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4 你誆言我謊語
蘇可知道,男人總是說一套做一套的。上一刻還在言明自己是正人君子仰慕姑娘芳名前來一敘,下一刻就能解了袍帶發乎情動乎手。
在醉香閣待了小半年,這樣的事見得太多太多,可她還是掉以輕心了。
蘇可還知道,男人如果順從了欲/望,那麼心火燎原只在須臾。她傻之又傻的將一碗紅湯奉給他,沒曾想竟助他十里春風翻起熊熊大火,直燒得兩人身無寸縷。更可悲的是,那紅湯她也喝了,喝得頭暈腦脹手腳無力,螳臂當車的不自量力成了欲拒還迎,正好為這場熊熊大火淋一瓢滾燙的熱油。
好了,烈焰如海,翻騰不休。
蘇可在巨浪中浮沉,身體像一塊泡發的木板,似乎隨時都能被一分為二。那種鈍重的疼在虛無的忍耐中變得麻木了,絲絲縷縷的敏感攀附在骨肉上,放大,再放大,四肢百骸都像被針扎了一下。許多顫動的光影從眼前掠過,像蜻蜓的翅膀,帶來濕潤的氣息。
瑟縮的身體終於迎來溫柔以待,滾燙的胸膛壓覆下來,沙啞的聲線在她耳邊喘息。她約莫聽出幾個字,結合此時此景,其大意便不難想象了。
他似乎在說:「我明日贖你出去。」
蘇可苦笑一聲,她想這個她也知道的,是青樓里最信不得的一句話。多少涉世未深的姑娘因為這句話翹首企盼,尋死覓活自哀自憐,最後都被傷透了心。
她向來不是一個會將命運投注在男人身上的女子,這幾個字像羽毛拂過心坎,只帶來一絲絲癢意,卻打動不了她的心。
她只是不無悲哀的想,她日日將姑娘往火坑裡推,今日也終於輪到她自己被拽進火坑了。可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等時候到了,無論有沒有準備,她都得接著。況長夜漫漫無心睡眠,身體再次被闖入的瞬間,她一口咬在了那人的手臂上……
夜半,蘇可突然醒來。
身上黏膩全是汗漬,長發纏在脖頸間難受得要命。她想將頭髮攏一攏,胳膊卻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隨即那種抽筋剝骨的疼痛開始勾起全身的記憶。
唉,她已經……
她不想再去回想,久在河邊濕了鞋,事情變成如此,後悔已是來不及了。身上千百般痛,心裡幾萬重苦,挨著吧咽下吧,不然還能怎樣。
蘇可只給自己留了追悔莫及的須臾功夫,閉上眼再睜開,她還是那個敢闖敢沖的女子。
「又哭了。」
溫熱的手指拂過她的眼角,邵令航趴在身邊,聲音慵懶低沉,漆黑的眼眸緊緊盯著她,「一向哭都不出聲嗎?」
蘇可確實流了兩滴淚,但僅僅是因為太長時間瞪著床頂板,眼睛發酸而已,可不是為了什麼悲傷難過。她倔強地咬著嘴唇不肯搭理他,眼眶卻持續地發酸,滾下一顆顆淚珠來。
邵令航就這樣看著她,半晌,剔透的心終於明白,「胳膊抬不起來?」
否則死撐成這樣,怎麼還不抬手將眼淚拭去。不過這確實怨他了,她之前撲騰得太厲害,他沒想用蠻力鉗制她,只是當時昏了頭,抓住她的腕子抵在一邊——應該是在那時弄傷了她。
「是的,否則早扇了你幾千耳光。」
「應該的。」邵令航半支起身,臉龐移到她正上方,直視她的眼睛,「是我的錯。」
她的第一次,他想要為她考量,但是控制不住。
蘇可望進他的眸子里,漆黑的瞳孔是一汪黑泉。她伸手進去撈一撈,撈出四分真誠五分愧疚,還差了一分,她眯起眼睛來仔細打撈,不得其果。後來瞥見了他緩慢勾起的唇角,她才終於參透,那差了的一分竟然是得意。
這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吧。
蘇可瞬間怒髮衝冠,但邵令航已在她變臉之前翻身下榻,隨便拾起一件衣裳裹住下身,繞到屏風後面去了。她的視線隨之掃了一眼,見他□□在外的肩背線條硬朗,只是偶有幾道明顯的抓痕。
想到昨日才剛修剪的指甲,蘇可冷哼一聲。
咎由自取。
但蘇可小小的張狂沒有堅持多久,邵令航從屏風後走出來,手中拿著一塊浸濕的巾帕。他徑自坐到床邊來,錦被只掀開一點,大片春/光便覆了滿眼。
蘇可大驚失色地吸了口氣,瞪著眼乞求,「讓我自己來。」
邵令航的耳梢有非常明顯的紅,他似乎意識到了,臉上頗有幾分尷尬。看蘇可堅決,他也就沒有繼續,將巾帕塞在她手中,轉身便又回了屏風后。澡桶里的水已經涼透了,好在盛夏,並不冷得徹骨,卻足以冷靜心神。
邵令航想都沒想,直接跳進去淹沒了頭頂。
蘇可在他沐浴的這段時間裡,強撐著身子擦拭了身體。遍布全身的紅痕讓她很是羞憤,在他身下捏玩揉搓的難堪讓她將嘴唇咬得發白。但她很清醒——
現在可不是自怨自憐的時候,她還有事求他。
蘇可爬下床榻,發現裡外衣裳大多都已撕壞,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從花魁的衣櫃中挑了件最不花哨的衣裳穿。邵令航披了衣裳出來時,她已經穿戴整齊,煞白著一張臉坐在妝台邊挽頭髮。胳膊抬不起來,每用一下力都是遭罪。
