」
董媽媽喜歡蘇可在眾人面前做低伏小,也不正眼瞧她,冷哼道:「三太太那裡派人來問庫里的皮子,此時正在老夫人那裡呢,你去回明白了,說話機靈一些。」
蘇可點頭應下,沒有多問。
很多事,她想告訴你的,不用你問,她不想告訴你的,你問了她也不會說實話。
蘇可掂量出這裡面或許是有什麼事,但此刻沒工夫和董媽媽解釋流言之事,硬著頭皮去了擷香居。好在早上剛清點了皮子,什麼動物的什麼花色的,她都還記得。三太太當著老夫人的面要給她什麼難題,兵來將擋吧。
但是老夫人那裡靜得出奇,廊廡下站著不少人,除了老夫人和三太太的人,竟然還有四太太的人。剩下幾個眉清目秀的,蘇可就不認得了。
老夫人跟前一個叫白露的大丫頭站得最靠近門邊,瞧見蘇可沿著游廊走過來,忙擺手,又指了指屋裡,意思是屋裡有人在說話,不要打擾。蘇可自然會意,悄聲過去立在了三太太的丫頭旁邊。
剛站定,屋裡就傳來了老夫人氣急敗壞的聲音,「你是要氣死我!」
隨即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說道:「孩兒不孝,惹母親生氣了。」
蘇可聽到這個聲音,只覺耳朵嗡的一聲耳鳴,周遭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她有些慌,又覺得是自己聽錯了。剛才將人認錯了,這會子定也是將聲音認錯了。否則這幾下里對上號,舟公子難道還是老夫人的兒子不成?
那是三爺?四爺?還是……
蘇可怔怔地,心裡產生恐怖的念頭,怎麼都揮之不去。她下意識向前探了些身,想要更清晰地聽一聽屋裡那聲音,但有人突然從後面推了她一把。
蘇可站在廊廡的最邊上,腳邊就是三級台階。推搡的這一把力氣不大不小,卻讓她整個身子失去了平衡。腳順勢要踏出去支撐,可惜沒有落腳處,一腳踩空,眼睜睜看著視線里的事物都開始傾斜,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摔下去的時候,身後有人大喊了一聲:「可兒姑娘……」
這一聲,屋裡屋外的人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