邵令航的臉暗了暗,「你的動作倒是快。」
蘇可通過銅鏡看著他,視線相交的一刻,破釜沉舟的勇氣讓她轉過身跪了下去,「求公子不要將此事聲張,從這門出去,你我二人漠視而過,只當從未有過交集。望公子成全。」
邵令航的臉瞬間蒙上一層冰霜,「漠視而過?」
蘇可點頭,「我不是這裡掛牌的姑娘,只是領家,幫著老鴇鈺娘管事。我雖沒有賣身契在這裡,但踏進這個門再想出去就沒那麼容易了。鈺娘如果知道我接了客,必會讓我賣身。她的法子我知道,我就算鐵骨錚錚,也不敢保證我不會屈服。如果公子答應幫我保密,從這門出去,我還是領家,小心過活獨善其身。而公子不過借這屋睡了一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公子若是答應,便是我的再生爹娘了。」
她真心真意將自己的處境告訴他,雖然兩個人有了那層關係,但蘇可覺著他和旁的客人有些許不同。她賭一賭她的眼光,不指望他是正人君子,好歹看在她如實相告的份兒上,幫一幫她。
邵令航沉默,束冠的發已經凌亂,幾縷髮絲打濕貼在脖頸上,讓人煩躁。
「你想繼續留在這裡?」他覺得難以置信。
蘇可臉色微變,露出幾分苦意,「我是一年前宮裡遣出的宮女,家裡呆不下才出來謀生路的。來這裡之前,天不怕地不怕,龍潭虎穴也敢闖。可來了才知道,有些地方哪怕只站進來一隻腳,再想退出去就比登天還要難了。鈺娘其實對我不薄,來這裡半年,她從未逼我接客。我從記牌到領家,幫她料理了許多瑣碎,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她不會放我走,最能留住我的無疑是讓我徹底變成醉香閣的人。所以我不能讓她知道我接了客,倘若有機會,我會不惜一切努力離開這裡。眼下這生死關頭,蘇可只望公子能夠禁言。」
她俯身下去磕了頭,但是腰不給力,頭重重磕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邵令航的拳頭緊緊攥了起來,咯咯的聲音聽上去瘮人。他走到床榻邊坐下,臉色陰沉,聲音更加陰沉,「起來說話。」
蘇可伏在地上,轉頭覷了他一眼,沒曾想正對上視線。她連忙收回目光,又是一番呲牙咧嘴,好歹直起身,抓著妝台前的杌子坐了上去,臉色又慘白了幾分。
邵令航垂聲:「贖你需要多少銀兩?」
蘇可沒想過他過這麼說,偏頭去瞧他認真的臉,心中忽然感慨。
難怪那麼多姑娘會陷進這句話中,當她也設身處地站在這個角度,這話確實動聽。青樓里的姑娘,哪個不盼著出去,可真能讓她們出去的,又有幾個人。掏不出銀兩的自不必說,掏得出銀兩的又何必來吃老鴇的天價,用這銀兩完全可以買來好幾個黃花大閨女。
蘇可不信這句話,明知是假話,但聽著卻覺得受用。
你既誆言,我便謊語吧。
「我沒有賣身契在這裡,也不知我到底能值多少錢。鈺娘向來會抬價,左不過兩三百兩的胡說。」蘇可笑出幾分自嘲,「不過鈺娘喜歡銀元寶,公子要贖我,定不要準備銀票,要白花花五十兩一個的官銀大元寶。倘若她還想漫天要價,那公子就把銀元寶左扔一個右扔一個,鈺娘定會讓跟班手下去撿,那我就可以趁亂逃跑了。」說完還笑出聲來,「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邵令航不知她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她笑得荒涼,單薄的身子因為晃動又抽痛起來,一邊皺眉一邊笑,眼角又現出淚花來。但她即刻止住,咬著嘴唇坐在那不言語。
他問:「這裡的花魁,多少兩?」
她不知所謂,只答:「見花魁一面十兩,留宿便要百兩,贖身的價碼那更是沒了標準。我記得聽鈺娘說過,十年前秦淮花魁倩娘的贖身價足足八千兩。但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仙姿玉色傾國傾城,她的價碼過了十年也沒有人能超過她。」
「你想試試嗎?」邵令航說得認真。
「想啊,名動秦淮誰不想。」蘇可答得「認真」,說完卻覺得自己傻得可笑。
誆言謊語不為真心,說著什麼趣呢。
猶自一想,便扯了嘴角說道:「同公子說笑呢,公子別當真。我不需要公子來贖,公子只需將我撇開,便是幫了我。」
邵令航沒同她爭執,裹了衣裳走到門口去。酒醒了,熱火也散了,身上輕快,拳頭攥緊似乎能生出無窮的力氣來。他推了推被頂住的門,忽然一陣發力,門扇搖搖欲墜,外面的條案桌已裂成了幾塊。
他回身看她:「趁還沒來人,你走吧。」
蘇可見他如此,知他是同意了她的說辭,自然高興。只是走過來看著這狼藉一片,嘴角不自覺抽了抽。
如此力道,難怪她身上淤痕遍布。幸而他醉了酒,否則拆腹噬骨也不過眨眼之間吶。
蘇可吸了口氣,同他匆匆告別而去。
而邵令航守著這爛攤子坐到天光大亮,回去后換了身衣裳,命人拿著銀票去了錢莊。